她脸容淡垂,仿佛心中有事,且正为著此事沉吟不决、萦回于胸。
西照之因,长廊上整排镂花刻纹的遮阳板子全数落下,金红霞光便如她一身锦色,将板子上的精巧镂空纹点点投印在她脸上、身上。
光影微颤,连霞红都随风舞动一般,她的额前发、粉腮和鼻尖皆沾著薄金,下意识咬著唇,神情显得迷离。
当一个向来豪放大胆、笑不离唇的姑娘,忽而流露出那种近乎软弱的神情,玉澄佛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教人相当动心,且不可抑制地感到闷疼。
静谧的氛围隐隐藏有波动,她先是扬起小脸,对著霞光迷惑地眨眨眼,随即侧过脸蛋,瞧见几步之距、立在楼主香闺窗子外的男子。
一时间,花余红迷惑加深,以为自个儿与他正四目相凝,他的眼深幽幽的不见底蕴,难以读出心思。
“……你能瞧见了?”一出口,嗓音好哑,连她自己也怔了怔。
她拍拍双颊,重振精神,忙迎将过去,清了清喉咙又道:“眼力转好了吗?要不,你是怎么下楼来的?没摔著?”
玉澄佛目光未移、不变,即便她已来到面前,用那只葱嫩小手在他眼前轻挥,那张斯文俊脸依旧板著,眉宇间郁色略淡,那种教人好难捉摸的神气却深浓几分。
他惜字得很,旋身便走,伸长两臂胡乱摸索。
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叹,女子的柔软身躯立即挨近,不由分说地抓住他一臂,五指与他紧扣。
怪异的是,他这一次并未甩开她,仅是肢体略僵了僵,步伐稍顿。
花余红不由得苦笑,因为竟觉受宠若惊。
抬起另一手酸敲自个儿的额际,那地方适才被大姊连戳好几下,戳得都有些泛疼了。她确实该疼一疼,总之是她赔了本陷进去,还陷得挺欢喜。唉唉,真糟啊!
“楼下龙蛇混杂、处处危机呢,你乱闯,再被撕吞入腹就惨了,‘飞霞楼’内的七十二姝可都想你想得心痒难耐呢!”噢!干么这么说?她陡地咬住小嘴,秀致的五官像吃到酸梅般皱起。
明晓得他不爱听、不愿再被提及“受辱”之事,她偏偏管不住嘴巴,忍不住就要逗弄人,见他面无表情、对她不理不睬,她就越要惹他。
果不其然,她觑著他的神情……咦?咦咦?
他没发火吗?
唉,就他有本事,让她一向潇洒疯癫的性子像被巨石给镇压住,想跳腾都跳腾不起来。
“什么声音?有谁在敲东西吗?”蓦地,玉澄佛竟发话,声音徐徐然。
“啊?”花余红一惊,没料到他会开口,原本敲得额际“叩叩”作响的小手陡顿。“没、没有……没人在敲东西。没大姊命令,谁敢在楼中乱敲乱打?你不方便,我、我带你回楼上去。”
她垂眸了,没发现那双男性的、漂亮的黝瞳正若有所思地闪过些什么……
*
“……与我结下梁子的只有一个——‘飞霞楼’楼主花夺美!”
“是,我偏要迁怒花家小妹。怎么?你舍不得了?下不了手?”
“她花家姊妹这般凌辱你,不想以其人之道回报一下吗?”
“哈哈哈……我当时确实在场,她们围著你、对你做的事,我当然知晓,只是那处所在纱帘层层垂掩,我无法瞧仔细罢了……”
“阁下先别恼火,你既知‘紫相思花’是迷情圣品,这一瓶更是集精华之大成,死不了人,倒能好好整治欺你之人,也顺道替我向“飞霞楼’楼主下个马威。想要讨回公道,咱们就来作这笔交易吧,如何?”
那胡汉所说的话在他脑中盘桓多日。
他隐约知道那汉子潜藏在“飞霞楼”中,但这几日尽管留神了,仍察觉不出丁点蛛丝马迹,想来亦是江湖奇人。
做?不做?那小瓶迷情药一直教他藏在软垫底下,迟迟不能动手。
恨她吗?他的确该恨。他该的。
“……我就喜爱他一个,瞧对眼,入了心,欲放不能放,欲忘不能忘……”
他听到了。并非刻意去偷听,而是花夺美吼得太响,教他不禁在楼主香闺外伫足,跟著,便听到她淡淡然的语气,说著扰人神魂的话……
恨她吗?他该恨的。
“小心,有门槛。”她低软道,眸光犹注意著他的足下,直到他慢吞吞跨进,被她领到纱帘内落坐,她才静静吁出口气,唇边有可人笑意。
“咦?今早才修面刮胡,到得黄昏,胡青又冒出来啦!”花余红含笑打量著,眸光轻柔穿荡,从他下颚往上挪移,他的薄红唇、稍见丰腴的双颊、深幽的眉眼,和眉心的一点红。她俏睫掀动,近乎耳语道:“你的朱砂痣还在呢……”
她神情旖旎,玉澄佛自是明白她话中意味。
他俩尽管亲热过多次,他眉间红点仍在,并非如她小婢那时所提问的,以为他“失身”于她,那点红便如女子守宫砂,为吊念贞节的丧失而消褪掉。
周围静谧谧,花余红有些著迷于男子似见晕染的俊脸。
这男人是她所选,她不爱后悔的,从来只往前看,既是如此,就这么耗著吧!她不放手,路尽管不好走,每个情动时分都值得牢记。
“玉澄佛,你心中恼火,就只对付我一个吧!我想把你带回‘浪萍水榭’,养著你,让你吃好、穿好,唔……怕你要不依我,逃得远远的,干脆先把你双腿打瘸了,教你一辈子逃不掉,你说如何?”
她反正爱说疯话,有几分要逗他开口的企图。
玉澄佛低敛眉眼,终是出声。“我体内异能一旦回复,自然能治愈被打瘸的双腿。”
她娇笑,他的愿意回应,让她心情颇佳,“要是我把你双腿斩下,你也能再生出两只来吗?”
他静了静,似沉吟著,道:“我不晓得。”
花余红叹息了,又是耳语般低柔地细喃。“即便能够,我哪里舍得你受苦……”
她的话明明轻得无丝毫重量,却总若掷进他心湖的石子,沉得越深、引起的波荡越大,久久不能散。
恨她吗?这问题他思过无数回,一再地反覆斟酌。
与其说恨,实际上是恼火的情绪占著大部分。
因为对她有心,当她不顾他意愿、执意以那样的方式助他散去紊乱真气,当下只觉难堪至极,宛如遭交心之友所背叛,那痛便格外的凌迟人,哪里还能细想她的舍得与舍不得?
“余红姑娘……”
“啊?”
他沙嗄的唤声教她不禁方寸一荡。
扬睫,她瞅著那张近在咫尺、却奇异地让她感到朦胧的俊脸,朱唇轻嚅。“你想说什么?”
他像是面无表情,又不完全是,很难分辨他此刻神态,只觉有什么情绪在他轻敛的眉宇间流泻,隐密的、耐人寻味的,让她顷刻间入迷。
“你曾说……我的脾性吃软不吃硬,外表一副温吞无争的模样,骨子里其实强得很……你说得极是。”
这会儿,花余红连出声都难了,只懂得瞠眸张唇。
玉澄佛沉静又道:“既是脾性如此,一旦被迫做了些什么,气恨之情顿生,便挡也难挡……倘若是不相干的旁人欺我、为难我,那些人不曾入我心来,愤恨自然便轻上许多,甚至不屑萦怀。”
“你……那、那……”喉中顿窒,她胸口怦怦跳,也不晓得如此紧张究竟为何,好一会儿后才挤出话来。“那……要是教你放在心上的人呢?他们欺你、为难你……你又如何?”
“我自是气怒难当,若不消这股气,定是吃不下,睡不好,日日念在心头。”
“啊?!”她两腮蓦地酡红,洁颚微偏,眸光醺然似醉。“我惹得你佛也发火……你是把我放在心上啦!”
他抿唇不语了。
说不出的滋味在胸臆中跌荡,花余红当然将他的无语视作默认。
“那很好,当真好……你恼著我,我很欢喜。”
心从未跳得如此急,乱了一切节奏。
她大胆妄为、豪放潇洒,但一碰到姑娘家可人意儿的情事,那些张狂的姿态、媚然的风情全都不知退到哪儿去了,双颊红扑扑,如情窦初开的小家碧玉般。
不行!快要不能呼息啊!“我、我去拿药过来,你这几日不让人碰伤口,坚持自个儿动手,也不晓得你大腿外侧的伤好些了没有?今天不教你任性了,一定得让我瞧瞧……我这就去准备药和热水,你等会儿!”丢下话,她有些急地跑出去,还险些被层层垂纱绊倒。
“小心……”玉澄佛忍不住轻喊,那抹纤秀的影儿恍若未闻,眨眼间已消失在纱帘后。
端坐片刻,他静听著,下意识听著,那声音越来越大,起自于他心问。
原来不是真恨,而是恨中揉了情,嗔痴怨叹。
他的名字中尽管有“佛”,世人亦称他“佛公子”,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俗世男子,情欲纠缠,因情生恨,却又恨不成恨。
唇边勾出一抹苦甜的弧度,他探指从软垫下取出那只黑墨墨的小瓶。
“饮下这瓶相思药,谁与你交欢了,药力便会随你的男人精血渗入对方体内。既是‘相思’二字,往后,自然是你非她不可,她也非你不行,相思迷毒在彼此血脉中,一旦失去对方,迷毒发作不能抑止,那是苦不堪言。”
那胡汉子的话在脑中浮现。
“这事唯你能办。先在身上种毒,再把毒渡给对方,事后,你能以天赋异能将相思之毒逼出。我带你走,教她寻你不获,想你一次便受一回煎熬……你不想让她尝些苦头吗?”
他想。
他要她明白,不是每件事都能如她意、按著她要的方式完成;不是每个教她看上的男人,就得乖顺得像只小羊儿,傻傻跟在她身旁。
即便心已动,有情在当中滋长,他怒火不灭、大“仇”未报,便无法放开胸怀正视与她的这段奇缘。
揭开墨瓶的软塞子,一股幽香沁出,他深深吸取,胸中忽感温热。
他听见那浅浅足音,愈来愈近,头一仰,毅然决然地饮尽那瓶相思迷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