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孤苑所收容的弃儿在十岁左右就必须离开,讨乞或是为奴作婢的想办法养活自己。因此这六年来她四处流浪,由这个村到那个庄,对于一身破破烂烂的她来说,最高兴的即是能够填饱肚子。
她住过坟墓,偷吃过旁人祭拜其祖先的祭食。也住过小庙,向菩萨“借”过食物,虽然总是被庙祝公公揪提耳朵臭骂一顿。
她一直是孤孤单单的生活着,自己和自己说话。
然而她从来没有伤心沮丧过,饿得发慌的时候也总是带着微笑。偶尔被一些坏小孩丢掷石块嘲笑愚弄,她也不会哭。若真的感到鼻子酸酸,眼泪要掉滚下来了,她会很努力、很努力的把嘴角向上扬,勾起一朵灿烂的笑花。
但是这会儿的净菟不再是孤单的人了,她有了两个伴。
可这两个伴坚持喊她一声娘。
要命的是她只有十六岁呀,怎么可能成为七、八岁孩童的娘?
“娘——”
“我是大姐姐。”她再一次的强调。
“哦!”顿了顿,又是清脆的叫唤,“娘!”
净菟晓得她摆脱不了这两个“女儿”了。
她也喜欢她们——七岁的是镜花,六岁的是水月。
她们同她一样是孤儿,因为她“施舍”一碗粥和半粒包子,所以她们决定跟着她、巴着她,并且认定是她的……嗯,女儿。
镜花和水月是混乞丐长大的,她们不是亲姐妹,只是一同乞食,一同抵抗欺负她们的大乞丐。
其实这两个小小人儿无名亦无姓,因为听见喀栈里的大人们摇头晃脑的吟着镜花水月这四个字,所以她们就帮自己取了这两个名字。
现下,镜花和水月也要帮自己选择娘亲。
她们好喜欢总是微笑着的净菟,就像梦里的娘一样。想着慈母应该就是这般温柔的微笑呵。
“娘!你当咱们的娘行不?我和水月从来没有叫过娘……没有人可以让我们叫一声娘呀。”
镜花努一努爬满小雀斑的鼻子,水月则是用着期待的眼神,像是渴求主人豢养的小狗狗似的仰望着净菟。
她觉得眼睛里一阵热,赶忙挤出笑容。
她也从来没有喊过一声娘。每次瞧见街上的小孩子一边拉扯娘亲的衣裳一边喊叫娘,她的心就会空空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更难捱的感受。
如果她有娘亲,就算是每日挨骂挨打,她也会觉得快乐。
见她点了点头,一阵欢呼,镜花和水月开心的手舞足蹈。
“我们有娘了!我们终于也有娘、了,呜……”带着哭腔的两个女娃绕着她们的娘转圈子。
净菟也和两个女儿跳起舞来。虽然一大、两小的三个孤女的舞姿像是要杂技的小丑,乱好笑一把的,但是准在乎呢?要紧的是她们是一家人了,彼此是彼此的依靠。
月亮的旁边有了星星陪伴,就不再寂寞……
于是净菟成了一个小母亲。她们一家三口努力的抓小龟,努力的挖菜、挖芋头。
当她们共同享受一条小鱼的时候,水月哭得渐沥哗啦。
“好棒!不用一个人吃东西了。”
镜花也想哭,但是她用力的把眼睛里的水气贬掉,并且板起一张恶姐姐的脸孔,“笨水月!往后我们连挨饿也有伴了,被雨淋湿也有伴,被小狗迫也可以一块跑。”
“也有人可以……吵嘴了对不?姐姐。”
这一声姐姐让镜花气得猛跺脚,她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被逼出来了啦。
净菟仍是微笑。这一回她有了对象,用不着再向天上的月亮微笑了。
一母两女继续流浪,惟一让挣菟困扰的是镜花和水月老是抢着喊她娘,而且计较对方喊叫的次数。
甚至差点打起架来,只为了对方多喊一回娘!
不过她也会努力的摆出一个做娘的威严来教训她们。
每当有人质疑她如何生得出两个女儿,毕竟她看起来稚嫩得不太像是生孕过的小妇人。这时,她就会虚报年龄,多加个几岁。镜花和水月也有默契的为自己少报个两、三岁。
反正她们的身子骨比一般同龄的孩子细瘦,加上长时期的挨饿,两人矮小虚弱得叫人心疼。
然则两个姐妹相貌殊异得怎样瞧都不像是同母同父所生,所以人们的疑问令净菟为难了一下下。
“第一个孩子的爹呢?”好事者如此询问。
“不晓得。”
“咦!你的第一个丈夫人在何处?”
随口应答,“死了。”
“所以你改嫁,又生下第两个女儿?那么你的第二任丈夫……”
“死了。”
三姑六婆和四叔七公争相奔告,原来一身脏污的小乞妇是个不祥的克夫孽妻啊。
得了这骂名,净菟一点儿也不在意。不祥就不祥,只要别饿死就很感恩了。
她觉得比起两个女儿来她幸运极了,至少孤苑的十年日子她只是半饿牛饱,能有一片屋瓦窝一窝是多么的美好。
而且她有名有姓,她的爹爹姓鹿吧?
孤苑的嬷嬷告诉她,有一种花名便是菟丝。
夏天绽开的淡红小花朵。
摸按着颈下的一处,被衣裳遮掩的这儿微微的浮凸。这衣裳里有着她最要紧的……比她的性命更是宝贵的物品。
她喜欢自己是微笑、坚强的,惟有面对这物品的时候,她才会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所以她必须天涯海角的流浪,她希望找到姓鹿的人家。她想,瞧一眼自己的爹娘,只要一眼就好。
她一定会微笑的向他们致谢,因为他们赐给她生命。不管他们为了什么原因而遗弃了她……
时光荏苒,净菟带着两个小女儿流浪已经有半年光景了。
母女三人手牵手,哼哼歌、跳跳舞。这是净菟最开心的日子。
镜花和水月可是老天爷送给她最温暖的赏赐呢。
然而气候逐渐冷凉,起风的沁骨透心总是让她们难受;虽然三个人可以缩抱在一起取热保温,但是今年似乎特别的寒,对于衣裳单薄的她们而言真的是个艰辛考验。
尤其是六岁的水月,小小瘦瘦的身子连夜里睡觉也是猛打颤。
净菟决定了,她一定要为两个小女仔添加衣裳。力量浅弱的她惟一想到的法子,便是多抓儿条鱼去和村人交换旧衣或是多余的破布。
可是吃食怎么处理?她可以挨饿,小女儿们可不行。所以她跪求客栈的店小二大哥,让她捡拾客人们吃剩下的余食残渣,无论是洗碗或是扛抬重物她都能做。
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带一只鸡翅膀回去唷。
看着镜花和水月高高兴兴的吃着食物,是她最欢喜的事了。
冬日愈来愈难捱,镜花和水月常常乞讨一整天连一文钱也没有。不过她们一点儿也不伤心,比起饿死在街角的乞丐来说,她们幸运极了是不?
这一日,雨丝绵绵。
净菟和她们挥挥手后就到客栈里做差事,可是店小二大哥换了人,而且对她瞪眼睛,手叉腰。
他不让她进去。
“求求小哥,我可以洗一整日的碗盘。”只求能有一些剩食带回去。
店小二挥打毛巾,像是赶着一只苍蝇。
“快滚!你这脏乞丐婆子不准再过来了!这是掌柜交代下来的。你想害我找骂啊。”
“我不会惹招……”
“哕嗦。”他索性拿起扫帚打她,“阿成就是因为可怜你才让店掌柜的辞退!告诉你,残羹渣肴可是要喂猪只,哪里轮得到你啊。”
遭受人们的轻蔑和侮辱挣菟早已习以为常,并且麻木的认了命。她不会难过,可是这会儿她却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不能让镜花和水月饥寒交迫,绝对不能。
所以她躲在角落,趁着店小二大哥不注意的时候,偷取盘子里的残余食肴。
即使是一小团的粗面条都是弥足珍贵的呀。
倏地,一棒子打落她抱在怀里的粗面条和几个破碎馒头。
“乞婆!再不滚,小心我把你送到官衙去和老鼠睡
觉。”
净菟忍住臂膀的疼痛,她跪爬着忙捡拾馒头。当她窝在坟墓旁过夜的时候,老鼠总是吱吱叫的在四周跑来窜去,所以她不怕。
就算是官老爷要责打她,她也不怕。她一心一意只想着可怜的镜花、水月。
店小二忽而发狂似的往她身上猛打,他一下用扫帚柄奋力击打,一下又用拳头捶打。
净菟原就纤秀,哪能禁得起这般粗鲁的凌虐!她倒卧在地,一声又一声的求饶。
两个小小身影如旋风般的冲撞过来,店小二被咬住小腿,他火冒三丈的气愤不已,“小乞女!讨打啊!好!我连你们一起教训。”
镜花哭得泪涟涟,“你是坏人!你怎么可以欺负我娘!”
一脚踹开咬住他小腿肉的水月,他又是踢又是打的仿佛是红了眼的恶魔。
净菟挣扎起身,当她看见镜花和水月像是破碎布偶般的挨受毒打,她连忙用自己的身子护卫住她们。
店小二的拳头,一下又一下的打在她的背上和头上。
她痛呻,咬牙忍耐。
镜花和水月嚎啕大哭。
“别哭。小母鸡一定会保护小小鸡的……”
“娘!哇……娘啊!”
两个小女孩的哭泣声,使得旁观的闲杂人等也不禁为之鼻酸。
有人开口了,“阿宏!算了吧!她们母女和你尤冤又无仇的……”
“打也打够了,出完气就好了。”第二个人附和道。
狠狠诅咒几句,店小二扭曲着五官,大骂,“再让我看到你们三个乞婆女,我见一次打一次!”
几个客人把他劝进去了。
一位妇人忙不迭的拿着一袋馒头,匆匆忙忙的递给净菟,“赶紧走吧!阿宏的新婚妻子跟野男人跑了,所以,他这会儿才会不可理喻得像是每个人都欠了他似的。”
“谢谢。”紧紧抓着布袋,她爬起身,站起来对着妇人弯腰鞠躬。
目送三个母女歪歪倒倒,彼此搀扶行走的蹒跚背影,中年妇人摇头叹了叹,但是她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世态炎凉,各人只能筲顾各人的温饱啊。
一间没有门窗,没有屋顶的破旧竹房里,几声啜泣呜咽极其压抑的忍在喉口。
净菟勉强绽开一抹虚弱的笑,“这些小伤死不了人,你们乖,别哭。”
“娘!”镜花和水月扁扁嘴巴,努力把眼泪逼回眼眶。
当她们一路乞讨,因为口渴想讨个水喝而走到西大街的时候,没想到却见到和她们相依为命的娘亲,居然惨兮兮的被揍打在地上。
为了护卫她们,娘亲全身上下瘀青泛紫,伤痕累累得像个破布偶。
不忍心两个小女仔悲伤,净菟把笑容扬开得好不灿烂,“以往我也时常被人踢踹呀,哪一个孤零零的乞女不是这么过来的呢?况且这一回有你们陪伴我,还为了我掉眼泪,其实我好安慰也好开心。”
水月哇地一声大哭特哭。镜花连忙捏住她的鼻子,不允她哭得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好丑。
净菟说:“我饿了,那些馒头呢?”事实上她今天没有吃过任何一口食物。
镜花拿出怀中的那袋馒头,她分给爱哭的小水月后,塞给净菟两个馒头。
“娘,你多吃一点儿。”
“嗯。”软绵绵的白面馒头即使冷了,都是可口的美好食物。
这六年的浪迹天涯,她所吃下的都是人们咬啃过,要不就是发霉的硬馒头。
那位妇人好慈悲,如果能够,她一定要报答这一袋馒头的恩惠。
三个人好珍惜的细细咀嚼,连一小片皮渣渣也吃得津津有味。
小水月突地说话,“娘!我爱你。”
镜花也赶紧表明心意,“我更爱娘!”
净菟沉默了,她的眼睫一颤,豆大的泪珠子掉落在她手中的馒头上。
她不哭的呀,她是坚强、乐观的微笑净菟。可是这泪水根本不受她控制。
“镜花、水月,我也爱你们,好爱好爱。”没有血缘关系的三个母女,却是彼此最亲、最重要的亲人。
镜花“抢”过她手中的馒头,“这馒头上有娘的眼泪,我要把它吃到肚子里,藏好。”
“笨。”抹抹泪,她哽咽着,“馒头会消化,哪能搁上永远?”
小水月伸出如柴的细膀子,她怀呼,“我也要把娘的眼泪吃下去。”
寒风侵骨,可是破屋子里却是温温热热的洋溢着最动人的世间情。她们是卑微的流浪孤女,她们不晓得未来和希望在哪里,然而她们一定会勇敢的生活,会笑着和太阳公公打招呼,向月亮婆婆道晚安。
这几天,带伤在身的净菟只能歇躺在草堆上,吃食都由两个小女仔去乞讨。
她好自责,觉得惭愧,不但没能好好照顾她们,还拖累了她们。
所以她尽量忍着饥饿,当真挨受不住的时候就拼命的喝饮溪水。喝得腹胀不就不饿了吗?
倘使饿到眼冒金星,她会闭上跟睛,拼命的告诉自己,睡着了就不觉得饥饿了。
她总是对着两个小女仔说:“在外头挖到芋头和菜根,所以吃饱了。”
一日过着一日,这一天冬阳露出笑脸,镜花和水月高兴的欢呼。至少这个时刻不用再被寒风吹得牙齿打颤。
过了会,水月突然大叫大哭,“姐姐,娘她、她一动也不动。”哇、哇哇!
镜花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她立刻蹲曲双膝,用力摇晃洚菟。
她吓坏了,因为无论她如何的使劲,娘亲仍是昏迷未醒。
就连水月那可怕的大哭声也吵不醒她,怎么办?
“娘!你醒醒!醒醒啊!不要丢下我们,我们当了好几年的弃儿,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娘!”
水月趴在净菟身上,一边哭泣一边含糊不清的说:“娘!别、离……你是水月认来的娘……”
片刻后,镜花跳了起来,“娘一定是生了重病!”
仰抬起小巴掌般的脸儿,水月嘴唇发抖,“娘会不会死掉掉?好多大人生了病就死掉掉了。”
握紧拳头,她发誓,“我们一定要救娘!”
从这一日起,两姐妹分工合作,一个去乞讨,一个照料净菟。镜花甚至因为偷药而遭受大夫的杖责。
净菟依旧昏迷,她的面色苍白得叫人怜惜。逐渐衰弱的生命气息使得两个姐妹以泪度日,惶恐到了极点。
一阵淅沥哗啦的大雨花打湿了三人,镜花和水月把自个儿的破布衣裳脱下,遮盖在净菟的身上。
雨停了,净菟似乎仍然陷入无知无感的另一个世界。
水月冲跑出去,年幼的她一下跑、一下跌倒。
“救救我娘!救救我最爱的……”这附近都没有住户人家。一片荒草和一条小溪,像是被遗忘的人间角落。
镜花一脸的泪雨交错,她和水月一同疯狂的哭喊,即使喊破喉咙她们也要求救。
杂杳的马蹄交错声呼啸而过,未及半刻又重了回来。
黑亮高大的骏马上,一名皱着眉头的男人淡漠的开口,“你们的娘快死了?”
“侠士。”镜花学习说书老者所曾提及的称谓,急急的恳求着,“我娘生了重病,我们没有银子买药,求你慈悲为……”为什么呢?
男人的五官如刀似剑般的凿出不近人情的线条,微湿的发丝狂狷的随着寒风飞扬。
他的声音毫无温度,“我不是侠土。”至于慈悲为怀,应该和他搭不上吧,他自谑的勾了一笑。
水月跑在地上,她一下接着一下的磕头,声音破碎, “大侠救救我们的娘!她是世上最温柔的娘!大侠,我们可以做牛做马报答你的大恩德。”
男人眯了眯眼,他一向深沉的眸光起了些微变化。
“这两侧小女娃儿岁?似乎像个小大人般的早熟,居然还懂得做牛做马这一套?
眼见男人不点头也不下马,镜花索性用双手抱住马腿,她不能让这惟一经过这的男人离开,否则娘亲一定会病死的呀。
“走开。”男人挥动长衣袖,“小心成为马蹄下的亡魂。”
她不放手,并大声哭嚎,“如果娘死了,我宁被马大哥踏死、踩死好去陪娘。”
男人抿紧唇线,依然是冷淡的孤傲神采。须臾,他一把捞起镜花和猛磕头的水月。
“这也算是房子?不过是三丽墙和一堆枯草。”男人把镜花和水月抱下马,当瞧见奄奄一息的净菟,他的眉心不禁微蹙。
“这小姑娘是你们的娘亲?”他的口气近乎暴躁不悦。
“嗯……”
他大步跨向前,居高临下的凝视净菟,她太小、太小了吧,左瞧右看,她自己都还需要别人的照料才是,居然已经是两个娃仔的娘?
大小孩生下小小孩?荒谬。
他屈蹲下身,为她诊脉。虽然他不是大夫,但是最简单的看诊他尚且能够胜任。
下一瞬,他的眉心陡拢,“你们的娘没有生病。”
“嗄?”镜花和水月相互对视,她们茫茫然。因为在她们的认知中只有病人才会一直闭上眼睛,而且一动也不动。
男人解释,“你们的娘……是饿过头!她饿晕过去,由于体力不济所以无法苏醒。”
一听见“饿”这个字眼,两娃仔立即鼻子泛红,她们低下头来,非常的内疚。
“是我们害了娘……”
男人从随身包袱里拿出干粮和一些银子,“她只要吃些食物就不要紧了,你们不必再哭泣了。”
伸手接过干粮和银子,镜花的感激梗在喉间,她望着男人正要离去的背影,不一会儿她冲跑过去。
这一回,她抱住的是他的小腿!
“侠士!请你留下来。”
男人讽刺的勾出笑痕,“我和你们无亲无故,留下来做什么?”
然而他留了下来,莫名所以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想,自己是为了马匹必须休憩,所以才留在这一间根本称不上是房子的房子里,而不是为了这三个奇怪的母女。
可笑的是当他看见两个小娃仔一边流泪,一边喂食她们的小娘亲,他竟然无法转开视线。
真正令他情绪波动的是,当他瞅见净菟臂膀上的旧伤痕……
这小女人是个乞婆吧,难怪瘦弱得像是十几岁的孩子。
天色暗了,他点燃火引子。
镜花和水月就着木柴架子的火光取暖,她们异口同声的笑嚷,“有火呢!真好!不用再发抖了。”
男人轻瞥一眼,对于富贵出身的他而言,挨饿受冻是什么滋味他丝毫无法领受一二。
第二日,他走了。
睡了一个好眠的镜花和水月—一发现男人和马匹不见了,一股惆怅感使她们足足发了许久的愣。
然后,外头传来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令她们惊喜得跳了起来。
“恩人回来了?”
“没错。”男人含笑的声音响起,他持着两大包的食物,走进这间没有门窗的……房子。
镜花抹掉丧气的脸儿,她期待的看着他把食物一一放在他铺开在地的巾布之上。
“哇!”水月拍着手,“有鸡、鸡腿耶!”
“还有烧肉!热腾腾、香喷喷的一大盘烧肉!这些……呜,我们从来没有吃过。”
男人走到净菟身旁,他对着她微掀的眼皮轻笑。
净菟不知是因为昨夜的进食或是这会儿食物的香味扑鼻,她晕晕然的苏醒过来。
映入眼帘的陌生面孔令她的心紧窒了下,这男人似笑非笑的眼光仿佛带着研究的意味。
而她,感到无措。
“你……”
“玉惊破。”
“呃?”依然微晕的脑袋瓜过了半晌才转得消楚明白。她连忙坐起身,报上名字,“你好,我姓鹿,名唤净菟。”
“干净的兔子?”
“不是,是菟丝花的菟。”是爹娘特别喜欢菟丝花,所以才为她取了这名儿是不?
她眼里的惆怅和恍惚并没有逃过他的锐芒,然而他不会因此而对她多了些不必要的怜悯感情。
镜花拿着一只鸡腿过来, “娘!你赶紧吃,好香哦。”
偏头看了眼,净菟讶异的望着一地的丰富吃食,以及吃得腮帮子鼓鼓的水月。
“玉公子……”
“娘!他是我们的恩公!你饿晕了两、三天是他施舍他的干粮给你吃。”镜花笑着解释。
“我饿晕了两、三天?”她以为她只是睡了长长久久的一个足眠。不过她在梦里的确感觉到自己似乎啃啮着食物。
她双膝屈跪,对他重重的磕上三个响头,“恩公的恩情,净菟一定报……”
“自然会给你报答的机会,不过必须等到我想妥的时候。”施恩勿求图报,况且这对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只是,他将这报恩的机会“送”予她,为的无非是使她安心罢了。
净菟柔柔的浅笑着,“好!等到恩公想到要我怎么报恩的时候再告诉我!”她一定信守承诺,即使要她日夜捣米。
水月双手抓着烤鱼和烧肉块,她口齿不清的说着
“娘、娘吃吃!”
镜花敲她一记头顶心,“小心噎着!不要含着食物说话!瞧你,吃得连下巴都油腻腻的哦。”
玉惊破坐在草堆上,他闭目养息,如僧入定。姓鹿的小妇人似乎碍于他的眼光,羞怯得不好意思进食他不如假寐一会,好让她自在的享受食物。
净菟小口小口的吃着烧肉块,她偷偷觑瞥双臂揽胸的他。
他十分、十分的高大,劲瘦结实的身子骨——看就知道是练拳耍剑的那种厉害的人。
瞅着镜花和水月塞满一嘴巴食物的满足样,她的心流淌过烫热的暖液。他真是个好人,萍水相逢的他其实可以置之不理,就算她饿死了也不干他的事。
他的眉毛好浓、好黑,峻锐的弧度使他的飒飒英气又增加了几分。他似乎喜欢皱眉,说话的时候皱眉,连闭着眼歇憩也像是有着舒展不开的忧郁。
骤然一个想法跳进脑海,她骇慌的丢下烧肉块,一手抓起一个女儿,并且用嘴唇警戒她们不可出声。
镜花和水月完全懵懂,但是娘亲的紧张神色使她们也小心翼翼的轻步走。可她们还想多吃一点儿呀。
三人蹑手蹑足的走了几步,玉惊破像是鬼魅般的“飞奔”到她们面前。他皱眉微笑,如同抓到小老鼠的大猫。
“鹿姑娘,你尚欠我一个恩情,怎么不道声再见就想溜?”
是呀,溜之大吉嘛。可现下被他识穿了她该如何是好?
净菟伸展双臂,将小女儿们护在身后,“如果你一定要卖,卖我就好,她们还小,连当奴婢都不能。”
“卖你?敢问一声,你值几两银?”
“你不是人口贩子吗?不然为什么对我们伸出援手?”前两年她差点被恶汉抓进去妓院里,幸好她机灵的趁着恶汉小解的时候逃掉。
他伸出食指,轻点她的鼻尖,“你以为我是奴贩子?”这小脑袋瓜啊。
净菟一脸的勇敢无畏,“如果你动歪主意,我绝对以死相拼!我不会让镜花和水月受到任何伤害。”
“伟大的小娘亲。”他一个掌气即可击碎母女情深的三个人。
眼看净菟那誓死如归的模样和微微发抖的虚弱身躯,他不禁放声痛笑,笑得眼泪都逼出来了。
净菟只觉得这男人莫名其妙、莫测高深!有什么好笑?他不是应该恼羞成怒才是?
还有,他究竟耍笑到什么时候呀!
镜花这小家伙忽然大声的说活,“恩公大爷,你笑的样子好好看!”
头一回被女人直接称赞,而且是个小不点娃仔,他应该感到荣幸吗?
玉惊破掀了掀眉梢,他双手将三人捞抱起来,力道适中的“让”她们坐入草堆中。
“听着!我只是一时兴起,施银布食对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你真的不是坏人?”毕竟……人心难测。
眸光一沉,“你时常遇到坏人的欺凌?”他想到她身上深紫泛黑的伤痕。
净菟轻轻扯开笑容,对于遭受的种种折磨她不愿意回想。能够安然的度过每一日,她已经充满感激了。
玉惊破冷下峻色,感到愤懑不快。虽然他明白人有善恶之分,也知道许多人是多么辛苦的求生存。
但是这一刻,他对于这个小妇人所承担的……
天杀的怒焰在他心内焚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