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该说岁月静好,然而恰逢年关,再静好的岁月都得热闹起来。
得知烈亲王平安归京,朝臣们来访络绎不绝,是多到有些过了,寻常与朝中各部和百官皆未深交的烈亲王竟从早忙到晚,若非忙着见客,就是忙着接受他人豪宴、雅宴的款待,非常之八面玲珑,与以往低调自持的姿态相当不同。
“弄得分身乏术似,还看不出吗?不就想躲我罢了。”丝雪霖很沮丧,沮丧到下巴抵到胸前,觉得两肩好重,脑袋瓜很沉,怎么都抬不直似。
“那天晚上他飞飞飞,飞走了,为了学他飞,踩破好几块瓦,那大户人家可是养着几个含苞待放的闺女儿,要不是我够机伶,知道跟猛犬博交情,没准就被啃得尸骨不剩,又或者被当成采花贼,遭十来名护院乱拳打死。”
“没有没有,他没想躲你,他想躲也躲不了啊,你是他的那个那个谁,他躲得了别人也躲不开你啊!”灰衣劲装的高壮汉子急得满脸通红,仍硬是咧开嘴笑,两眼直盯着丝雪霖抓在手里把玩的山参。
丝雪霖也盯着手里这根形体饱满的山参直瞧。
山参有成年人的小臂那么长,颜色莫名有些偏白,感觉应出土许久,是老物了,顶端两片叶子却还鲜鲜翠翠,参须齐整润嫩,整株就是个漂亮的人形。
她像捉弄老爷爷、偷拉老人家胡子般轻手扯了扯参须,高壮汉子完全就受不住了,险些没扯光他自个儿的头发。
“别别别!你要怕狗、怕护院,我帮你出头,打倒他们,你轻手轻手啊!”
“打他们做甚?他们又没惹我。”
“那、那在下陆剑鸣也没惹姑奶奶您啊!”
“唔……我只是瞧你挺宝爱这根山参,一直把它放在胸口偎得暖暖,一时好奇才趁阁下练剑时抱来一看。”
她微偏着脑袋瓜,很努力地想。“像在哪儿见过,梦里吗?像见过师父拿着……可它不是这种惨兮兮的白色……”
“……惨兮兮?难道还是咱们家参娃的错吗?还不是你家师父干出来的!”说到这个,陆剑鸣就来气,虎目差点喷泪。
随师父回京畿帝都、甚至跟进宫里“看热闹”的这位高壮汉子生得一脸大叔样儿,年岁却比师父还小个两、三岁,她对他颇感兴趣啊!
皇帝调兵遣将暗中包围烈亲王府,再摸摸鼻子认输,暗中撤掉兵力的那一夜,她被师父无情地丢在大户人家屋脊上,为了不被当成采花贼,她力求脱身,模样还真有些小狼狈,翻墙回府就遇上他了。
见她肩背刀伤愈合大好,还活蹦乱跳,他意味深长点着头,不惊不讶——这分明、肯定、绝对有问题!他清楚师父的事,他跟师父之间有“私情”!
要想知道师父藏着什么心事,看来得从他下手。
这一边,陆剑鸣仍嘀嘀咕咕念着——
“……参娃吓着了,这些天一直深睡不醒,咱怕它醒来瞧不见我会害怕,就让它偎在怀里,你都不知咱们家参娃丫头多可怜,活生生被吓白啊呜……南明烈心黑手狠、心狠手辣啊,我陆剑鸣斩妖除魔矢志不移,他再来祸害我家参娃丫头,我、我拚了命也得收了他这只大魔!”
“你才是魔!”
最气别人说师父坏话,她半句都听不得。
原本因沮丧而死气沉沉的坐姿陡变,她抬头又挺胸,双眸如炬——
“等等!是魔又怎么?碍着你吗?就算走火入魔变成魔中之魔,我家师父也会是最俊俏好看的那一只!阁下除魔卫道在下佩服,但除到我家师父头上那就不能够,你敢动师父,我就动……动它!”手中山参高高举起,大有要把山参当惊堂木拍下的气势。
“喂——”陆剑鸣大叫。
当日在凌虚之境,南明烈为这姑娘发大火,狂火喷冲,就为护她周全,他是看得真真的,本以为有这个丫头在,南明烈就算魔化也不会太偏离正道。
岂料啊,这世上不是每个丫头都像他家参娃丫头那样温良恭俭、那样听话乖巧、那样任劳任怨……眼前这丫头,她、她比她家师父还坏心眼!
“把我家丫头还给我!”他快哭了,真的。
“把我家师父还给我!”胡乱嚷嚷是为欺敌、混淆敌人耳目之术。
“我又没霸占你家师父不还!”
“我家师父的心事,你知道我该要知道却不知道的,不是霸占是什么?”
陆剑鸣流泪了,辩不过,粗指指着她一直点啊点的,瘪瘪嘴终于蹭出话——
“原来你、你才是大魔。你……你……全烈亲王府里都是魔!都是!”
终于将山参抱回臂弯里的壮汉仍一脸忿然。
但山参像在梦中撒娇般微微晃动参须,如手似的参须亲昵攀在他左胸上。
登时他脸上乌云散去云开月来,即便不大痛快还是哼哼出声——
“自夺回肉身,他就不怎么睡,他要是睡了,那可是绝好时机。你想知道的全在他的凌虚梦境里,就看你如何纠缠,缠到能令他引你进去。”
意思是,方法是有的,且看她有无纠缠的本领。
点点头再点点头,她若有所痴,亦若有所悟了……
终于终于,她逮到男子肯交睫睡下的这一夜。
月黑风高啊,黑墨墨的穹苍上无月无星,园子里树不动虫不鸣,回廊上的灯笼火一簇小过一簇,好几簇还莫名其妙全熄了,这样的深夜多适合杀人放火……呃,多适合当个采花大盗,就采自个儿最心爱的那一朵。
一道修长窈窕的黑影熟门熟路地溜进烈亲王府主院寝房,眨眼间又溜进内室,轻巧地摸上设在最里边的那张宽榻。
要在以往,榻上男子很可能老早察觉到异样,令她出师未捷身先死,但今夜她都摸上榻还摸上他的脸,他竟然毫无动静?
唔……八成仅有今夜轮守的暗卫们察觉了,但无妨,如今暗卫们也都相挺,觑见她来当“采花贼”,大伙儿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谁会来抓贼。
跨伏在他上方时,脑中立时记起陆剑鸣所说的——
“他体内离火灵气觉醒得太粗暴,毫无循序渐进之则,火能太过强大,肉身根本不堪负荷,他却以愤恨意志为底石,将残破肉身撑起,以至于乌发尽灰。”
“你是他亲近之人,能亲近到何种境地,看他也看你,只是别小觑了怒气和恨意,他体内离火虽正派充满灵性,以暴怒为心的火能,不欲入魔亦入魔。”
抚摸男子俊美脸皮,好滑好细腻。
丝雪霖内心一阵激切,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嘿嘿嘿,师父,今夜是你洗干净躺好了等着我弄啊……”
她低头吻住男人薄唇,小舌滑进他唇间,一点点、慢慢地撬开两排齿。
她吮吻啃咬,力道或重或轻,把他的嘴和下颚都舔湿。
吻着吻着,如此专注虔诚,不带嬉闹,而眼眶渐渐红了……
很喜爱师父,喜爱他的一切,老早就确定心意,是她死缠烂打、没脸没皮纠缠那么多年,在那一日霞红很美的小河湾畔,她终于真的、真的吻到他,得到一抹令她醉心不忘的笑……
这一年多来不光是分离,是将她的心置在火上烤,她坚信他仍在,没有弃她一个,他回来了,让她欣喜若狂,却也让她迷惘失落。
此际是亲吻着他,但也不算亲到他,仿佛又退回他未求亲的那时,她渴望得到他,一直追赶着他,迟迟等不来他的回首青睐。
欸,思绪又胡乱跑马,净想一些不紧要的。她不禁敲了下自个儿脑袋。
她眼下得专注观察的是,要怎样才能乘机进到师父的梦中?
亲近他,她自是十二万分愿意,只是一切看她如何纠缠吗……这就有些头疼了,她实不知这纠缠得做到怎样的地步才叫足够?
“师父要真成大魔头,那也很好,阿霖跟着你一起危害苍生,见着不痛快就打,才不管那人是你阿兄还是阿娘,还是……唔,还是我爹的爹,那些让咱们不好过的,咱们也不放他们安生,你要成魔,阿霖跟你配一对儿,等哪一日天公地母要灭你,把我一块儿也灭了,那才圆满。”抵着他的额面,她胡乱呢喃,全是心里话,很真很真的意念。
泪水沾湿双睫,溢出眸眶,叹息间滴落在他面上。
她又去吻他,把自己的泪吻去,却弄得他颊面更湿。
抬起头想将他白玉般的面庞拭净,竟见他眉间额上的火焰印记隐隐烁光。
他眉目微微纠起,感应到什么似,又像陷进梦中挣脱不开,鼻息变得促急。
“师父?”
那火焰印记越来越红,光点越聚越多,形成流动的火体。
看到他五官越来越纠结,像被恶梦魇住一般,丝雪霖根本把今夜潜进来的目的忘光光,她迅速测他颈脉、摸他腕脉,更侧脸贴在他左胸去听他的心音。
许是太着急,测不出个所以然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她再次抬头去看。
“师父!啊啊——”头一抬,对上的是那双漂亮凤目,她以为双眼所见是真,下一瞬发生的事却令她分不清真实或虚幻了。
她被拖进一个地方,又或者是被吸进去。
那是极短、极短的瞬间,连半息都不到,那样迅雷不及掩耳,她却奇诡地能看清事情发生的经过——
她未料自己的额间竟也淌出火能,金红火流汇向师父额心那一簇生动窜腾的火焰,顺道把她体内的她拉扯了去。
她知道是自己的神识从肉身中抽离。
她的神识看见师父长身静伫,就站在她身侧。
“师父,我进到你的凌虚里了是吗?”她眸色惊奇,咧嘴一笑。
“是因为师父之前用所谓的离火灵气为我治伤,那火能留在我身体里,所以当师父体内的火有所动静时,我的也会跟着动,然后我跟师父的神识就相通了,是吗?”皱皱鼻子哼了声——
“师父,那个陆剑鸣定是看出来了,知道咱们能相通呢,他也不说个清楚明白,只提什么纠缠、什么亲近的,害我都想偏了,哈哈哈,想想也挺可惜,若是我以为的那种亲近再亲近,纠缠到天荒地老,都不知有多好?这样我就能师出有名、理所当然地把师父给强了,然后欺了再霸、霸了再欺啊……”透着迷惑,话音渐微,因为说得再多,师父恍若未闻。
他没有看她,却是静静平视前方,凤目瞬也不瞬,面无表情。
师父在看什么?
她循着他的目线看去,那是一道入口,尽头处阴森阗黑,诡谲气味弥漫。
她在害怕,心脏绷紧,额面与手心不住地渗汗。
她到底怕什么?
是她自个儿想闯进来的,千方百计、绞尽脑汁,为了什么?
她……她想知道师父想些什么,想要很亲近很亲近他,在这世上,她最亲之人就是他,只剩他……
阿爹曾点着她鼻头笑话她,说她脾气火爆、天生热情,也曾忧心忡忡摸着她喃喃自语,说她这脾性不知随了谁,与人相交不是大好就是大坏……她之后渐渐能懂,懂她自己对厌恶之人瞧都不瞧一眼,即便对方待她再好,她都不屑一顾,但是一遇上喜爱的人,那是爱得再多都嫌少,把命赔进去都觉得值了。
她总归是喜爱上师父。
不管多么害怕,所有关于他的一切,她都喜爱。
她深吸口气,举步走进那道入口。
结果尽头不是尽黑,入口的另一端是一座地宫。
她看到天顶洞口一束强光洒落,落在央心的一张巨大石床上,将那个被五条铁炼拉开成“大”字形的男子照得一清二楚……
那明明是个血人,浑身呈殷红色,有些地方甚至红肿到发紫,赤身裸体被锁在那里,长发毫无生气地垂在石床边缘,那把头发仿佛受尽凛冽北风,把一切的元气全都吹散,没有丁点怜悯,干得犹如曝晒多日的稻草,不值一顾……却是……却是她最最宝爱的。
因为那是师父的头发,那是他的身子、他的脸。
她看到的他,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唯有那张脸是完整无瑕的。
这不是无端想象出来的景象,她进到他的神识中,他正跟恶梦较劲,她在他能呈现一切真实的凌虚里。
她所见到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