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尽览于心,不等他招呼便踏进玄关,豪迈地甩了鞋,直接赤脚走向客厅。
夏翰青掩门后跟了过去,端详了一下他妹妹已缩小的肚腹,责备道:“怎么突然来了?孩子生了也不说一声,应该是我去看你的。”
有多久了?他们兄妹俩因殷桥起嫌隙至今,快一年不曾正式面对对方了。他虽不时送上自制甜点给她尝,她却不曾回应过,他倒没把她的冷待放心上,有新鲜的吃食照样差人送去。
这世上唯一让他不计较恩怨得失的仅有同母异父的夏萝青。夏萝青酷似她生父,以往他以为夏至善恨的是她那张标志着母亲背叛的脸,没想到他肖似生母的脸一样不讨父亲欢喜。
“我好得很,被绑在家里坐月子那么久,还要应付殷家那些上门来的亲戚,我也想出来透透气。”夏萝青打量了一下许久没造访的地方,笑道:“你还是有洁癖啊?搞得一点人味也没有!女朋友怎么坐得住?”
“你管好自己家就行了。说吧!你不会是想来跟我闲聊吧?”
夏萝青不理会他的揶揄,把一个伴手小圆盒放在茶几上,拉开系带,“你老是送甜点给我,这么久了我也该回敬一下,尝一尝我的手艺吧。”
他古怪地瞅了他妹妹一眼,坐下后掀开盒盖,入眼是一块乌漆墨黑的六吋蛋糕,月球表面的糕体上嵌了一些核桃碎肉。他迟疑不动,夏萝青见状,返身走进厨房取了刀叉出来递给她哥,“给点面子吧!我的手艺会输你么?我可是有心要开店的。”
夏翰青听了哂笑,切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细尝,再吃了一口,半晌,没什么特殊表情也没评价。
“这是香焦巧克力核桃蛋糕,吃不出来吗?”夏萝青紧张地问。
“当然吃得出来。”他放下叉子,讽道:“吃不出来不就惨了?”
“好吃吧?殷桥和小柔认证过的喔。”
“小柔?”他心漏跳了一拍。
“就是范柔啊,之前她发神经在你那里工作了一段时间,你一开始没认出她来不是吗?她不是辞工了吗?”
“……”他不动声色,勉强又吃下一口蛋糕。
“瞧你那表情,有这么差吗?”夏萝青没好气,“他们两个都说比你上次送来的好吃多了!”
夏翰青顿时一噎,拿起桌上的水杯仰头灌下几口冲淡喉头的甜腻,接着面露鄙夷,嗤哼道:“你老公怕得罪老婆,睁着眼睛说瞎话就罢了,范柔什么好甜点没吃过!跟着瞎起闹,她那张嘴吃了那么多次法国菜就算没养刁也不致于失去味觉吧?”
夏萝青听得目瞪口呆,匪夷所思道:“你的嘴真狠!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你撒糖不用钱吗?多吃几口就腻死了。你老公是怎么回事?我看他是怕你手艺好到真出去开店才昧着良心说好吃吧?”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算了!”她恼羞成怒收起蛋糕,胡乱绑好系带,“我老公不用你来教训。至于范柔,幸好她没听见,难怪她在你手下做不了多久。你不喜欢就算了,我还有个范柔可以送,趁她搬家前我赶快送去,反正放在这里也是浪费。”后面两句已是咕哝。
“搬家?”他耳尖,抬起头,“搬去哪?”
“回南部啊!”夏萝青提起蛋糕盒立起身,“搬回自己老家。”
“回家?”他呆愕了两秒,“她不是有工作忙么?”
“不做啦!”夏萝青边说边走向大门,“回去帮她爸的忙,她爸有个饭店开发案需要人手,短时间忙不完了。”
“……”他沉吟着没作声,送到玄关才开口:“你急着送去做什么?又不是现在就要搬了。”
“后天一早就搬了呀,我明天有事没空见她。”夏萝青穿好鞋,跨出门,回头又若有所思看看他,“恭喜你,听说你升职了,我猜你又会更忙了。”
“没什么。”他不欲多谈工作。
“真服了你,忙成这样还有时间约会,你是怎么把和洪小姐见面的时间塞进行程表的?哇!她一定觉得你是神人,工作约会都能一把抓。”
“又听谁在八卦了?”他不悦瞪起眼。
夏萝青嗤了一声,“你以为我坐月子都在做什么?不都听那群八婆在跟我婆婆八卦!洪亮福的女儿不是吗?我见过一次,上次殷家老奶奶做大寿,她跟她父亲一起来祝寿,气质和你挺搭的,就是宜室宜家又能干那种。这婚事若成了,你们婚后应该是那种相敬如宾、夫唱妇随──”
“你管得太多了!”他当着妹妹的面关上门。
背靠着门,他抚着额,任思绪在脑中冲撞──要回去了?为什么?因为他吗?她怨他吗?她心甘情愿回去的吗?她知道应天培另有打算吗?回去以后,怕是难得再来台北一趟了,但……有差别吗?就算两人在同一个城市,他们也不会见面,只不过距离近些,他容易听到她的近况……
他长吸口气,迈步走向客厅,脚步忽然重了点;他擎起水杯,一口气喝完,感到呼吸不顺畅了些;再拿起手机,点阅明天的行程重点,不到一分钟,他彻底出神了……
那张笑起来总是尽露皓齿的圆脸鲜明地浮现脑海,对着他告白:“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
他设想过各种范柔见到他时会有的样子,惊喜交加的,喜出望外的,雀跃不已的,甚至喜极而泣的;他自认对她有一定深度的了解,但方才一照面,她直觉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她是有些错愕,但不是太意外,乌灿灿的双眼盯了他好一会儿,才露出熟悉的笑容,她一手还抓着个纸箱,显然正忙着在动手打包。
她大方地侧让他进门,弯腰把堆放在空地的数个箱篓使劲推到墙角,腾出空间让他站立,还把小沙发上的一落书报杂志移位请他入坐;接着她钻进布帘后的迷你厨房,泡了一壶热茶放在小边几上随他慢用,很尽力地招待他。
是的,很尽力,很爽直,不别扭,像她一贯的外在形象,就是少了热情,只有在他面前才会表露的满腔热情,总是灼热热地近身就感觉得到。可一个月不见,那满溢的热度好似消退了,只剩温温的余烬;眼光、肢体语言,温和若水不再炙热。
“是小萝告诉你的吧?”范柔一边说话一边上下爬楼梯收拾细物,“你别见怪,我知道你忙,所以没通知你。”
“你早点告诉我,我能帮上忙的。”他说,极不习惯她见外的语气。
“不用了,就这么一点大,忙两天就差不多了。”她拿起胶带粘好纸箱。
他趁她走近时递给她一个小纸盒,她接过手,俯首端详,笑嘻嘻,“是你做的甜点?好,谢谢你,我晚点再吃。”说着转身放进了冰箱。
他有些愕然,她不再像以往迫不及待地尝他的手艺了?
“你真是回去帮你父亲?”他忍不住问。
“是啊,这案子大,他希望有信得过的亲人帮,我不忍心拒绝他,我从高中就在外面生活了,这么多年了,也该回家帮个忙,以后我总要嫁人,到时想帮也难了。”她在布帘后顺当地回答着。
他一楞,“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以前是不会,人总是会变的。”布帘后发出锅碗碰撞声,听起来她正把厨具收纳入箱。
“范柔,出来一下。”他略不耐地唤。
“怎么了?”她探出一颗头来。
“不介意停一下吧,坐下我们好说话。”
“噢……”她乖顺地钻出布帘,也斟了一杯热茶,和他各据沙发左右,她自在地盘起腿,两人面对面。
若无其事,她真是若无其事?她仍是习惯性盘了个丸子头,入冬了,怕热不怕冷的她只穿件格子短衫,超短裤,赤着脚,如同他心里的她,健康充满活力,没有消瘦,没有沮丧,两眼圆圆直视他,这不是他希望的吗?为什么他有止不住的失落感?
“告诉我实话,为什么想回去?”他轻声问。
“唔……”她歪着头寻思了一下,“真是因为我爸。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提过我们家的一些事?”
“嗯。”她那些怪诞的家族史很难令人淡忘。
“我爸很爱我妈是人尽皆知的事,我妈从不管家务事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她只喜欢看书,一个人出去旅行,不喜欢把我带在身边。别人怎么说她她从不介意,以前以为她本性冷淡,不爱争强好胜,现在才知道原来不是这样的。”她啜了几口热茶,抿了抿嘴,垂眸又道:“我妈去世后留下一间个人的书房,我爸没收掉一直维持原貌。我爸没有阅读的习惯,却为了纪念她动也不动那间书房,只偶尔叫我进去清洁打扫。中学那次我差点烧了我哥的房间,我爸会动手打我,就是因为书房在隔壁,他深怕那些书会付之一炬。”
她弯唇笑了笑,眼里闪着一抹水光,“上星期我回去看我爸,顺便参加国小同学会,他们规定要带各自的小学照片供大家玩猜谜。我记得我妈曾经把照片收进一个柜子里,我就进书房去找,翻箱倒柜了一小时,终于找到了照片,同时也找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不该看到?”
“嗯,不该看到。”她眼光浮现少见的落寞,把剩下的茶一口喝完。“那些东西就是一盒老照片和一大迭书信、纪念小物之类的。本来我没要看那些信的,重点是那些照片,里面的人是年轻时的我妈,和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男人,不管是亲密的合照、独照,或是各种生活照、旅游照,全都只有他们俩,没别人,任谁看了就知道他们是热恋中的情人!我很震惊,蹲在那里仔细地看,慢慢地看,觉得不对劲极了,到底是哪年哪月的事啊?我只好把信一封一封地拿出来看,看得我眼花缭乱,我花了两个小时,终于拼凑出一个大概。”
“……”他拿走她手里的空杯,放置一旁。
“我妈年轻时爱上一个有妇之夫,那男的因为家族的压力不能离婚娶她,但他们很相爱,每隔一段时间就相约出去秘密旅行,一次差不多三天到五天左右,通常是配合那男人的出差时段。他们很小心,没让任何人发现,他们七年来保有旅行约会的习惯,一直到那男的病逝为止。隔两年,我妈因为娘家压力,答应嫁了我爸。但她婚后没有停止出去旅行的习惯,总是独自出门,她不喜欢带着我,以前以为她怕吵,那天我才发现,她去的地方以前都去过,那些地方是让她睹物思人的,不是为了散心的。原来她老是心不在焉,不在乎别人的观感,是因为从头到尾,除了那位离开人世的男人,她没有爱过任何人,包括我父亲。”她双臂环住小腿,脸蛋搁在膝头上。“我爸不是傻子,那么多年会感觉不出来吗?他还是把我妈视若珍宝,让她保有她的生活方式,没给她压力过,他还说,我妈肯为他生下我,他高兴得不得了。傻瓜!人都走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想再娶,笨死了!”她声嗓微哑,顿了片刻,抬起眼,眸光湿亮,“就这样,这就是理由,我只想做一些让他开心的事。”
“那些东西是不该看到,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你父亲既不追究,你也不必往心里去。”他目光柔和,落在她表情单纯的脸庞上。
“秘密?我若决定和一个人在一起,就不会有秘密。”她不以为然道。
“不是每个人都能那么幸运有坦荡荡的过去。”
她闷闷地看了他一眼,“现在秘密掉到我这来了,我什么都不能说,真倒楣!”
“你现在不是跟我说了?”他莞尔道。“就不是秘密了。”
她流露赧色,“总之,我最近听话一些好了,能让他开心一天是一天。”
他眉一挑。这段日子他们没见面,她的这些心绪起伏影响了她多少?沉默了一阵,他问道:“即使他希望你和应天培来往也可以吗?”
“应天培?”她嘟起丰唇,目露犹豫,轻轻叹气,“其实,他也还好,是我自己的问题,喜欢一个人就再也没有空间容纳别人了,所以一开始怎么看也不觉得他顺眼,对他态度有些失礼。还好他人成熟,没跟我计较。以后如果他还有意思约我,我会试着心平气和地和他来往,不这样无法知道一个人的好处──”
“你想开了?这么快?”他眉头一皱。这才多久?一个月不见,她竟可以试着接纳别人了?
“嗯,这阵子没和你见面我想了很久。”她轻握他的右手,咧嘴笑道:“以前是我太执着了,造成大家的困扰。我想过了,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应该为难你,我更不想成为我爸那样的人,长久虚妄地爱一个人。你放心,我会很健康的过下去,不让你担心。”她放开他的手,转身跳下沙发,继续拿起胶带密封纸箱。
他怔忡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平静的侧脸,忽然发现一切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并不十分了解她。
他想起那一夜,他记得掌心抚过她光滑肌肤的感觉,他进入她时她在他身下的震颤,她双臂箍紧他的热切,她眼眉毫不隐瞒的愉悦……他记忆犹新,她这么快便抹煞了吗?不留恋了吗?她虽生性爽直,但某方面也异常执着,他难以罝信她能潇洒至此,不必太久,已考虑接纳别人,虽然──是他硬生生把她推开的,是他拒绝了她……
“范柔──”他脱口唤她。
“嗯?”她转过身,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你过来。”
“……”她不疑有他地走过来,“怎么了?”
他还坐在沙发上,她是以俯姿看着他的,他伸臂一勾,将她下身揽在两腿间,她立刻面露惊疑,尚未张口,他仰起脸凑上去,吻住她的唇。她僵楞住,在他要撬开她的门齿前往后退缩,两手抵住他的肩,脱口:“你用不着这样的──”
“……”这次换他一楞。
“你想安慰我吗?还是──想补偿我?”她眨眨眼,忽地失笑了,“我没关系的──”
“都不是。”他再次吻上她。
都不是!不是安慰,不是补偿,是纳闷!万分纳闷!她的热情跑哪儿去了?她对他的迷恋为何消退得这般迅速?她前后在他身上投注的光阴和心思非常人所能及,怎可能在短时间内一笔勾销?他心头雪亮自己的理智和冲动正在矛盾拉锯中。他给不了她承诺,本应冷静地离开此地,但疑问一诞生,就像一滴墨渍滴入水中,立时扩大,大到蒙蔽他的理智,若是得不到正确答案他无法毅然离去。
他揽紧了她的腰,唇舌撩逗式地与她交缠,她似乎感到十分迷惑,并未回应他,反而有些僵硬地被动配合;感应不到她的热情,他心莫名一慌,索性发了狠,用劲一拉,把她拉向沙发,她没预料到他有此突发动作,身子一歪,整个人轻易地被他压制在身下,他倾下脸,狂烈地吻住她。
她的头抵着沙发扶手,几乎被固定住不能退避,他并未因此放缓攻势,热吻转成掠夺式的啮吻,她唇瓣可能吃了痛,不得不将脸使劲偏开,忙低喊:“夏翰青──你怎么了?”
他无暇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告诉她,他其实是想在她身上寻找她消失的热情,但激吻到现在,她仍然无相对的回应。他心念一转,不再以吻逼出她的反应,他一手探进她的短衫里,恣意游走在她玲珑的曲线上;他原想温柔地爱抚她,蓦然思及掌下滑腻的肌肤将来可能被别人的手覆盖上,纯粹的假想竟令他生起罕有的妒火,指掌禁不住使力一缩,她惊呼一声,他才察觉自己弄痛了她胸前的柔软。
“对不起……”他沙哑地致歉,略抬上身,与她对视,他发现她眼底没有畏惧,只有不解,她视线好奇地在他脸上仔细梭巡,然后谅解地笑了。
“你起来一下好不好?我呼吸有点困难了。”她两侧脸颊的确逼出了绯红。
他赶紧抽身离开,她一得到空间,立即坐起来,坦然面对他。
“夏翰青,你是不是想要我?”她柔声问。“你如果想要我,可以告诉我,我不喜欢你刚才那样,那不像你,你上次是很温柔的。”
“……”他怔住。
“你都不开口说,老是要我猜,我也会累的;况且,要是猜错了,我表错情,你会困扰,我也会丢脸啊。”她虽带笑说着,语气却含着浅浅的怨。
“范柔……”他抬手摩挲她的脸,“我让你这么辛苦吗?”
“你不知道吗?一直都是。”她低下眼,“不过,这样也好,先苦后甘,也许再遇到下一个男人就轻松多了。”
“现在别说这个。”他不乐地捏了她下巴一下。
她会意地笑:“好,不说。”
她两脚落地起身,忽然伸手到头顶,抽出发夹,除去发圈,长发立即垂散如黑瀑;接着,她不疾不徐褪去上衣、短裤,再解开胸衣,全身只余单薄的内裤,曼妙的女体半遮半掩呈现在他眼前,被遮掩的是她覆碗般浑圆的胸,垂散的黑发在她胸前产生了若隐若现的魅惑。她脸上至此终于浮现满溢的喜色,甜声道:“夏翰青,此刻我还爱着你,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他心头一颤,起身俯对她,未及开口,她举臂勾住他颈项,踮脚吻上他的唇,轻柔珍爱地细吻他。
这才是他心中的范柔吗?喜欢他温柔以待,只要心之所系,主动也没关系,心甘情愿地取悦他,即使是得不到承诺的露水姻缘。
心顿时柔软到有些泛酸,有些泛疼。他环抱住她,她却停了吻,两掌攀住他的肩,身子向上轻盈一跃,两条结实有力的腿顺势勾住他的腰臀,整副娇躯挂在他身上。她居高临下俯看他,俏皮地笑了。
“你就这样抱我上去吧。”她指着楼梯上的睡铺。
***
他最近心不在焉的次数莫名增多了,不在白天公司里,多半在晚上的应酬或饭局里,言不由衷的场面话说多了,一眨眼稍不慎便走神,若非他社交经验算丰富,转移话锋或面不改色不算难事,恐怕他早已失态多时。
一对一的约见尤为厉害,不管是洪小姐、李小姐或新安排的方小姐,他总在话题开启,丢了几句话头时,一边用餐一边等待对方的回应,待他抬眼盯着对方,对方以困惑的表情相对,并且重述一次对话,他才发觉他闪了神,对方早已接腔,只是答案太中规中矩,或是流于普通之见,没能引起他的全神贯注。
但他期待什么?跳脱的畸形答案?引人发噱的傻眼表情?惹恼他的直白揶揄?他忽然失笑了,有谁会像范柔那样不畏形象……
“你在笑什么?”
声音冷不防窜进他的澎湃思绪,他倏地回神,很快拣拾他刚才拦截到对方的只字片语,老练地回答:“刚才你不是说那本书根本是哗众取宠?我同意你,只是很少人这么想。”
他看向对方姣好的眉目,努力将资料印记在脑中;她姓方,方颖珊,出身医师世家,年纪轻轻就已是大学副教授,出版过两本专业书籍,书名是──
“但你不会吻她,你做不到的──”
“嗯?”他猛然抬起头,望着正举杯喝水的对方。
“我没说话啊!”方颖珊文雅地笑了。灵巧的目光饶富意趣地扫过他的脸庞,又看向他只用了一半便弃置一旁的主餐,便低头笑而不语。
“抱歉,是我听错了。”是听错了,那环绕在脑海的清嫩嗓音怎会和方颖珊的中性嗓音混淆呢?他真是累了。
方颖珊瞄了眼时间,主动建议:“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是有点晚了,你应该也累了,我明天有不少课,周末的演讲希望你能赏光。”
“一定。”他暗自讶异,这是第一次让约会物件看出他的心不在焉。
他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绅士风度地送女方回家。
约会三小时竟比开会耗神,他稍回想约会内容,还算正常,唯一觉得遗憾的是他的主餐香料春鸡实在不入味,定价却很大胆;他对料理兴致高过闲聊,原想要求尝一口对方的茴香酒虾是否达标,立刻意识这想法不妥当,想想只有范柔才会有此唐突之举,时常问也不问,一支餐叉便横空过来刁了块肉走……
他陡然煞了车,拉回飞扬的思绪,探看前方路标,再衡量时间,方向盘一转,朝另一个方向前进──“大象”摇滚酒吧。
酒吧此刻正欢腾着,他进了隔音门,一如往常穿越人群,回应熟客的招呼,最后走到吧台坐下,要了杯专属他的特调饮料。
大象见到他特地挨过来,将平板电脑上的店营损益报表画面给他过目,他瞥了一眼,摇手道:“今天有点累,别让我再动脑筋,如果你要谈入股的事倒可以,店都是你在管,哪天你想盘下也行,以后我来的时间恐怕更少了。”
大象笑道:“盘下我可不想,店有你顶着我才能轻松做,我运气比别人好,一开始就有人撑腰,都几年了店还活得有声有色,何必自找麻烦当老板?”
他摇晃手里的饮料,“不必跟我客气,出资是最不花脑筋的事。”
“我没跟你客气,你别想全扔给我。”大象看了看他,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怎么不再带范小姐来了?”
“……”他停顿手的动作。今天是怎么回事?他连到这里也甩不开这个名字吗?苦笑道:“来光临的朋友不只她一个,怎么这么问?”
“可你从没带过女人来啊!”
他面不改色瞥了大象一眼,“既然你这么说,我下次就带其他女人来。”
“其他女人?你和范小姐分手了?”
“……”他放下杯子,不解道:“我什么时候宣布过我和她交往了?”
“不是吗?”大象目露困惑,“她看你的样子,你看她的样子还会有假?而且她上次自己一个人来时也这么表明啊。”
“她一个人来?什么时候?”
“唔……”大象搔耳回想,说了一个日期。
他一听,不正是她搬家前一晚?那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那一天在她住处,她给了他最难忘的缠绵。许是感知两人将来见面的机会极低,他表现得异常热烈,像要将她吞噬,他几乎止不住体内的激狂,忘却了对她温柔,纵算她有跳舞底子,体力充沛,到后来也低喘不已,招架不住,从欢喜主动变成了被动承受;但她自始至终没有喊停,没有拒绝他的索求。
中间他们小睡了一会,床不大,他一翻身便碰着了她。她侧蜷着睡,身上的被单让他卷走,她身无片缕,起伏有致的身段呈现海棠春睡的诱人画面,一张无忧的睡容却似个孩子。他怜爱地凝视她,不久,才被平抚的爱欲悄悄地被她勾动了,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吻醒了她。这一次,他极尽温柔,在她身上处处留下细细密密的吻,留下他的印记。她含着甜笑承欢,激动地搂着他的颈,吻着他的耳垂,对他耳语:“谢谢你……”
“不是该我说的么?”他当时笑着回应。
是啊,比较起来,他付出相对的少,她可以拒绝他的;纵然对他有爱,她不须配合他的;她甚至不必对他和颜悦色,她却甘心陪他放纵一回,驰骋一回。
“不,谢谢你,我已经带走最好的了……”她欢喜地呓语着。
再次醒来时,夜幕已降,范柔不知何时在床头设定了闹钟,铃响震醒了他。他翻身坐起,左右已不见她的踪影。
定神一看,她在闹钟底下压了张纸,上面龙飞凤舞写着──“胶带用完了,我出去买。陈秘书简讯提醒你别忘了七点的饭局,出门时记得帮我反锁上门。开车小心,保重!”
纸上无半句甜言蜜语,更无临别赠言,像是明天两人又要如常见面。
没有多想,他收起纸条,放进皮夹。这就是范柔,行事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他静静待在她屋子里,感受她的气息,好一会儿才离去。
没想到她当晚竟动念去了“大象”,为什么呢?
“她说了什么?”不管大象神情多古怪,他认真追问。
“唔……她说她喜欢听你唱歌,她只会跳舞不会唱歌,可惜你不爱上台,但她说没关系,以后她随时让你唱,你一定会为她唱。”
“随时?”这范柔说话何时这么浮夸了?
“是啊,她还说你意志力坚强,她很佩服你,她最喜欢你的就是这一点;但将来你会更佩服她,她意志力比你更坚定。”
这范柔是喝了酒胡言乱语么?“她喝了多少酒?”
“没喝,跟你今天一样,只喝特调果汁,喝完就走了。”大象别有意味地笑了起来,“是在跟你比赛节制吗?这范小姐人挺好玩的,她还请我帮她个举手之劳──唔,是动动嘴皮子就好。她说她有事要回南部家了,之后要是见你带别的女人来,就偷偷跟那个女人说,别被你骗了,你只喜欢一个叫范柔的女生。我说我打从高中就认识你了,这事我对兄弟可做不出来!”说完又纵笑了数声。
“……”他首度在大象面前无言以对。
这个范柔!真是──本性难移!要离开前还不忘对他行使个小恶趣。
这是多日前发生的事了。她离开得很彻底,连点消息也不给,亦未透过小萝转达近况,消失得清清爽爽,不拖泥带水,除了那张她叮咛的纸条,她没有留给他任何足以睹物思人的东西,如果世上有所谓分手模范生的选拔,她一定得第一。
然而有些事,越是刻意不牵缠,越是贴心入微,就越是余波荡漾,难以淡化;几周了,他想起她的频率越来越高,这不是好现象,他对自己的掌控能力有那么点存疑,但他不相信他会有过不了的坎,抚平不了的情绪。
他把尚盛有半杯果汁的杯子递还大象,“不喝了,换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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