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发生了多久她不清楚,她晕眩了一瞬,马上抽离这个吻。夏翰青自始至终没动静,亦没推拒。她抬起视线,大着胆子与他对上,不为自己辩护,坦率道:“对不起,我没忍住,以后不会了。”
他保持沉默,静静凝视着她。她垂眼等待他出言责备,过一会儿没等着,抬眼觑看他,发现他的眼神里并未有被冒犯的恼火,倒像在思索,又像在踌躇着某件事,一时悬决不定。
范柔暗暗傻眼,没经验过这种场面,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她硬着头皮又解释:“我没别的意思,你不要担心──”
“这样做会让你快乐吗?”夏翰青声音温和地打断她。
“呃?”
“我是说,吻我会让你比较快乐吗?”
“……”她怔愣住。这是什么尴尬问题?但他表情认真,不像讥讽也不似在打趣她。不得不慎重思考了一下,她轻轻点头,又赶紧张大眼摇头,“当然快乐,不过和你说话也很快乐啊。”
他笑了两声,忽然长身探向她,脸微倾,唇微张,以恰好的角度覆上她的唇瓣。这一意料外的动作惊吓住她,她下意识欲往后退缩;仿佛经验老到,他大掌及时捧住她后脑勺,致使两人的唇未稍离,没让这个吻半途而废。
笼罩过来的男性气息比刚才她偷吻时感受到的更为强烈,唇上的温热不是梦,那确实是他!是他啊!她梦寐以求的吻正由他主动施予,这简直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抛砖引玉!
她晕眩了好几秒,心脏激动得快不能负荷,眼里甚至出现泪意,两手僵在身侧不知该摆放哪才正确,正考虑要如何回应这个得之不易的吻,一个疑问蓦然闪过──为什么?为什么吻她?他并不爱她,也不能爱她啊!
这飞来一问像盆冷水刹那间泼醒了她,她无法继续沉溺下去,动手推离了他,困惑地问他:“你有感觉?”
“嗯?”他瞄了眼胸瞠上按住他的手,不明所以。
“吻我会有感觉吗?”她眯起了眼,相当疑惑。“我是指──激动之类的……”
他稍楞,老实答复:“激动倒没有,你僵硬得像块石头。”
“因为我是女人吗?”
“你不是女人难道是男人?”他顿时失笑。
“你觉得我像男人一样,缺乏女人味吗?”她继续追问。
“……”这问题令他有些不解,但还是坦承:“你是有点男孩子气。”
“噢……噢……”她不停点头。所以是没鱼虾也好的概念。低叹道:“哎,真是委屈你了。”
“委屈?”他越听越糊涂,这女人昏了头吗?她到底有没有经验?
“嗯。”她心领神会地点头,又万分惆怅。要不是她的男孩子气,她恐怕连这点福利都不会有,人生真是令人感慨。“没关系,我是勉强可以,如果你不介意,就当我是男人吧,闭上眼睛大概也差不多,如果能让你满足些,我头发还可以剪短。”这简直是退而求其次了,虽然她的念头有些卑鄙,但她若不大方些,她的福利可能仅此一回了。这样一想,她可是货真价实地大爱这个男人了。
“当你是男人?”他视线在她轮廓分明的身上溜转了一圈,“可是你明明白白就是个女人啊,你乱七八糟说些什么?还剪短发──”他陡然不语,眸子异样地晃了一下,脸庞慢慢浮现领悟的神色。他是个聪明人,前后串连了一下,心里就有了底。按捺住胸口一簇火苗,他咬牙紧盯着她,“你说──当你是男人也行?”
她长叹口气,肩颓然垂下。“如果你高兴的话,反正我也帮不了什么忙。”
“你从哪里得知这种事的?”他火气又窜升了些。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她又叹了口气,今天叹的气快要是一年的总和了。“反正,辛苦的是你不是我。”她缩进沙发,落寞地低下头,下巴埋在领口里,浓密的长发遮覆她的脸庞,只露出一部分眉眼和鼻梁。
除了啼笑皆非,夏翰青找不出字眼形容满腔的荒谬感。他从不为这类茶余饭后的闲话神伤过,他认为事实胜于雄辩,没什么好理会的。这几年来他感情生活趋于低调,加以外貌干净斯文,背后的风言风语他时有所闻,熟识的朋友皆当玩笑偶尔拿来揶揄他,他任凭胡闹没放心上,甚至觉得不值一哂;社交场合也不是没有遇上当面大胆示好的陌生人,他虽感到厌烦但见怪不怪,没把这点人生小插曲认真看待过。可眼前这个范柔,竟连点基本的判断都没有便一股脑相信了外面的揣测之言,他不得不怀疑,她对男人到底有多少了解?
“你要是男人就罢了,我还不致于这么烦恼……”他若有所地思瞅着她,伸手捏住她下巴,抬起整张脸,在她尚未意识到他的企图前,俯下唇再度吻了她。
她错愕得双眼圆瞠,不解此吻所为何来,继而意识到自己才发下豪语,不介意他当她是男人,她霎时惊觉他在这方面竟是行动派,一刻都不能等!
他先是轻柔有礼地贴上她的唇,并无多余的动静,在静态的亲吻中,只有彼此的气息流动着,交会着。仅止如此,她已像发烧般感到周身热烫,心跳加剧。她怀疑自己能承受多久,但他似乎没有结束的迹象,紧密含住她的唇。不久,他的动作有了变化,他竟欲撬开她紧合的门齿进入探索,她吓得倒抽口气,嘴一张,反而让他轻易直入,与她更进一步亲密接触,令她心脏似咚咚擂鼓,直想退缩,却因后脑抵着椅背动弹不得。他似乎无谓她的被动,兀自与她的唇舌缠绵,甚至轻啮她的下唇,极尽撩逗之能技。这经验太崭新,她头晕目眩中努力让意识清醒,对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十分迷惑。他清楚面对的是谁?亲热的是谁吗?再下去她真要以为他对着她也能产生激情了。
捧住她脸蛋的双手同时慢慢下移,先滑至颈项,然后是锁骨,接着右手探进她的衣领,停在贲起的胸口,一路燃烧她的肌肤。
不会吧?范柔脑中警铃狂响,不会吧?不致于吧?她再男孩子气,她的身躯女性象征明显得很,完全无法掩人耳目,他再往下探索不是败坏兴致?
但她发现他的呼吸声产生了变化,开始短促浓重,他的手仍未停止移动,继续往右探进内衣里,手掌进而覆在她胸房上,两人的肌肤没有阻隔地进行温存。他出人意表的大胆令她又惊又羞,她甚至敏感地察觉他微缩五指,像在感受她的丰盈。她不受控地起了鸡皮疙瘩,不明白他想进行到什么程度,只感到呼吸频率几乎与他一致,耳朵收听到的也只有彼此乱了序的呼吸。惊慌中,她听到他无声透了几口长气,让气息平稳,接着,他停止了所有举动,对着她的耳珠哑声低语:“只能到这里了。你明白了吗?我喜欢的是女人,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如此,我想未来要变也不容易。你以后再听信外人胡说,我不会再理你,听清楚没?”他起身离开她瘫软的身躯,平静自然的面色残留一抹暗红。
清清楚楚听见他雷霆万钧的宣示,范柔猛然扳直上身,双手掩住爆红的半张脸,从指缝间觑看这个以身解惑的冷静男人。
他重新倒了杯茶,坐在她对面,意态怡然地品茗,仿佛刚才的事没发生过。
“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我又不是笨蛋……”她微抖着嗓音。
“你的确是笨蛋。”他头也不抬,“别人随便唬弄你你也信。”
“那是因为……”她舌头忽然打结,“可是──你根本不必做得这么彻底……”
“你喜欢不是吗?”
“啊?”
“你喜欢我对你做的不是吗?”望着她的眼晃动着莹莹异光。
她愕然放下遮面双手,直楞楞瞪着他。
她承认她是喜欢,物件是他,无论他做什么,没有不喜欢的道理。但──也得他喜欢啊,一厢情愿行得通吗?他刚才的投入到底有几分真?
“如果你喜欢,我不介意为你这么做,就像你发神经到可以为我剪短发一样,你的情义相挺令人动容。”他唇畔浮起淡淡笑意,“就当是──投桃报李吧。”
***
投桃报李,这四个字当天让范柔翻来覆去,辗转琢磨了一晚上。
投什么样的桃?报什么样的李呢?她可以为夏翰青做任何事,可难道他每一次都愿以同样的热吻回报?
思及起,她屏住呼吸。
显然这发展方向太诡异了,他们俩连交往都算不上,他也早已在两人间设下防线,基于过去那段共同往事许下的承诺,他答应拨冗见她,就当是让她一偿宿愿,她也乐得尝这份得之不易的甜头,但投桃报李……他并未对她动情,这样牺牲色相不亏本吗?
她抓乱了一头长发,滚了一晚上床,加上一不慎思绪飞岔,旋即浸淫在两人热吻的画面里,终究思索不出所以然来。凌晨五点,她头昏脑胀地决定就此打住这个问题,以免两人日后见了面尴尬。想一想,她何必愁呢?干脆把问题丢给夏翰青,他事事精于盘算,凡事下本有个底限,绝不会出差错,她烦恼什么呢?
这一转念豁然开朗,心情立即天青日明。
夏翰青工作忙碌,空闲的时间琐碎,若要切割完整的时间与范柔见面并不容易,况且,他一向把工作摆第一,不会为了不具重要性的私约影响行程。他索性不再预先约定,能见她时一通电话或一则讯息过去,她若能赶来指定的地点,半个小时也好,一个小时也好,就算是见上一面了。
范柔自是排除万难赶赴一场又一场的迷你约会,几乎没有拒绝过。
短暂的时间里,夏翰青不再沉默寡言,自那晚开启了两人的亲密接触之后,他的聊天意愿似乎也跟着被开启了。他绝口不聊风花雪月,随口说的是硬梆梆缺乏趣味的公事,举凡集团里各路人马的矛盾,哪些位置有何关键作用,需要得到多少人马的支援才能拥有经营权,哪些饭局无法缺席,谁在勾心斗角中失势……他从不问范柔懂不懂、爱不爱听,全当她的必修课一一透露予她。
范柔竖耳倾听,一字不漏,只差没做笔记。并非她酷爱生意经,而是不爱说话的夏翰青一旦想说了自是非听不可,他从不做徒劳无功的事不是吗?
有时候她瞧出他眼里的倦意,置身在那个位置上不是不疲惫的。她托腮看着他,开始说起自己的糗事转移焦点。“夏翰青,我大学时也曾经努力想找人谈恋爱的。”
见他眼一掀,眸一亮,她便知道话题吸引了他的注意,“我大二以前样子像男生,乏人问津,想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开始把头发留长,学会打扮,还忍受皮肉苦去箍了牙,后来真遇上一个学长喜欢我这个没几分女人味的学妹。约会了几次,还不讨厌他的模样,就正式交往了。可一个月后,我和他就分手了,你猜为什么?”
“……”他目不转睛等候下文。
她促狭笑了笑,“我箍了牙,他想吻我,大概太粗鲁,舌头竟然被门牙上的钢丝勾破了,留了不少血。我看了觉得败兴,就说下次再说吧。他说他等不了下次,不想放弃。我还以为他有多迷恋我,非要吻成功不可。结果原来他的意思是不吻没关系,直接进行下一个步骤,他可以的。我当场傻眼,差点飙脏话。想想真倒楣,遇上一个想把我当初次实验物件的混蛋。我一口拒绝,他开始‘鲁’我,拉拉扯扯的不肯放手,我力道没控制好,把他连人带椅给踢翻在地,他恼羞成怒,回去以后到处放话我是个暴力女。为了怕旧事重演,我下定决心箍牙结束前不再找人谈恋爱。两年后大学快毕业了,没有箍牙的烦恼了,可惜大部分男同学都名草有主了,加上我名声不怎么好,毕业前都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你告诉我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他大惑不解地问。
“我想说啊,我要的东西很简单都还是得不到,你要的东西多又难,而且大半都得到了,偶尔丢一样其实很正常不是吗?我说你这叫什么呢?饱人不知饿人饥,对吧?”她眯眼笑。
夏翰青神情微震,没有恼怒也没有反唇,却是领略地轻笑了。
临别时,他在角落植栽遮掩处忽然勾住她的腰,头一俯,精准地给了她一个不长不短的深吻,然后打趣道:“你这个饿人暂时解饥了吗?”未等她脸红,他很快放开她转身走回公司。
她费了不少工夫才镇定心神,不停告诉自己这就是他的投桃报李,她必须习以为常,不可以扩大解释。
接下来的每次见面,不论时地,范柔只要逗得夏翰青龙心大悦,他嘴上不说,却在行动上对她施以各式各样的投桃报李。有时只是个颊上小啄吻,有时是额上清浅一吻,通常是唇上的淡淡贴吻,且总是冷不防发生。一吻结束了,他表情自然平和,吻技娴熟,丝毫看不出有动情痕迹,只有在荧荧生辉的眸瞳里看得出他的情绪转变。
甜头过多,免不了启人疑窦,有一次她忍不住纳闷地问:“我刚才讲的不是笑话,为什么吻我?”至少也要她表现出娱乐功能吧?
“我偶尔也想日行一善,让别人快乐。”他答得很顺口。
这半真半假的回答没让她太雀跃,夏翰青是个习惯藏起心思的人,这阵子能对她流露一半自我已属不易。
但今晚她必须要做的事算是日行一善吧。和范刚撂下的狠话无关,为了她父亲生意场上的人面着想,她决定硬着头皮向应天培赔罪。这不算难事,比起她父亲长年周旋在这些人物间的费心费力,她言不由衷的尴尬只算一碟小菜。
整装待发,正要出门,她手机萤幕显现了新讯息──夏翰青的传召。
才隔了两天,他又想到她了,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传召她呢?
可惜这次真的不能随传随到了。
她扼腕,正要回复讯息,转念一想,请司机把车子绕过他的办公大楼见个五分钟没问题吧?也算是见面了。
她招了计程车往夏翰青的所在地先行,刚停靠路边便见他正好从大楼正门出现,手一挥,他立时发现她,朝她大步趋近,弯腰靠近车窗道:“怎么不下来?”
“今天不能一起吃饭了,我和应天培有约,改天吧。”她实话实说。
“应天培?”他利眸一缩,在她上了妆的脸打转,口气忽一沉:“先下车。”说完手伸进车窗替她开门,把她拽出车厢,抢付了车资,全没她拒绝的份。
她摸不着头脑,“怎么啦?我待会又要再叫车──”
“你和他在交往?”他劈头问。
“没啊!怎么这么问?”
“吃顿饭有必要穿这么隆重?”他眯眼打量她一袭柔美的贴身洋装。
她朝自己身上一瞄,不以为然,“哪隆重了?不过就是裙装,鞋跟高一些……”
“你平常见我可不是这样。”大概自觉追求他无望,范柔在他面前越来越随心所欲,不大妆点,有时跳完舞臭着一身汗也来赴约。
她没好气道:“有什么办法?我爸说要向人家道歉就得诚心一点,不准邋里邋遢敷衍人家,你以为我喜欢穿高跟鞋?”
“道歉?道什么歉?”他眉一挑。
“我嘴快,直接拒绝他啊。”她嘴一撅,“我爸说很失礼,要向他赔罪。”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一去还能脱身?”他冷笑。据他所闻,应天培想要的女人很少要不到,真假绯闻没断过,没想到他真看上范柔,向她父亲施压。想必范柔拒绝他时毫无转圜空间,才会用了这么不够高尚的间接手段。范家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范柔这性子如何能勉强?
他看了看她,莞尔道:“你去吧,我相信你应付得了。给你一个钟头,够你赔罪了,一个钟头后回到这里,行吗?”
她楞了楞,他还想见她?最近他们见面的频率明显高了点,她已在暗自担忧他会对她生腻,不敢对他多作任何要求,但他……
“夏翰青,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她脱口而出。
他美目瞬间波动,但目光笔直对着她,没有闪避。她猜他大概又会说上模棱两可的成语或是乍听有理实则歪理来搪塞她。她从未对他答案里的真心追究过,就是怕他警戒心一起,连这些暧昧都宁愿收回,也不给她奢望,她的确是鸵鸟!
“小时候看牙医,医生为了哄我,都会塞给我一些卡通贴纸,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吻跟那些贴纸一样想哄谁就给谁?”她还是按捺不住挑明了,“不会的,你的吻很珍贵,你给了我是因为你有一点喜欢我,对吗?”
她丰润的小圆脸漾着光采,睁大的黑眼中却晃着一抹不安,他看在眼底,沉吟片刻,抬起头道:“是,我是喜欢你,不止一点点。”有别以往的含蓄,他爽直坦承。“你开心了吗?”
等待答案时她原是紧抿着嘴,握紧了拳头,一副备战姿态;一听见他的回答,她慢慢地松开眉头和唇角,终至喜笑颜开。她向前很快搂了他的腰一下,万分欢喜道:“你等我,我等一下就回来。”
目送她招了计程车离开,他回了神,返身走回大楼。
在这空档的一小时,夏翰青反复诘问自己,他刚做了什么?那张充满企盼的孩子气脸蛋竟让他心口合一地说了真心话,但以后呢?他能任凭情愫滋生而不动摇吗?
他心神不宁地处理手边公务,一小时很快过去,范柔意外地并未出现,简讯亦未捎来消息;两小时后,她仍然芳踪不明,发了询问简讯却持续未读状态。
无法再等,他离开公司,依约出席了程如意娘家亲族长辈的饭局,暂时投入应酬氛围中,消解他的忐忑不安。
饭局总会结束,他注意力不得不回到范柔身上──她失约了。打了几通电话无人接听,简讯显示未读,她连瞄一眼手机的机会都没有吗?莫非他小看了应天培?年轻的范柔未能招架得了他的攻势?
喉口感到一股暗黑涩味袭来,他回到私人住处,在五味杂陈中度过漫长的一晚,始终未等到她的只字片语。
***
高跟鞋足音在附近跶跶响起,夏翰青耳尖,不是熟悉女职员的足音。
一夜未熟寐,他五感仍敏锐,敏锐到刚刚结束的闭门会议里,他父亲的每一句话听起来皆有含沙射影的意味,他提出的每一项策略都遭四两拨千斤地否决,令他不得不这么揣测,夏至善与外室同居这段时日,心境产生了何种变化?他们父子俩并肩作战这些年──不,是他戮力贡献策略,为夏至善在集团里深耕实力的这些年,并未为他赢得百分百的信赖吗?
抬头一望,夏太太程如意缓步走进他的私人办公室,他面露讶异。“妈怎么来了?爸刚离开公司。”他离座与她一同对坐沙发,谨慎地看着她。
除了春酒宴或尾牙,程如意绝少以夏太太身分在公司走动,尤其与夏至善分居这段时间,她几乎已在社交场合中销声匿迹。夏至善公然与外室郭家宜连袂出席几个重要场合,间接证实了婚姻已走到尽头,程如意此时现身有何用意?
“就是知道他不在我才来的。”程如意冷嗤。
他垂眸一想,会心一笑,“妈是想看斐青吗?何必麻烦,我请他上门拜见你也是应该的。”
“不必。我今天心血来潮,想见识见识让你父亲疼入心的小儿子长什么模样。人人都说他是美男子,我刚经过业务部瞄了几眼,也还好嘛,不如我大儿子顺眼。”她拂了他鬓角一下,表情轻松,语调却掩不住酸涩。
“妈是自己人都好。”他笑。
“是啊,我当你是自己人,你爸却连自己人都挡。”她口吻含着怨气,“我都听说了,他最近推动董事会改了内规,各事业体的总经理不得身兼总管理处的任何职务,他这是冲着谁来呢?这不把你卡死在这位置上了?”
“……”他表情凝结,半晌道:“或许,爸认为我守着这块好,夏家不是化工起家吗?就算称不上集团里的金鸡母,也是稳扎稳打的生意。”
“那这两年你为他主导的几个购并案和投资案又怎么说?你能力绝不止于此,不让你插足总管理处,他想为谁开路?”
“妈──”他按住程如意轻颤的手,转问:“你可认得范宝田?”
“范宝田?”程如意回想了一下,“不认得,但听过。你爸生意物件多,我不可能都认得。去年他在我面前提过一次,他挺中意范家女儿,有意撮合你们认识。我不同意,范宝田起家生意名声并不好,来往的人不单纯,生意也多是局限南部或是在地,土地是有不少,靠着土地开发赚了满盆钵,但范家那儿子听说没什么手段,将来顶多替家里守成。我认为范家对你没什么助益,当下否决了你爸的念头,他也没再提起。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在想,爸爸心里有他最好的安排,只是最好的安排不见得在我身上。”他口气温和,心底俱是凉意。
他父亲竟是如此深谋远虑,连他的婚姻能带给他多少势头都算计到了?范宝田和夏家没有一点利益牵连,不过是地方上的生意人,触角几乎只及于南部,也就是彻底的局外人,就是成了亲家也无法将他推上集团顶峰。他父亲宁愿将他局于一隅,削弱他的发展可能性,是怕将来他到手的东西绝不拱手让人吗?他父亲如此防患未然,是在为另一个人披荆斩棘?
“这么多年了,你战战兢兢,到现在还想称你爸的心吗?”程如意质问他。
他望向前方墙上的挂画,那是他刚升任这个职务时他父亲赠送他所收藏的名家版画,命名为“守门人”;当时他以为那是父亲深层的祝福,祈愿他为夏至善守住基业,不教起家根基落入其他叔伯以及外来股东之手。近日他思绪渐渐清明,守门人就是守门人,没有更多,不致于更少,未来开疆辟土不再是他的远景。
他看向程如意,笑得真情入心,“那我称妈的心吧。”
程如意眼泛欣慰的光,“好,我会安排。程家也不是省油的灯。”
“妈如果没事,就多了解一点公司的事吧。你是股东也是董事,将来不是只有点头唱和的份。”他起身回座位取了一迭准备好的资料。
程如意接过手,神色一变,忽问:“你有没有事要告诉我?”
他身躯顿了一顿,“妈指的是什么?”
“你最近是不是认识了什么人?”
“……”他暗暗寻思,心里有数,反问:“妈听到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我姐妹淘到处都是,婆婆妈妈对什么最有兴趣你也知道,总是会有人看到什么的,巴不得告诉我一手消息。我本也不搭理,但你最近少回家过夜,我想是不是八字真有了一撇?听说那女孩很年轻,你难得没忌讳在外头对女人亲近,想必是心里有了底。那是哪家的女孩啊?你若有物件可得告诉我,否则我继续安排其他物件和你见面可就对人家父母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就是好朋友,妈不用多心。”他不假思索回答。
程如意望进他眸底,那里表面覆盖了一层果决,底下却徘徊着不明的忧悒和犹疑,夏翰青再怎么不易敞开心扉,多年母子关系,她岂有看不穿之理。
“你凡事都有盘算,我相信你纳入考量的条件都有道理,不像丹青她们脑子一热什么都顾不上了。你一直让我很放心,没在这事上随心所欲。”她缓缓起身离座,踏前两步,踌躇片刻,转身又道:“你挑谁我都没意见,洪家也好,李家也好,人是要跟你过的,你冷暖自知。但翰青,我得说上实话,这种事再怎么算,也不见得天从人愿,万无一失。我和你爸不就是个例子吗?当年他还是我爸亲挑的贵婿呢。我相信你的能耐,不靠妻家也能有一番作为。你若有其它打算,我不会反对。人活着,总得有件开心事,对吧?”
他唇一弯,绽开理解的笑,环拥了他母亲一下,“你的话我都懂,谢谢。”
人一走,他环顾偌大的办公室,有一刹那的恍惚,他对自己所要的不确定起来,所幸迷惑的时间很短暂,他坚硬的内里总是一反温文的外在,坚定目标一直是他的信念,外人很难动摇。
他瞟了一眼手里的手机,某个来源相同的未读简讯已达二十几则,他朝桌上一摆,不再理会。
***
静夜里,门铃一声急过一声,夏翰青安坐在沙发上默然听着,不为所动。
第六声时,铃声戛然而止,空间突显出异样的寂静,他仍没动,放在膝上的书本亦没再翻页。
隔了五分钟,他的心绪未随着终止的铃声复归平静,反而对这份安静感到存疑。终于按捺不住一探究竟的念头,他霍然离坐,大步迈向玄关,稍停,握住门把,用力旋按,往内一拉,霎时一团东西跟着倒进玄关,压住他脚板。
他不由得大惊,那团倒地的东西拔地而起,一双亮晶晶圆眼对着他笑咪咪起来,好端端的人儿正是范柔,她顺势张臂搂住他的腰不放。他衣着单薄,顿时感到湿气逼身,定睛一看,她浑身上下竟湿漉漉,额角还有水珠滑下,狼狈得像刚从水里爬起。
“外面下大雨,你就不会撑把伞吗?非弄成这样不可!”他张口叱骂,恼怒地解开缠腰的手臂。
“又不是故意的。我从捷运站走过来,谁知道走一半突然下起豪雨,这附近又没骑楼,怎么躲雨啊?”她满脸委屈地解释。
他关上门,绷着脸返身走回客厅,一面意外这个范柔毅力惊人。
她自一大早便连环发简讯过来,他不读不回;下了班她持续拨电话给他,他照样听若罔闻;她发最后一则简讯告知他她将亲自过来住处找他,不得已他只能勉强回复六字──“有事不在勿来!”。这女人不但视而不见,径自前来,令他不解的是大门警卫莫名自作主张放行,让她长驱直入。他从门口对讲机萤幕发现是她,原不欲开门,岂料其他善心住户再度放行,让她顺利上楼。不久门铃响了,却响六声即放弃,正狐疑向来锲而不舍的她怎如此轻易知难而退,没想到她竟冒着一身湿蹲坐门口坚不离去。他若执意不开门,难道她预备等他一整晚?
越想越怏然不乐,走没几步,范柔箭步跟上他,拽住他的手,直问:“你还在生我的气?我不是解释了那地方收讯不良,我不方便通知你……”
“你不会连借个室内电话都做不到吧?”他冷口冷面。
“可是那里没有室内电话啊。”
“……”他眯缩起眼,冷笑道:“你跟个男人到一个室内电话都没有安装的地方,我真是好奇,那是哪里的荒郊野外还是无人海边?你就这么放心跟着去也不怕被吃得骨头不剩?”
“那不太容易吧?”她眨巴着眼,“我哥块头挺大的,他虽然看我不顺眼,还不致于甩手不管,他一拳猫下去应天培应该是起不来;再不济还有我爸,我虽然常惹毛他,女儿有难他一定拼老命救女儿啊!”
“你哥?你爸?”他直了眼。
“不然呢?”她无耐耸肩,“他们怕我又再出言不逊,亲自北上押着我吃这顿饭。应天培昨晚心情很好,吃完饭坚持请我们参观他在山顶上刚落成的别墅。那屋子腹地大得不得了,参观完所有设施就要不少时间,接着开始泡茶看夜景,聊个两小时没完,应天培又出花样请我们泡温泉,我打死不下水,我爸他们可不管,高高兴兴的接受款待。这一来,等到下山时都半夜十二点了。那里偏僻,收讯不好,因为是新房子,电话和网路线都还没装,所以没办法通知你,下山后又太晚了,想说你纪律好一定睡了,早上再联络你吧。谁知你发狠不理我,还把我关在门外!你这人真难伺候,我都道一万个歉了还不够?”
听到这里,他正色俯视她,“我没让你伺候我,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你舍得?”她全然不动气,歪着头端详他,眼角眉梢都漾着理解的笑意。“你真的很紧张我唷?对不起,我要是知道让你这么担心,那天我一定偷开我爸的车冲下山找你,因为我以为,你的喜欢不到那个地步,无论我怎么引你注意、讨你欢喜,永远到不了那个地步;所以我曾退一步想,只要你不讨厌就好了,只要你愿意让我接近就好了,多得一个吻是我的运气,没想到我的运气都集中在这个月了。我就侥幸地想,你真有点喜欢我了,我夜半想到都睡不着……”那轻柔软稚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吐露,说到后来,状似在向他倾诉,又似自怜自语。
他胸口无端一颤,暗吸口气压抑住,想说些什么分散她倾泄的心思,但眼前那张泛着喜意的脸蛋带着惆怅又道:“夏翰青,追求人的滋味真不好受,虽然我心甘情愿,但你偶尔──偶尔……别把自己藏这么紧,我就算明白,有时也会气馁……”她忽然伸出双手捧住他的面颊,踮起脚尖,软凉的唇瓣贪恋地贴上他微张的嘴,他愕然,定住不动。
真是贪恋。她并不管被吻的人有无回应,细吮轻啄一遍又一遍,仿佛在尝一道舍不得立即吞下肚的诱人甜点,只敢舔上头的缀饰;稍久,她才甘心探入他齿间,与他更深地缠绕。
她对他情意如此缱绻,他再克己仍然免不了心旌动摇。他没有回吻,是心头梗着一个更深的顾虑──他放任自己的部分情愫流露,数度打破原则吻了她,已难以收尾,他在她面前情绪越来越不易掩盖,释放出更多讯息,只会让她燃起不切实际的希望──她和他是有未来的!
但,他其实没有考量过这层未来,即使她已一步步占据了他大半心思,即使她可以左右他的喜怒,即使……他不时想见到她。
范柔感觉到了他的迟疑,她没有停下她的吻。她不在乎主动被动,她只想借着和他的亲密表达出她的爱恋。她捧着他脸的手酸了,就直接勾住他脖子继续吻他;踮着的脚也无力了,便借力使力贴靠在他身躯上。这一靠,夏翰青才察觉她身上衣衫湿得极彻底,扶着她腰间的手掌感受到她透出湿衣的体温,竟有些热烫。
他稍推开她,“你这样会着凉──”
“我不冷……”她紧紧环住他的腰,面颊贴在他胸口上方,近乎密不透风与他相拥,“你别推开我。”
“范柔,你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他叹了口气。
“记得。”她仰起头看着他,神色明朗,字字清晰:“都记得。你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你的未来不会有我,你不要担心,我随时都记得。”
她弯起嘴角笑了,那是要他全然放心的笑。他心底一震,仔细凝视她的眼瞳,水光晃动之后,那里仿佛有一片灿星,仅止为了他闪耀。
“所以,夏翰青,”她放柔了语调,眼神却极其坚定,“今晚你可以尽情的爱我吗?”
今生第一次,她毫不怯懦,对心爱的男人提出了爱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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