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臂趴伏在可俯瞰脚下玫瑰园的阳台栏杆上,安妮回过头望着没好气的丹妮芙,微有歉意地说:“喔!对不起,丹丹,你在和我说话吗?”
“不是!我在和鬼说话。”想到这句话骂的是自己祖宗,她忍不住笑开了,“算了,原谅你的魂不舍,谁让……”她笑得邪恶,“我老哥每天晚上都没让你睡好过。”
是呀,是没睡好过,可却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安妮敛下眸子没出声,末了,她再度抬起头望向她。
“丹丹,究竟你那可以改变人心的魔法研制出来了没有?”
“还没!怎么,你有需要?”她依旧笑得邪恶,“你是想让我老哥别那么死缠着你吗?”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安妮回给她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
她想告诉丹妮芙的是,她想要的是个让人会说实话的魔法。
杰斯对于她的爱虽未减少,可却始终有事瞒着她。
这些天里,每天到了晚上他都会来到客房陪她入眠,在她睡后才会离去。
但,他却不是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曾刻意假睡再俏俏踱到他的房间,但他的床却是空的。
半夜三更里,他会上哪?
又能上哪?
她曾趴在窗台上等他回来,可期盼多半落了空,蝙蝠后裔行动狡狯,想逮着他的行踪不易。
可在今晨,她总算如愿了,破晓时分,她见着杰斯经由窗口回到他的房里,还有,他披着的那件黑色斗篷很眼熟,让她想起曾经在黛丝姑婆家作过的那个恶梦。
那个曾在她恶梦中出现的黑色斗篷。
在小说里,那样的斗篷是由蝙蝠的翅膀幻化成的。
但当时,虽隔了一段距离,她却在斗篷尾端见着了刺目的血迹!
杰斯,究竟是去哪做了什么?
“托斯卡纳古堡目前所拥有的仆役,只有中古世纪时所需的百分之一,能够如此精减人力的原因,全是拜科技精进而非魔法所赐,”丹妮芙说得起劲,可老实说,安妮实在没法专注地听。“自动开启城门、自动清洁去秽、自动给水甚至自动防御系统,都是拜我们那酷爱科学机械的库奇叔公所赐。”
“库奇叔公?他住哪边?”
“他呀,”她笑皱着鼻,“就住在咱们古堡后城门处的塔楼里,后中庭是他的专用禁区,他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吸血族男子,不爱血,只爱在成堆的发明研究里钻研,你没见过他不稀奇,老实说虽住在一块,”她耸耸肩,“他却很难得到古堡里串门子,除非是逢年过节或是家族大聚会时……”
刺耳蜂鸣器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话,安妮和丹妮芙对看一眼往城垛奔去,由城垛往下望,她们见着了愤怒的人群,看穿着他们应该都是住在附近的农民或乡绅,隔着条没水的护城河,他们在对岸用自个带来的鸡蛋扔掷古堡的城墙。
而蜂鸣器正是因为有人攻击、挑衅而发出声响的,此时墙头上自动探出的洒水器尽责地将黏附在墙上的蛋汁残屑清洗干净,安妮心想,这应该也是库奇叔公的杰作之一,洒水器不但洒向城墙,还有部分激射向攻击的人群。
看见那些被水柱激射得狼狈的人群,丹妮芙发出了大笑,安妮却笑不出来,因为她听见了对方边扔鸡蛋边控诉的言词——
“邪恶吸血鬼,该死吸血鬼!众神所谴责的恶鬼!滚出我们这里,否则我们放火烧了你们的老巢。”
配合着怒火腾腾诅咒的是,那一个个被抬高的十字架、大蒜和圣经。
“别当我们是在开玩笑!看清楚点,我们带来了一车子的汽油桶,邪恶是击不倒正义的,今日若赶不跑你们,明日及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来!”
这话不是吓唬人的,她们同时瞧见了小货车上的汽油桶,丹妮芙噘噘嘴,笑容不见了。
洒水器无声地歇下,城门开启,吊桥缓缓落下,那站城门口的人正是雪莉,安妮和丹妮芙见状急急由台阶跑下向她奔去。
“各位乡亲不好意思,我丈夫人现在不在堡里无法亲自接待诸位,”雪莉表面镇静,可那已拧成麻花似的指头还是泄漏出了她心底的不安,“我们卓久勒家族移居于此地已有百年,向来与大家和乐相处,我不明白何以今日各位会说出如此决裂的言语。”
“那是因为我们都被你们骗了,还真当卓久勒家族已然与‘吸血鬼’三个字画清了界线,否则,我们又怎会容许你们这种怪物家庭成为邻居。”带头说话的是纳尼尼·戴乐村长。
安妮没转头,但不用瞧她也知道“怪物”两字会令雪莉感到多么的不舒服。
爱上个非属同类,而其先祖又曾在人类史上留下了恶名的男子,老实说,不只付出爱本身就是种挑战,一辈子挥之不去的现实景象才真是会令人却步的原因。
这会,只见五十多岁挺着个啤酒肚秃头的纳尼尼,手中捉着一个十字架,伙同身边几个抓着铁耙的男子,由吊桥那端快步走来。
“对不起!纳尼尼村长,”雪莉吸了口气,恢复了优雅的气质,“我无法理解你们这些不实的指控。”
“不实的指控?!”
其中一名男子抬高铁耙一脸怒容,“雪莉夫人,对不起,对于你我们向来是很尊敬的,可这次的事情却证明了我们之前的疏失与错误,你要真实的指控,意思是我们该把那些女孩的尸体抬到你面前,让你看她们脖上的牙印?还是你想看被吸干的枯尸?”
“喔,不!”她紧捣着嘴一脸的不敢相信。“真有这种事情?”
“这都是真的,”纳尼尼表情严肃,“夫人,之前只是伤害牲畜时我们还可以佯装无事,可连续两晚三名少女遇害,恕我无法将她们的尸体拿来给你勘验,这会那三具尸体正停柩在火葬场上,等候验尸官验尸、开立死亡证明,然后立刻火化,你该知道,”他睇着她的眼神冰冷,“这类尸体得用多快的速度来处理。”
“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很遗憾,”雪莉重新振作起精神,“可这样也不能代表这件事,就与我们卓久勒家族有关呀。”
“夫人,难道在咱们这附近你还认识另一个吸血鬼家族?”这句含怒的嘲讽却也是再真实不过的指控。
“就因为身为卓久勒,所以就一定是凶手?”
冷冷的嗓音自安妮身后响起,是杰斯,可安妮却没勇气回头看他,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没办法像雪莉一样理直气壮地支持着心爱的男人。
“那么,杰斯,你能交代你这几夜的去处吗?”纳尼尼问道。
“我在堡里。”他冷冷放话。
他撒谎!
安妮全身颤抖,如同有桶冰水自她头顶灌下一般,可她无法当众揭穿他的谎言,她发现无论他做了什么,她依旧无可救药地爱着他。
“可有人指称,曾看见你出现在命案发生的现场附近。”
杰斯冷冷一哼,睇着纳尼尼身后那一车子的汽油桶。“看那些装备就知道,今日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已经在心底对我判了刑,既然如此,解释得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噢!拜托别这个样,杰斯,”雪莉听得心慌,“别这么满不在乎地,好好跟村长解释清楚这几夜里你做了什么,对了,这几夜你都是跟安妮在一起的,安妮,”她转而攀紧了安妮的手。“快!快告诉村长,这几夜杰斯都是和你在一起。”
周围一片安静,安妮僵白着脸色。噢,不!雪莉,别逼我在人前撒谎,她虽爱杰斯,可那个回答却关系着三条人命。
杰斯冷冷的眸光、纳尼尼挑眉的审视及雪莉和丹妮芙眼底的焦虑催促,紧紧将安妮包裹,她该怎么办?
她的头好疼,喉头间干涸得挤不出声音。
一部呼啸而王的吉普车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安妮松了口气,却未忽略杰斯那依旧不肯转走的沉眸,她知道他对于她的无言难以释怀,更对于她的没有为他解释感到不解。
她心底突然起了怀疑,怀疑起他对她的爱,难道他带她来到这里是为了要她帮忙做不在场证明?证明当吸血鬼犯案时他在她的床上?
这场爱,难道是场有预谋的诡计?
南欧的炽阳依旧,可安妮却已感受不出半点暖意了。
吉普车停住,下车的人是白芜和个留着小胡子的男子。
“纳尼尼村长、卓久勒夫人。”
一身白衣的白芜对于眼前剑拔弩张的景象视若无睹,他从容不迫且文质彬彬的向众人介缙起身边的男人,“这位是博马佐警署派来的马力欧警佐。”
几个人相互握手及致意后,白芜续道:“方才马力欧警佐已带验尸官,去看过那三个少女的尸体了。”
“所以,”纳尼尼脸上染了兴奋,“你们是要来将凶手缉拿归案的?”
“这样的说法并不正确,”马力欧扫了不出声的杰斯一眼,“这几桩案子的凶手,目前还无法确认。”
“什么叫无法确认?!”纳尼尼等人狂暴着怒眸,“这明明就……”
“各位,”白芜伸手偃停了众人愤怒的指控,“没错,这几桩案子目前看来都是吸血鬼所为,可却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一定是住在托斯卡纳古堡的卓久勒家族。”
“这还要什么证据?!”
“是呀!不管是不是他们,我们都要将他们赶出村子!”
“是呀!若不赶走就烧死,烧得干干净净,让他们无法再危害众人!”
一时之间挞伐之声此起彼落,愤怒的众人再度拿高了手中的家伙。
“各位,”白芜再度举高了手掌,“如果赶走或烧死他们就能停止悲剧再度发生,那么我无话可说,可如果卓久勒家族被灭绝后悲剧却未能遏停,那么接下来你们又打算再烧死哪个家族?”
一针见血的话唤回了村民们残存的理智。
“各位,”他颦着眉,“现在不是中古世纪,不提倡私刑,这件事情已由警方接手,请各位给警方一点时间和信心好吗?”
“时间?”有人高声问着,“要多久,要等到全村的人成为枯尸为止吗?”
“请各位至少再给我们一个月的时间。”马力欧接回了话。“这件案子目前已被敝署列为最急迫的案件,并成立了即将移师来此的专案小组,这也是今日我和白先生来这里的原因,我们需要卓久勒家族的地利之便和从旁协助,是以,专案小组将以托斯卡纳古堡为据点,有关于此……”他眼神扫过沉默着的杰斯,“希望不会遭到反对。”
杰斯不置可否,连眼皮都不眨。
这算什么,在吸血族家里查吸血鬼?看来他并未完全相信杰斯是无辜的,可这或许是遏止凶案再现的方法之一。
“当然乐意!”说话的是雪莉,她坚定的眼神透露着家人绝未涉案的信心,她对马力欧露出了热忱的笑容。“协助警方办案是良民的责任,马力欧警佐,我在这先代丈夫向你们辛苦的同仁表达热烈欢迎之意,届时不论有任何需求都请悉数吩咐。”
在马力欧的劝导下,依旧面有愤色的纳尼尼驾着装满了汽油桶的小货车与村民们陆续离开,而马力欧在和雪莉谈定了后续事宜后,跨进了驾驶座。
白芜拍了拍杰斯肩膀,和安妮挥挥手正要离去。
“白芜,等一下!”安妮说的是中文,除了白芜,其他人都听不懂,只是讶然地睇着她转身飞奔进古堡的身影。
不消片刻她再度出现,背着背袋还抱着泰迪熊走到白芜面前,她轻轻开了口。
“带我走。”
这回她说的是英语,包括驾驶座上的马力欧的目光,她收到了一道道热热的注视。
白芜接过背袋没问原因,他是她的骑士,总是懂得适时出现与沉默。
牵着安妮的手,他将她带进了后座,此时杰斯再也沉不住气了,他冲上前试图阻止车门阖上。
“安妮,你要去哪里?”
他问得霸气,她看见他那双总是冰冷的眸,第一次在床第外燃起如此炽烈的焰芒,他在生气,非常非常地生气。
“去我该去的地方。”她回答得冷硬,可天知道她的心有多么地软弱,若杰斯用力拉她下车,或者只要他再吻吻地,她真的会蔽住良心跳下车子,与他手牵手当做什么事情部不曾发生过。
“什么地方?”杰斯蛮横着嗓问:“有我的地方才是你该在的地方吗?”
安妮眼底有着浓浓的悲意,“杰斯,我原也是这么想的,我原也是的。”
他怒瞪着她,直到那股愤怒与霸气转变成另种她不了解的情绪,一种她从未在他眼底见过的情绪。
“你不相信我?!”他放开车门退了两步,眼底生起了深深的厌恶与痛楚。“你竟然——下相信我?!”
“别这样,杰斯,”白芜拍了拍他的肩,“只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你得给安妮一点时间消化一切。”
“消化?”他冷冷一哼,眸子恢复了往日的冷漠,防护着不容人觑见的情绪,“她不需要消化什么,她只是在害怕,毕竟她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具枯尸的人,我每天夜里都要上她的床,还有谁会比她离被吮干血的命运更接近的?”
“够了!杰斯,别再在生气的时候说出将来会让你们后侮的话。”
“将来?!”杰斯冷然环胸矗立,“对不起,白芜学长,对个吸血鬼而言,他是没有将来只有‘永恒’。”
白芜没出声,摇摇头自另一头上了副驾驶座后,指示马力欧启动引擎。
车子行在吊桥上时,安妮听见了后面传来丹妮芙的声音。
“哥,你为什么要让安妮走?为什么不告诉她你什么都没做?”她生气地摇晃着哥哥,“要不要让我用魔法将她给拉回来?”
“拉回来干么?”杰靳嗓音既寒且轻,可安妮还是听到了。“我要的,是个能够信任我的爱人!”
车子排气管喷出了白白的烟,一路上亮亮的日光刺得安妮的眼睛好痛。
她始终没有回头,良久后,在托斯卡纳古堡碉楼已被狠狠抛远之际,她突然抛下怀中的泰迪熊,伏在膝上,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