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阿托斯庄园,我在第二天才算是真正认识了。
忠于职守的闹钟在早上六点叫醒了我,我仔细地梳洗一番,到大厅里乖乖地等着贝克特先生。他7点钟准时出现,我可以从他微笑的神情中知道,他对于我的守时非常满意。
“昨晚睡得好吗,艾贝尔?”
“很好,谢谢。”我跟在他后面满脸笑容,但只有上帝才知道我是多么不喜欢那张过分柔软的大床,它让我整夜都觉得自己陷在羽毛堆里,呼吸困难,不停地滚来滚去。
但我暗地里的抱怨并没有继续多久,当我走出大厅时,一股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扫净了我一夜的郁闷:
这才是真正的阿托斯吗?
优雅,精美,一无瑕疵!平坦的草坪像碧绿的绒毯似的环绕着宅子,庭院平台倾斜着伸向花园,花园的另一头就是蔚蓝的大海。我走下正门那宽大的石阶,打量着这幢雄伟大宅,相信它就是我小时侯在童话书上读到的王宫,它满足了我对于“巍峨”这个词的全部想象!看着那些已经被雨水和风霜洗刷过的浮雕,虽然粗糙却有着老式气派的石料,还有那些窗子的竖框上缠绕的长青藤,我心里为自己能在这里工作而激动起来!
我知道贝克特先生一定在旁边为我的土里土气而暗暗发笑,但我觉得对阿托斯做出这样的反应一点也不可耻。
他耐心地等我看够了,又领着我去参观里面的房间。
“大厅的右边是藏书室,也就是书房,伯爵大人办公的地方,而我们将在对面的那间晨室里工作,如果大人有需要,就会摇铃,我们有时也会直接到书房里去。”
我一边听着他的解说,一边努力记下那几扇气派不凡的门各在什么位置。
“大厅里的楼梯通向二楼和长廊,如果你沿着楼梯旁的石筑甬道一直走,就可以看到花园,那是个放松一下的好地方。”
是的,我绝对相信,因为我可以嗅到海的气息,里面还夹着石楠花的香味儿。
“您现在住的地方是东侧楼,伯爵和我都住在西侧楼,佣人们在主楼外另有住处。当然,当值的会待在他们的岗位上,以便听到绳铃的响动。”
啊哈,这就是屋子太大的问题了,你无法知道人们究竟在哪儿。
“还有几间收藏室……”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快速地吸收了所有关于庄园的情况,最后我们在东侧楼的三楼楼梯面前停了下来。
贝克特先生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看着我,指指幽黑的楼梯尽头:“有一件事我必须提醒您,布赖恩先生:三楼有些地方是不能去的。您也许知道,贵族家里的很多东西是秘密,每个名门望族都是这样,总有一些禁忌。所以,我希望您没有事就多到花园里逛逛,千万不要乱跑。”
说实话,他刚才说话时的表情给我很大的威慑作用,我忙不迭地点点头:“我记住了,其实我比较喜欢室外的空气。”
“很好。那么我们去餐厅吧,我好像听见大座钟打了八下。”
伯爵坐在主位上,看着今天的报纸。他抬头望了我们一眼,随意地做了个手势:“坐吧,先生们。”
我向主人问了早安,坐到昨晚那个位置上。
雪白的桌布上摆满了诱人的食物;两只大茶壶里盛着热茶和咖啡,金黄的面包和橙红的果酱放在小瓷碟里,香肠在小火炉上兹兹地冒着热气,一个雕花的木盘中装满了切好的新鲜水果,盘子旁边是几枚一窝生的鸡蛋,此外还配着奶酪、熏肉……
我想即使三个大男人不可能吃这么多东西,剩下的该怎么办呢?我不敢开口问,只好努力想象着厨房外站着一些衣着贫寒的妇女和老人。
“艾贝尔!”
“唔……”一个悦耳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抬起头,伯爵已经折起报纸看着我。
“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啊,当、当然可以!”我为自己刚才的出神有些脸红。
“你还喜欢这里吗?”
“非常喜欢。”我回答得真诚而热烈,“能到这里工作是我的荣幸!”
伯爵勾起嘴角,我想他是在笑。
“太好了,那么——”他转向贝克特先生,“哈里森,你们9点钟到书房来。”
他得到秘书的回应后,对我微一颌首,出去了。
“怎么样?阁下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吧?”贝克特先生笑眯眯地看着我,用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给面包涂上果酱。
我含糊地点点头。说实话,我真感觉不到他身上有什么能让人亲近的东西;虽然有一副完美的外表,但总是一股冰冷淡漠的神情,仿佛告诉我:可以走近他,但是绝对不可以碰触他。
早餐之后,我正式开始了自己的新工作。
在伯爵大人的书房里,我和贝克特先生知道了各自一天的任务:他先生核算一大堆令人头脑发胀的帐目,而我则翻译一摞希腊文原件。
因为都是伯爵急需的东西,所以我们都得趴在书房里的两张小桌子上马上完成。
我偷偷看着这间像个小型图书馆一样的藏书室:地上铺着长毛波斯地毯,三面墙全是书,甚至还有一扇通向一间侧屋的小门,我从门缝窥见了:里面也全是书。伯爵就坐在凸肚窗前的办公桌上,脱去了外套,正在文件上写东西。他的怀表打开,放在面前,每过十分钟便向贝克特先生询问一个结果。
让我大吃一惊的就是我旁边的秘书先生。
他简直和中国人神秘的算盘一样:一张密密麻麻全是数据的文件,他用两分钟看完,然后默算两分钟就可以得出答案,再报出原先的帐目有无差错;而那种东西我得在纸上花二十分钟才能得出结果。
天呐,这就是一流大学高才生的水平吗?
于是我只有埋头苦干,不敢再多想,用我汗颜的笔迹不停地记下译文。好在希腊语是我的第二母语,我翻译得很流利。当伯爵叫我时,我刚好把第一份原件译完。
他接过我手中那一叠略有涂改的东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真不错,真不错!艾贝尔,你做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您过奖了。”端详着他的脸色,我知道自己还算争气,牢牢地保住了这份工作。
门口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
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仆站在门口:“阁下,菲利托斯·埃涅克先生求见。”
“知道了,请他过来。”
伯爵放下放下文件,啪地一声合上怀表。
贝克特先生也停下了工作,走过来,晃着手里的铅笔。如果允许我不恰当地说,我觉得他的表情在突然之间显得有些轻浮。
“看样子老埃涅克顶不住了!”他把左手撑在伯爵的办公桌上,雪白整齐的牙齿咬着铅笔,“阁下,我们还是对他仁慈一点儿吧。”
“我相信艾贝尔会把我的意思准确地传达给他。”伯爵又对我说,“这位埃涅克先生是我在希腊的生意伙伴,不过他的英语很糟糕,等一下你得帮我们沟通。”
这种工作我想我可以胜任。我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小桌子旁,而贝克特先生却站到了伯爵身后。
女仆把一个矮小而肥胖的男子领进来。他的尊容和办公桌旁那两位比起来差了一大截,不过银白色的头发、蓬松的络腮胡子、满是皱纹的眼角和胖胖的脸颊都显出一种长者才有的慈祥。正是因为这个(还有他是我1/4个同乡的关系),我一见他就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好感。
主人站起来:“请坐,埃涅克先生,要喝点什么?”
我原话译了过去。
老人有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说了句“不用”。我发现他两道眉毛微微皱起,双手也紧紧抓着手帕,不时揩着脑门儿上的汗珠儿。
“埃涅克先生,考虑得怎么样了?”伯爵靠在桌沿上,点燃了一支雪茄。
“阁下,这个……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吧!”
听到我的转述,伯爵不悦地皱起眉头:“我想您得明白,埃涅克先生,5万英镑不是个小数目,我已经允许您拖欠了一年,如果再拖下去,连我的流动资金都不够了!”
“可是……现在我的公司就算卖出去也只值三万英镑,哪来钱还给您呢?”
“您的意思是不还了”
“不、不!阁下,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老人急忙摆手,“请您千万不要误会我。只是……看在咱们好歹合作了这一年……”
“埃涅克先生,我想您还没弄懂伯爵大人的意思。”贝克特先生突然走上来,脸上仍然是那副美丽的微笑,“您的航运公司已经完全跨了,再撑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现在阁下愿意用高出实际两倍的价格收购,还免去您的债务,这可还是看在大家曾是合作伙伴的份儿上呢!”
我转述了这段话,老人白胖的脸涨红了,他突然站起来,指着贝克特先生大声诅咒起来。我吓了一大跳,紧接着被他的用词骇变了脸色,我偷偷看了一眼不明就里的另外两个人,犹豫着要不要让他们知道老先生的愤怒。
不过我立刻就明白自己的踌躇是多余的.伯爵哼了一声,抱起双臂没有开口,但我却感到脊背一阵发凉;而贝克特先生也依旧笑容可掬,我怀疑他是在装傻──白痴都看得出埃涅克先生对他有多不满!
好容易等老先生结束了那一串可怕的发泄,又坐回沙发.他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像跑了远路的老马一样气喘吁吁.
我有点不知所措;真是太尴尬了,竟然第一天就碰上这种事.
“艾贝尔!”那个悦耳的声音在下一刻提醒了我自己的工作,”告诉我埃涅克先生说什么?”
“啊……那个……”我嗫嚅着,”他说……贝克特先生……嗯……无耻……诅咒他……这个……淹死在那条水道里……"我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伯爵看了一眼神色自如的秘书,反而笑了:"哈里森,你自己跟埃涅克先生解释吧!"
"好的."贝克特先生的笑容一点也没有褪色,他走到老先生身边,看了我一眼,但那眼光中一点笑意也没有;看来我得一丝不苟地把他的话翻译过去了.
"埃涅克先生,您可能忘记了某些事情."他用最温和的语气对老先生低语,"最虽然开始是我说的阿克那斯水道很安全,可是我也提醒过您,过去安全以后就不一定了;而且伯爵大人为您垫付保金时也劝您再考虑一下,是您说商机难得,一定要接那笔生意的.现在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您自己当时也太过于头脑发热了吧!"
说真的,我实在是不想把这一大段夹枪带棒的"解释"说给那个面临破产的可怜的老人听,特别是那句让我想不到贝克特先生也会说的刻薄话.
但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看着我,我只好涨红了脸,绞尽脑汁搜罗最没有刺激性的词语转述过去.
老人的脸色由红润转为死灰,肥胖的身子瑟瑟发抖.
我于心不忍地转过头,却好死不死对上伯爵严厉的目光.他像是看出了我的心软,意味深长地笑了.
"好吧,埃涅克先生."他在铜制的烟缸里捻熄雪茄,站直了身子,"我再给您一次机会考虑.您不要让我失望啊.哈里森,请替我送埃涅克先生出去."
我怀着无限同情看着老人比刚来时更衰老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为一个多么冷酷无情的人工作.
"艾贝尔!"
"哦."我畏惧地看向我的雇主,"您有什么吩咐,阁下?"伯爵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重新坐回大皮椅,打开怀表.
"你头发的颜色很漂亮!"
"?"我完全没有回过神来,什么跟什么嘛,在刚刚做了那么残酷的事情后,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谢谢,阁下."
"你信教吗?"他指指我半掩在胸口的十字架.
"我是新教徒."
"啊."他点点头,"有一颗仁慈的心对于平常人来说是接近上帝的最好方法."
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股讽刺的味道,这更加深了我的不快,在我几乎忍不住要小小地反击一下时,贝克特先生回来了.
"阁下,他走了."
"嗯."伯爵把注意力转向他的秘书,"哈里森,给我起草一份给检察官先生的信,我想老埃涅克还是不会想通的,我们得尽快了结这件事."
可怜的埃涅克先生,他得上法庭来解决债务问题了,看样子最后他还是会失去自己的公司.
"艾贝尔,别发呆了,继续工作吧!"
大厅里那个古老而精确的大座钟铛铛铛地打了七下,我拖着酸痛的右手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早该明白,有丰厚的酬劳就会有艰苦的劳动:整整一天,我除了吃午饭以外几乎没有踏出书房半步!一百多份希腊文原件全部译完了,我也把那瓶墨水写干了!
伯爵大人和贝克特先生也紧跟着吸收了我全部的工作成果,看完以后仿佛还觉得少,特别是贝克特先生,居然还惋惜地啧啧有声.拜托,我可没有他那种上了马达似的的脑袋!
我把自己扔进那张羽绒大床,伸直了僵硬的四肢,疲倦的眼皮直往下垂.难道这么大的工作量会一直持续下去吗?我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可能长期撑下去!我的手会断掉的……
就在我以为自己迷迷糊糊将要睡着的时候,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像电流一样从我的脊背上窜过去.
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猛地坐直了身子:站起来,坐下去;站起来,再坐下去,接着使劲按按床垫.
没错!床垫变薄了!
我记得昨晚躺在这张床上,我半个人都陷在了柔软的床垫里,盖着厚重的被子,憋得气都快没了!而今天这张大床虽然依旧很柔软,被褥却薄了许多!
我惊疑地抚摸着身下舒服的布料,猜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向任何人抱怨过吧?那么……
"布赖恩先生,您要在房间里用餐吗?"门外传来一个女仆的声音.
"啊?"我开了门,有点摸不着头脑.
"伯爵大人和贝克特先生已经去餐厅了!"
我这才想起来,七点半到八点是晚餐时间,我竟然忘了!早上贝克特先生才跟我说过的!我慌慌张张地抓起梳子刮了刮头发,用力拉直起皱的衣服就往外冲!
那个女仆忍住笑,待我出了房间后,为我调暗煤气灯.
我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那个……哦?"
"我叫爱丽,布赖恩先生."
"爱丽,你今天为我换了被子吗?"
"你房间里的被子是冬天的,因为本来没人住,我们一直都忘换了,今天才想起来,真抱歉!"
"哦,没关系,谢谢."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堵塞的角落一下子疏通了,"很简单的事嘛,"我埋怨自己的多疑,"真是自找罪受!"
我甩甩头,向餐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