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为什么没有爸爸?”这是江宁儿在五岁时第一次追问此事。
结果那一天母亲抱着她狠狠哭了一晚,把江宁儿吓得不敢再追问下去。
第二次再重提这件事,是在她十岁那年——
年仅十岁的江宁儿,已经是个很受小男生喜爱的可爱女生,也因为如此,同班的女生都相当讨厌她受欢迎的程度,不仅不想和她说话,甚至还常对她恶作剧。而只要能吓得江宁儿哇哇叫,这些女生就会乐得哈哈笑。
这一天再次从书包里拿出吓人又恶心的蟑螂尸体,江宁儿脸色惨白,但不再同以往一样尖叫个不停,她仅是深吸口气,小心用手指抓起蟑螂的触角,再走向正在一旁幸灾乐祸看着她的女同学。
一直到走到她们面前,江宁儿才将手指上的蟑螂丢向她们,吓得这些女生个个惊声尖叫,甚至有人更是放声大哭,因为那只死蟑螂好死不死正好丢到了她身上。
“啊!啊!”
“你太过分了,你好脏喔你!”带头的许莉莉站出来尖叫道。
江宁儿没有回话,踩死蟑螂并把它放到她书包里的人一定是许莉莉,只有她最大胆,所以骂人等于骂她自己,她才不想和她一般计较。
“对啊!一定是你又臭又脏,才会没有爸爸。谁教你都不洗澡,还敢用手抓蟑螂,脏死了!”
“你就是个不爱干净的小孩,你爸爸才不要你,一定是你的错,你是坏小孩才没有爸爸!”
附和声连连响起,让听到这些话的江宁儿像是被踩到痛处,脸色惨白到极点,再也忍受不了地冲上前去,狠狠地将巴掌甩到笑得最大声的许莉莉脸上。
“没有爸爸才不是我的错,你不要乱说!”
“你打我?你敢打我——”许莉莉狼狈地捂着红红的脸,嘴一扁就放声大哭。
在家里她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可没有人打过她、骂过她,许莉莉觉得自己受尽了委屈,哭声大到可以让全世界都知道,更甭提就在隔不远的教师办公室。
很快地班导师就赶来看个究竟,结果很明显地,打人的永远是错的一方;再加上江宁儿闭紧牙关始终不肯听从老师的话向许莉莉道歉,仅回老师一句她没有错,便被班导师给罚站在教室外头。站在教室外的江宁儿仿佛还看得见许莉莉得意的表情,仿佛还听得见许莉莉说没有爸爸是她的错!
她的眼睛红了,眼眶里蓄满泪水,她不懂,没有爸爸怎么会是她的错?老师为什么要处罚她?
这一天下午她被妈妈接回去,回到家中她马上告诉母亲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她甚至也问母亲她是哪里做错了,老师要处罚她。
江宁儿兀自以为她妈妈一定会为她抱不平,或者安慰她,不料她所等到的居然是意外的一巴掌,用力地掴在她脸上。
“妈?”她被打出了眼泪,却没有哭出来,她只是拼命眨掉眼泪,直勾勾地望着她母亲。
“宁宁。”王爱玲反而比女儿更快掉下眼泪,她泪水奔流,用力地将僵着身子的女儿抱进怀里,情绪失控地一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妈?”她声音透露着困惑,傻望着母亲。
“对不起,对不起……”
“妈,不要再说了。”江宁儿心一酸,不想再见母亲一再向自己道歉。
“宁宁,对不起,是妈对不起你,都是妈对不起你。”王爱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将她拥得更紧。“妈,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不该打人,不管有多生气,都不该动手打人,我是个坏孩子。”她一面说,一面伸手替母亲抹去满脸泪痕。
“不,宁宁没有错,谁欺负我们,我们就加倍反击回去,宁宁没有错。对不起你的人是我这个做妈的。”王爱玲捉起女儿的手,企图扯出一抹笑容,却失败了。
闻此言,江宁儿心里虽有迷惑,却不想再惹母亲伤心,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这一晚,她不知母亲说了多少遍的对不起,就连在抱着她睡觉时,即使在梦中,她母亲也在对她说对不起。
江宁儿在心里告诉自己,从此她不会再随便乱打人,也不再对母亲质问有关于父亲的问题,她不想再听见母亲一再地向自己说对不起。
从此,她会当个听话的乖小孩,不再惹母亲伤心。
搬离了那所小学附近,倒也风平浪静了几年,一直到她十五岁那年,她和最好的同学同时喜欢上一位隔壁班的男生,两人还约好一起偷偷跑到隔壁班看他和同学谈天说笑的样子。仅仅只是偷看他,她们俩也会很开心、很开心。
“宁宁,快点啦!你动作再这么慢,谢文凯就要走了,不是说好今天要跟踪他回家吗?快啦!”胡倩如等不及地催促道。
“我拿个书包就好,等一下嘛!”江宁儿同样兴奋得不得了,抓着书包跟着胡倩如就往教室门口冲。
两人一前一后正要跑出教室,教室外却早站着一个人,在看清教室外的人竟是她们心仪的对象谢文凯时,两人差点发出尖叫声,抱着彼此又羞又喜地看着门口的帅哥,等待他下一步动作。
“江宁儿同学,我是谢文凯,我注意你很久了,我知道你经常到我的班级外偷偷看着我。”谢文凯直率地说道。
“啊!”江宁儿脸蛋蓦地一红,头垂得低低的。
好丢脸!她的偷窥行径被看到了。
“我知道你喜欢我,江宁儿同学。”谢文凯一语直接道出少女心思。
这会儿江宁儿连“啊”字都发不出来,窘得拉着早僵直身子的胡倩如想逃出这里。
“你不必跑,江同学。”谢文凯急忙拉住她的手臂,他搔搔后脑勺,很快地说道:“因为我也很欣赏你。”
江宁儿怔直在原地,红着脸看着一直在视着她的谢文凯,好慌、好乱,心却也高兴地怦怦直跳个不停。
而她一时高兴过头,全然忘了一旁有个和她一样喜欢谢文凯的胡倩如,甚至也没注意到胡倩如早气得甩开她的手。
“江同学,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可以试着交往看看。”不知道另有人的心也系在他身上,谢文凯的眼里只有江宁儿一个人。
“我——”江宁儿的心一片狂喜,正欲说出愿意和他作朋友,一旁的胡倩如早抢先一步开口:
“我也喜欢你,我也一直偷偷看着你,为什么你只注意到江宁儿?”胡倩如握紧拳头,气愤难平地直视着谢文凯。
“你是?”谢文凯困惑地眨眨眼,他知道江宁儿在偷看他时身边是有个人,但他对她不是很注意。
得知谢文凯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来,胡倩如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你连我的名字都懒得打听?你的眼里就只有江宁儿?”
“倩如……”江宁儿伸手想拉她,却被甩开了。
她知道胡倩如受到伤害,她们是好朋友,她了解胡倩如有多喜欢谢文凯。
“你走开,不必你的假好心,江宁儿。”胡倩如气得再也顾不得和江宁儿是好朋友。
她只觉得自己受到伤害全是江宁儿的关系,因为江宁儿比她漂亮,所以谢文凯选择了她。
不公平,长这么大她从未受过这种对待,她要反击!
“倩如,不要这样好不好?”江宁儿试着安抚她,她并不希望她和胡倩如的友谊因为一个男生而遭到破坏。
“你可好了!谢文凯喜欢你,你很骄傲,是吧?可是他一定不知道你是个私生女,是个父亲不要的私生女!”胡倩如故意在谢文凯面前大声说出。
此话一出,果真见到谢文凯的表情变得很奇怪,看着江宁儿的眼神有了迟疑,然后很快地转身跑开。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就因为谢文凯向我表白,你就说出这种话?”没有理会谢文凯的离去,江宁儿噙着眼泪控诉胡倩如毁了她们之间的友谊。
就为了一个她们同时心仪的男生向她表白,胡倩如就要伤害她、揭她的疮疤?
就为了一个男生,她们的友谊在她眼中便不再重要?难道她们的情谊就这么禁不起考验?
“谢文凯看上的人是你,你当然可以说这种话;今天换作是他看上我,你就能笑笑地成全我和他吗?”胡倩如理直气壮地反问。
人都是自私的,她才不相信江宁儿会比她伟大。
江宁儿没有回话,因为这会儿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当成托词。
再者没发生的事,她的确不敢保证自己会有何反应,她会比胡倩如有风度吗?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和胡倩如之间的友谊毁了,毁在一个男生身上。
“说不出话了吧?江宁儿,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胡倩如冷哼道,只想发泄自己的情绪,才顾及不了伤害到别人。“我要和你绝交,从今天起我和你不再是好朋友。”
闻言,江宁儿对她彻底灰心,她点点头,静静地走出教室。
回家的途中江宁儿走得很慢,一是为了回想她和胡倩如在一起的快乐片段,二是想让自己受伤的心得到舒缓。
小时候的深刻记忆,她明白不能在母亲面前露出异样,即使她受到了伤害,也必须在回家前抚平情绪。
一回到家中见母亲正坐在客厅看电视,她连忙垂着脸,赶紧想从母亲背后走进房间。
“你回来了啊!宁宁来,这有切好的水果,快过来吃。”王爱玲没有回头,朝她招手道。
“我想写功课。”她的声音哭哑了,这严重的双重打击实在难以平复,只希望母亲没发现。
但她的期望落了空,王爱玲注意到她的嗓音不对,便转过来看她,这一看当然看出女儿的异样。
“又被欺负了?”
她连忙摇摇头,却把眼泪甩出了眼眶,这下再也否认不了,她咬咬下唇忍住不哭。
“你这孩子再不坚强,妈也会倒下的。”王爱玲招招手,要女儿过来。
江宁儿很快地扑进母亲怀里,贪求着母亲怀中的温暖。没有父亲没关系,她拥有母亲双份的爱。
“是不是又有人说你没父亲了?”
“没、没有。”她赶忙否认,不想再惹母亲伤心掉泪。每次一提到父亲,母亲就是一个样。
“不用急着否认,你这孩子每次会哭,全为了同一件事。唉!也是到了该告诉你真相的时候了。”王爱玲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妈?”她睁大了眼,不敢相信母亲的反应竟和以往不同。
“用不着惊讶,宁宁,你是从妈肚子里生出来的,怎会没有父亲呢。”
“真的吗?那他……爸人呢?”这爸叫得极不顺口。
“你父亲在我尚未生下你之前就死了。”王爱玲说得极为缓慢。
豆大的泪珠由江宁儿的眼眶中滚滚而下,她想听的不是这个答案,她不是要这个结果。
“不许哭,你爸没有不要你,他是力不从心、无能为力!”王爱玲喝斥道。
“力不从心?无能为力?为什么?”因为他死了吗?
“因为他是被人害死,所以就算他想要你,他也没这个机会。”
“被人害死?是谁这么坏要害死爸爸?”她握紧拳头,整个人绷直身子。
“这个人是谁,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你还小,什么也不能做。”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王爱玲看见一张素净秀美的脸蛋呈现在眼前。
将来这女孩也会是个美人胚子,不枉她所费的苦心。
“那为什么有人要害死爸爸?爸爸做错了什么事?”她可以先不要知道坏蛋是谁,但要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下此毒手。
“不是你爸的错,是妈的错,宁宁,全是妈的错。”王爱玲自责地红了眼,才往下说:
“我和你爸有个好朋友,我们三个人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直到我和你爸两人互诉情衷,我们三个人还是时常走在一块儿;我从不知道另一个人对我的心意,当我发现时已经太晚,你爸和我一直认定的好友竟然为了要得到我,在一次和我单独相处时以蛮力把我打昏并强暴了我。”说到这儿,王爱玲掩面痛哭出来。“当时我的肚子早怀有你,他还是强占了我,我羞愧得不想活下去,正想跑出去让车子撞死算了,谁知在我这么做的同时,刚好你爸赶到现场撞见了这一幕,他一把推开我,就这样代替我被车子给当场撞死……是我的错,宁宁——”
“不,不是妈的错,是那个大坏蛋的错,是他害死爸爸的!”江宁儿忿忿地说。
“唉,如果不是他故意支开你爸,我不会被他打昏、又遭他强暴,才想一死了之,却反而害死你爸,让你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是妈对不起你!”
握住母亲抚着自己的脸的手,她总算明白何以十岁那年母亲要对她说对不起了。
原来母亲一直认定是她害死了自己所爱的人,也害得女儿没了父亲。
母亲好可怜,明明错的是那个强暴母亲的大坏蛋,却因此自责了这么多年。
“妈,错不在你,是你口中的好朋友害死了爸。”那人怎么可以如此自私,为了得到她母亲,不顾一切地使坏。
“宁宁,谢谢你这么认为。”王爱玲感到很欣慰。
“妈,我分得出是非对错,而坏人是一定要得到报应的。”江宁儿眼中迸出决心。
“宁宁,你还小,不要想乱来。”
“我知道,我会再等几年、等时机成熟。”她反过来安慰母亲。
“你是个好孩子,宁宁,你千万要记得不要太相信别人,即使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爸就是最好的例子,明白吗?”对她,王爱玲自认她已尽到为人母教养子女的责任。
如果她的身上不是流着那二人的血,她真的是个善解人意、贴心可爱的好孩子,只可惜她注定是个棋子——复仇的棋子。
“妈,我会牢记在心,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要替爸报仇的事。”江宁儿坚定地回答。
不仅是为了母亲,也为了多年被取笑的自己,这仇誓必要报。
王爱玲徐缓地拉开一抹笑容,在江宁儿转身为母亲取来面纸时,她的笑容里更多增添了一抹阴毒。
她和胡倩如真的绝交得很彻底,两人不曾再交谈,而谢文凯也不曾再来找过她。
胡倩如很快地又交了别的朋友,江宁儿却再也不愿与人交心,她情愿自己一个人在学业上认真学习,也不想再面对人性贪婪自私的一面。
时间在孤独的岁月中流逝,她没有朋友、一个人静静撑过国中时期,她又像是个旁观者度过高中阶段;或者是老天爷对她有所弥补,让她在学业上一直无往不利,她的大学生涯过得十分平顺,只是多出个冰峰美人的封号。
这封号意喻的不只是她的冰冷态度,还有她那像刀锋一般的眼神,让人即使对她有意,也不敢接近她,就怕被她那又冰又如刀锋般的眼神刺得满是伤痕。
江宁儿知道自己变了,变得不信任别人,只相信自己和她母亲,而她喜欢自己这种改变,她学会了保护自己,不让别人有机会伤害她。
宁愿孤独,也不愿与人接近,这是她防卫自己的惟一方法。
大学毕业后,她本想出外找工作,减轻母亲为人洗衣赚取微薄薪水的负担,不料她母亲却在这时累倒了。
当她接到消息,她马上赶到医院探视母亲的病情,一走进白色为基调的病房,她冲到病床旁,急得眼眶都红了。
“妈,你还好吧?”
“妈没事,只是太累了,才会昏过去。”王爱玲伸手抓过女儿的手。
“你吓死我了,我好担心!妈,我不能没有你,你如果倒下,我也会一起走。”她红着眼,但未哭出来,很久以前她就学会不再哭泣。
“没事、没事,你放心,在未替你爸报仇前,妈不甘心就这么倒下。”王爱玲终于又提起这件事。基于对这女孩的一点道义及良心的谴责,王爱玲没有毁掉她该受的教育,再辛苦也总算让她念到大学毕业。
而这会儿,该是她来回报她这些年辛苦教养她的时候了。
“妈,我大学毕业了,你也该把仇人是谁告诉我,让我去找他报仇。”江宁儿这几年不曾把此事遗忘,甚至时时刻刻不断提醒自己,有个仇未报。
“宁宁,妈一定会告诉你这个人是谁,只不过妈不希望你冲动行事,暴露自己的身份。你要听妈的指示去做,明白吗?”
“妈,你的意思是你已经有方法了?”
“没错!妈等你长大为你父亲报仇,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也早已拟好了计划。”为了这一天,她早在这孩子还在那贱人的肚子里时,就想好替自己报仇的方法。
说她报复心重、心思狠毒都不打紧,她当年向宋秋堂要了这个孩子,等的就是这一天。
“那快告诉我是什么方法,妈。”江宁儿等不及地追问,也惟有在母亲面前,她才会有自己真实的一面。
“这个方法就是——”王爱玲缓缓将她酝酿多年的计划道出。
只见江宁儿杏眼圆睁,眸里净是难以置信,以及对母亲的聪明充满了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