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北境边外一支游牧民族的冬季牧场。
冬已近尾声,这两日,北地春信的气味丝微可嗅,止了风雪,觉得羊群和牛只像也活泼好动了些,累得牧犬满场子跑,管了东丢了西,非常忙碌。
这支牧族的牧地刚巧夹在天朝北境与陀离之间,族长是长袖善舞的角色,夹在中间求生存,竟也混得两面开吃、风生水起。
今日族长在这冬牧场里设宴,搭起最豪华的羊皮大帐,摆出最美味的牧族佳肴,而琼浆玉露更不能少,全是族长多年来的私藏。
而帐子已弄得温温暖暖,有酒又有肉,还缺什么呢?
嘿,就缺美人在一旁服侍、殷勤劝酒啊!
族长确实了得,真把美人给弄来。
今儿个来的两位贵客,左右两侧各有美人陪坐,美人们薄纱着身,其中有美人生得轮廓深明且一头金红发,肤泽雪润似乳奶,与天朝黑发黄肤或陀离褐发麦肤的女子们完全是不同风情……族长就盼着贵客们能喜欢。
豪华的羊皮大帐中,族长早就退得远远,只留美人们伺候两位分别从天朝北境与陀离国中赶来此地暗中会面的客人。
美人们布食劝酒,十分殷勤,又时不时投怀送抱,体香撩人,令陀离来的王族贵客放开怀享受美人恩,相当滋润。
反观天朝北境过来的客人——
男人俊俏面庞冻若千年寒石,眉凛目峻,下颚线条明明好看得不得了,偏偏绷得死硬……这不,都让美人们不由得脊寒股栗了呀……
“欸,我说咱的大将军北定王爷,咱们该谈的都谈了,能筹谋的也都既筹又谋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股东风且看我硕尔果果七王爷回陀离后如何煽起,万事有我呢,不出一个月,陀离自会退兵休整,劝聂兄也就放宽怀吧。”
硕尔果果是陀离达赤大王乌克鄯的七王叔,更是目前陀离国唯一一位具王叔身分的王族成员,天资聪颖过人,然生性风流,平生所爱除了美人,还是美人,要不然以他绝顶之才想争王位,陀离又岂会由着龙瑶公主一人独大!
这一边,聂行俨推开美人递到嘴边的酒杯,嗓音无波无浪——
“本王难道还怕陀离不退兵吗?退不退,且看阁下本事,若然劝退不了,我北境雄兵磨刀霍霍恭候着,拿陀离十万兵的军血祭我天朝军旗、沃我北境土地,恰好可以。”
硕尔果果一听,手一抖,险些把嘴上漂亮的翘胡捻断。
“干么这样?你我相交一场,有话好好说嘛,动不动就刀啊血的,多不好?”他抓起一旁美人的柔荑替自个儿拍拍胸脯定惊。
对于对方的自来熟,聂行俨淡哼了声,道——
“本王与阁下今日是第二度会晤,若事情进行顺利,你我应不会再见,何缘相交?此战由贵国龙瑶公主挑起,之前又有东迦部扰我飞泉关之役,七王爷不想动刀见血,且将陀离摄政大权从龙瑶手中夺下,方是正理。”
“是、是,我理会得理会得。”笑得斯文却怎么看都是一副惫懒样,抓着美人的小手都快当鸡爪啃起来。
陀离王廷上下臣民以及依附的各部族原以为陀离即将与天朝联姻,和平局面终将到临,边境通商往来亦可光明正大,未料突然从莫名“昏迷”中又莫名“病愈”的达赤王会在刺客手里殁了。
两国联姻破局也就罢了,龙瑶公主竟一翻两瞪眼,翻脸比翻书还快,起兵南下,且与天朝将废未废的太子爷似乎早已合谋,也就是说,之前联姻之举不过作作戏,算不得真这种被掌权者蒙在鼓里的滋味,即便陀离臣民以往再如何拥戴龙瑶公主,如今亦心下难平,不仅各部族已有反摄政公主的声浪,陀离朝中与军中亦悄悄酝酿一股风暴,便待“有心人”煽风点火。
陀离内哄之势渐起,加上北境大军以逸代劳,守阵若铁桶难破,轻骑突袭又似狂风席卷,神鬼莫测,到得今时,陀离前军已连败两场,先行的粮草还险被烧个精光,陀离军心大大浮动。
聂行俨不畏战,北境军男儿更是条条不畏死的好汉,但若能使敌方自乱阵脚,使己方兵不血刃得以取胜,方是他心目中上上之策。
而硕尔果果之所以轻易被说服,愿意当这位“有心人”,聂行俨心里雪亮得很,绝非对方心向天朝,而是已然深知,此战陀离再不自行止步,十万肉身真会长埋于此,他陀离子弟的血肉将化成滋润天朝土地的养分,使沃野千里。
北境这儿的情势他自能掌控,但帝京那里……聂行俨捏捏日渐紧绷的眉间,思索着三日前从帝京送来的军务密报。
南境军的主力回防,留下一万兵马相助东临军,然京西大营占了上佳的地势之利,难以攻克,唯一之法是硬碰硬强取。
但此举极可能适得其反,逼得太子狗急跳墙倾全力攻城。
太子若抢先入城,以百官和百姓们作为筹码,再行逼宫,天朝当真大乱。
他试图兵不血刃解决陀离,就是想保存北境军兵力,若帝京局势真走到最糟境地,北境军便以“勤王”为名,长驱直入帝京。
美人为他递酒,柔若无骨的身子蹭近,他接了酒一饮而尽,犹迳自想事。
想他先前派出的手下代替他潜回京城探看北定王府状况,他亦吩咐那名得力的手下在任何情况之下,首要之务必是护老王妃周全。
他是将娘亲性命交托出去了,他知他的人定会全力以赴完成他的托付,但他亦知,许多事并非尽力就能办成。
北境不能无他坐镇,但娘亲大人若因此有何差池,他实在忝为人子。
此时硕尔果果喝着喝着,都跟美人滚倒在毡毯上。
聂行俨身边的美人有样学样,娇啼了声竟直接趴在他盘坐的大腿上,镂空薄纱几令整片背部的春光露尽。
毫无预警,聂行俨脑中浮现那拥有展翼红印的玉背,胸中自是一紧。
越想越闷,他深吸口气抑下思绪,不让那展翼红印的主人再次盘据脑海。这一趟,该谈的既已落定,再待下无益。
他遂推开大腿上的美人昂然起身,未回头多看一眼,径直踏出大帐,把整座帐子留给想玩的人去大干一场。
岂料甫一踏出——
“俨帅!”来人黑衣劲装,行单膝跪礼。
……竟是他派往帝京的那名手下!
应是返回北境大营后得知他在此,才又匆匆追到此处,如此着急见他,定有紧要之事禀报!
聂行俨赶紧将他扶起,紧声问:“帝京出何事了?老王妃……”
“老王妃被人带走。”黑衣手下道。
聂行俨瞳心陡颤,气绷于胸,勉强稳下。“可知何人?”
黑衣手下表情有些无措兼无辜。“那人当着北定王府上下以及一干来路不明的蒙面客面前张声,说是要将老王妃带去伺候几日,不日当归……”
“究竟何人?”竟如此嚣张!
“大阳姑娘……”
“……谁?”聂行俨觉得自己肯定听错。先是想起她那拓着红印的美背,现下耳鸣了,才以为听到的是她那猖狂的名字。
黑衣手下一叹,再道:“天养牧场来的夏舒阳,大阳姑娘。”
然后因这位手下亦曾多次进出谷村,自然知道夏舒阳的底细,于是再叹——
“鹰族三公主,丽扬。”
“我等按俨帅吩咐潜回帝京,入北定王府,才知前一夜府中来了一群蒙面客,当时老王妃身边仅有两名婢子相陪,那些人欲杀两婢女挟走老王妃,是三公主带人……唔,也带了大鹰及时出手,先削弱蒙面客武力,之后大批府中护卫赶到,以众围寡,多少拖住蒙面客的行动……”
“至于老王妃如何被带走?呃……府里管事与仆婢们全看得真真,说是三公主的同伙……”
用这个词像有些古怪,但不管了,先答了大将军王爷的问话比较紧要。清清喉胧再道——
“都说是三公主伙同一名武艺高强的姑娘,三公主伏在瓦顶上连连发箭,让那姑娘得以将老王妃从蒙面客手中夺回,然后一抛,一檎再一放,就把老王妃放到三公主怀里了。”
“唔……没有的,场上就三公主跟那女子两人,没有第三个!啊?俨帅问谁对老王妃一擒再一放、怎么擒又如何放啊?呃……就武艺高强的女子把老王妃抛出去,老王妃飞飞飞地飞在半空,大鹰就来接手,大鹰爪子这么一个漂亮擒拿,然后飞飞飞,跟着一个俐落松放,老王妃自然就被三公主轻轻松松抱个满怀。”说得眉飞色舞起来,仿佛他当时亦在场目睹。
聂行俨听到此,脸色不是铁青而已,是惊怒到刷白。
她现下是连他那位如莲温雅的娘亲也想一并玩下去是吧?!
这混蛋,不好好待在谷村避祸,与族人们一块儿过些舒心日子,跑来胡作非为、胡搅蛮缠又是哪招?!
他问,可有追踪到丽扬三公主的去向,手下所答之事令他加倍震惊——
“是有接应的马车,瞧地上车轮痕迹所去方位,风云客栈脱不了干系,属下想,三公主或者事发当晚就已出城,因属下抵达北定王府当日的夜里,东临军突然大举起事,趁夜强攻,但主攻虽在东临,紧要的却是那余下的一万南境军力。”
“是,俨帅说得没错,正是声东击西之计。东临大军一旦强攻,必引太子京西大营的主力前去围堵,攻得越凶悍,太子增兵越多越急,驻于帝京西南方的南境军趁势突破,见缝插针……”
“确实如俨帅所说,以那般情势,南境的一万兵力想抓紧时机切进很是吃力,若等对方回防就错失良机,必是前功尽弃,但偏偏来了鹰群……”
“俨帅……您眼珠子要不要动动?您这样……属下瞧着有些惊。”
聂行俨禁不住又头很疼般捏起眉心。
他家娘亲在这混蛋姑娘手里,这混蛋姑娘一边挟人出城,一边还有闲情逸致去管帝京战事,而他怎么就……向来端稳的心高高悬起,上头还吊着十五只桶子,七上八下,非常无语亦无所措……
自然是担心娘亲。
除此之外,怎可能不为那枚绝世混蛋忧心忡忡?
八成见他久久不语,眉目深锁,手下赶紧再说——
“俨帅,那些大鹰群起攻来,当真奏了奇功,据闻鹰群将夜幕遮掩,星月之光尽被挡下,黑压压的可吓坏不少人,这等奇观让一万南境军得以顺利抢进,硬生生将京西大营的军力一断为二,令两边无法接续,助东临大军先剿前半,之后东临再与南境军会合,共同对付后半部的京西余党。”
“俨帅最近所获之军务密报是三天前所传来,帝京与北境之间,六百里加急需七日能抵,关于太子战败被擒、帝京围城已解的消息,该是这一、两曰内便会接到朝廷传报。”
果不其然,当日快马返回大营,朝廷六百里加急的报信已至。
只是帝京转危为安,他家娘亲的下落依然不明,而那枚绝世混蛋……
“俨帅切莫过于挂怀,属下虽赶回来相报,但遣人一直盯着风云客栈那儿,任对方再严谨,时日一长,定也要露出点蛛丝马迹,而只要风云客栈的人有所动静,要逮住三公主便非难事。”
是,只要布了线,放长线钓大鱼,耐下性子等着,必得回响。
而他眼下必然要做的事是——
令陀离军溃不成军!
令陀离臣民与各部族群起攻之,将龙瑶视作陀离罪人!
帝京局势既已稳下,太子被擒,且看北境铁骑如何再给陀离一记迎头痛击,为天朝耀武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