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离重兵压境,他此时离开是赶回北境坐镇指挥,而非赶回帝京护母。
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她身负重责,明白当以族人为先,他亦如是。
身为大将军北定王,总领数万雄兵,北境防线安危皆系于他一人之身,忠孝难两全,也仅能舍孝尽忠。
知他心中定然不好过,她张口欲言,却觉说什么宽慰的话皆显苍白。
他却是道:“既回到族中与故人重逢,就好自为之,莫再轻忽己身。”一顿。“与族人们一起,总该值得你活了。”
所以他适才听得真切,把她冲着泰里嚷嚷的话全听了去。
他是在生气吗?
丽扬有些摸不准,但内心很为他难受,语气略急,想也未想便道——
“我刚刚对泰里那样说,我承认,之前确实是想拿命去拚,但我也跟你承诺过,不会再发疯作狂,我……我……那是因为我与你重遇,有你在身边……”
“有差别吗?”
“什么?”
聂行俨深静地吸了口气,嘴角轻嘲。“当年重逢,你在我眼前选择死路,坠崖坠得潇洒,几年后再重逢,乌克鄯未死之事传来,你不是寻我商议,而是弃众人而去,一样潇洒赴死,有我无我,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不是这样的!丽扬心里大声呐喊,但喉头越发紧涩。
双眸瞬也不瞬紧盯,她拚命想说话,要说些能驳倒他的、很厉害很厉害的话,然而越拚命想越想不出来,急得脸蛋通红,眸底生潮。
略沉吟了会儿,男人眉目渐朗,像某事已能不再萦怀——
“此次带你寻至这座谷村,本就想治治你这个潇洒便能赴死的毛病,如此这般也算大功告成,功成身退恰是时机。”
……他带她回来,原来背后竟还有这一层设想?!
眼泪纷坠,她昏头昏脑,只觉得不跟他说个清楚明白当真不成。
他就要走了,跟她分离,她多想随他去,但不行,他们有各自的责任须承担,正因如此,她必须把话全倾泄出来!
“我也……也是为你想好了的!真的!”喘息再喘息。
聂行俨微怔。“想好什么?”
她语气发急,很怕他不及听她说完就会走掉似,噼哩啪啦直道——
“天朝皇帝允了陀离国的联姻,要把十公主绯云嫁到北边去,嫁给那个早该死掉的大坏人,但是不可以的,不能够这个样子,绯云公主不可以去那样的地方和亲,也不能嫁给那种人。她能当北定王府的保命符,尚公主入门,既能安皇帝的心,又能让老王妃欢喜,老王妃就盼着聂家开枝散叶,绯云公主可以的,她喜爱你,我瞧得出来,她应该配你才对……”
“所以你去杀掉乌克鄯,陀离没了大王,联姻之事自然不成,你这是一石二鸟、一举两得,既为鹰族报仇雪恨,亦为我留了保命符。”聂行俨语气淡然,说着说着忽而笑了,然目底一片霜冷。“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为我想好了’,想得真可。”
像哪里又出错,她一直在出错,想拨乱反正,结果越弄越糟。
怎么办?怎么办?她又害他,让他这样难过!
“聂行俨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得够多,不想再听。”他嗓声陡硬,面色一沉。
注视她略现仓皇神气的丽颜,再启唇时,他徐缓语调揉进一丝疲凭“你要我尚公主,我听从你的建言了,你难道不知?”
丽扬不自觉把下唇咬破,陡地一个哆嗦,轻喘了口气。“什……什么?”
他慢声问:“绯云公主可以,你就不可以吗?有别的女子喜爱我,你就不喜爱?有人能为聂氏一门开枝散叶,让老王妃欢喜,你就不能够吗?”
“你、你……什么?”泪凝眸心。
“你以为能是什么?”他嘴角淡勾,瞳仁幽黯。“找到你,带你往北,这一路数十天,我与你过得不像是一对夫妻吗?”
丽扬恍然大悟,悟得不能再悟。
他的话当面掷来,句句问得她心口如中巨锤,打得她眼冒金星。
身躯像被丢进烈油里狠狠烹过,再被抛进冰寒水域狠狠冻过一通,火热与冰寒交迭,令她发烫的脸渗出冷汗,温热血肉里,背脊隐隐发颤。
他说的“尚公主”,那个公主是她。
鹰族三公主,丽扬。
他说的是她。
应是之前就起了这样的念头,所以他找到她,带她出陀离王廷,那晚将眼盲的她困在雪峰地底洞,才会彻底地反被动为主动,彻底丢开束缚地要她。
回想这数十天,他们同帐而宿,相拥而眠,即便进到牧族朋友的地盘,受朋友们招待,对方亦自然而然为他们俩单置一个羊皮帐子……旁人眼里,他们便是一对儿的,而在他眼里……竟也是吗?
不仅背脊发颤,心尖颤得更是厉害,她适才都说了些什么,还有什么想说的,她不知道不知道,脑袋瓜里纠结搅缠,没有一条思绪是通的。
至少……能抱住他。
对了,她要抱他,先抱紧了,想说什么再说。
她会找到话的,不会再出错,不会又害他伤心难过,她会令他明白,在许久许久前,她就已经将他当成……当成……
“俨帅——”
一支九人轻骑骤然策近谷村入口,一字排开。
其中一人更为他们的大将军王爷备好坐骑,红鬃驹已套妥鞍辔,铁蹄乌亮,甩鬃刨蹄等着主子上马驰骋。
“等……”丽扬张口难言,因男人未再多看她一眼。
他笔直走向那支轻骑,翻身上马的身影刹那间透出峻漠疏离。
他扯缰调转马头时,似乎匆匆瞥了她一眼。
丽扬不自觉朝他走去,眸光直直向他,穿透泪雾一直想看着他。
他忽地驱策坐骑,红鬃驹如箭疾射飞出,将他带离,那九人轻骑立即追上,奔驰的铁蹄声一阵压过一阵,很快已消失在耳际,半点也听不到了。
但丽扬止不住脚步,就是朝他离去的方向一直走去,不停走去。
泪像断了串线的珍珠,一颗颗跌坠,她其实没怎么察觉,不知自己哭得无比凄惨,像被丢弃的娃儿,努力寻着归家的路。
然而,她已经归家了,不是吗?
是他带她寻回这一处谷村,找到她的族人,找到她能安身立命的所在。
……心为何这样痛?仿佛她用了剜出敌首心脏的力道,将自己的胸口亦剜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若要报复当年我那样对你,俨帅尽管取走你要的,折腾折磨过了,你就走。本王就想欺压你、折磨你,直到你两眼清明,与我恩怨两清,我就走!
那日在地底洞对他发脾气,冲口而出的话不住回响。
是要赶他走的,没错。
那时的她根本不知他要什么,不明白他涉险闯陀离王廷,将她挟至雪峰洞内且为所欲为的真正意图到底为何。
可不可以别再这么痛?
胸肺被挤压得纳不进寸丝空气,痛到不能呼吸。
好痛……好痛啊……痛……
“三公主?公主?醒醒,作恶梦了是吧?醒醒啊……丽扬公主!”
“嗄?”她陡然睁眸,倒抽一口气。
一张眼尾已有明显纹路、略圆润的脸悬在她上方。
是泰里的阿娘——玛苏朵大娘。
见她醒来,玛苏朵吁出一口气,取来净布擦拭她额上薄汗,边叨念——
“自从老将军家的那位小将军走掉之后,都过去十多天了,公主几乎夜夜惊梦盗汗,睡都睡不安稳。”叹气。
“既都结定了,小将军就是公主的男人,而公主是咱们的鹰主,是苍鹰大神所选的命定之人,小将军做了咱们鹰族的人,怎么能就这样走掉?欸……都成什么事了?”
手握雄兵、威慑北境的现任北定王爷,到得鹰族女人们口中,也不过是个“老将军家的小将军”,又或是“鹰主的男人”罢了……丽扬模糊想着,有些发笑。
她坐起,接过玛苏朵手中的净布自个儿拭汗,歉疚道——
“又搅了大娘眠觉,实在对不住啊,过一阵子会好的,等我那边的住处建好,搬过去了,也就没事的。”
玛苏朵闻言皱起眉心。“我难道是赶着公主出去吗?”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丽扬觉得近来越发口拙,动不动就说错话。她叹口气道:“是谷村这儿没空余的住处,只得一直借住大娘这里,大娘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啊,泰里又帮了我这么多,真觉得太叨扰你们……不过……呵呵,我如果自己一个人住,咱们离得近些,怕往后还是要过来吵着大娘讨饭吃。大娘想摆脱我,当真不容易。”边说边笑边挠脸。
“咱还怕你吃不成?”玛苏朵笑着睨她一眼,见她汗湿衫子,遂转身去帮她取干净上衣。
丽扬心神犹浮动,心里的苦往梦中延伸,醒来后只觉更加怅然若失。
聂行俨离开已十余天,她在谷村这儿的作息依旧,每日仍有忙不完的事。
族人们还为她在玛苏朵大娘家隔壁盖起一处小居,说是族长往后的“办公”之所,也让她自个儿有个住处。
族人更打趣说——
“鹰主的男人哪天过来了,总不能跟着你一块儿挤玛苏朵家里吧?”
“那是那是,快些将住的地方盖起,扎根了,就等着开枝散叶呢。”
她被说得脸泛红,心里酸涩。
跟着耆老们习事议事,又或者随泰里以及其他几个少年壮丁策马探勘谷地外那数条复杂交错的山道时,她专注在事情上头,不动什么念想,并不觉聂行俨的离开对她而言有何影响。
只是每当一人独处,慌乱到仿佛无所依的疼痛感便会毫无预警袭上心头,令她即便交睫睡去,梦中亦在纠缠。
他离去,她跟着红鬃驹后头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天晚,泰里骑马出来寻她,才发现她茫茫然坐在山道上。
之后她以为就这样了,岂料隔天,他手下一名探子突然现身,说是大将军北定王已然嘱咐,谷村这儿若出了事需要援手,她可动用他布在北边的暗桩求援。
他气她气得要命,气到最后都有些哀莫大于心死,却还是看顾她,看顾鹰族。
胸口再次揪得难受,她蹙眉,悄悄调息吐纳。
“来,把这件换上再睡,欸欸,连背心都湿了,公主这惊梦盗汗可得想法子治治,定是记挂自个儿男人,才……”玛苏朵帮她拢起背上长发,见她宽下衫子,话音突然顿下。
丽扬也跟着一顿,随即意会过来。
她背对着玛苏朵宽衣,背部整个露出,玛苏朵定然发现了……她那个象征神选之人、命定之人的展翼红印,根本已经……
“公主幼时常以为自个儿也是男孩子,赤身裸体跟着其他孩子跳湖泅水,玩得不亦乐乎,呵呵,当时瞧见时,红印还小小的,色泽偏粉,公主如今长大了,这片红印也跟着长大,红扑扑的两块大鹰展翅啊……欸,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完全就是欢喜到很感慨的口吻。
丽扬做了一个非常蠢呆的举措。
她忽地跳起,扭过颈子拚命想看自己的背,如同狗儿追着自个儿尾巴玩似,在原地不住转圈圈。
“怎么了怎么了?!”玛苏朵吓了一大跳,扑过去也想看她的背。“是被什么东西咬了吗?咱瞧瞧,没有啊!”
“我、我想自个儿瞧瞧!大娘……我想自个儿瞧瞧!”她心脏评评跳,幽淡烛火中,一双眸子显得格外清亮圆大。
玛苏朵点头如捣蒜。“有、有!等等啊——”
家里有两面磨得光亮亮的铜镜,玛苏朵连忙取了来,一面交给丽扬拿着,另一面则由她拿着站在丽扬身后。
两面铜镜皆不大,但足够了,足够让丽扬看到在琵琶骨间展翼的胎痕。
这个红印曾随“丽扬三公主”的消失而匿迹,却从何时再度现世?
她全然无觉啊!
曾以为展翼红印不可能再现,以为这是苍鹰大神因她曾经弃绝自己,所以神也弃绝了她……若非今夜无意间让玛苏朵瞥见了她的背,当真没谁知晓……
不!不是的!那个男人老早就知晓,她的男人。
努力回想再回想,似被他从陀离王廷救回雪峰地底洞内,自那时起,每回要好在一块儿时,他的亲吻与抚触会格外留连在她背央上。
此时想起,^本是以唇、以指在描绘她琵琶骨间的这片红印。
他不告诉她,私藏她的秘密,像逗着她玩,等着哪天她自己发觉。
而今她发现了,他却已不在身畔,离她这样遥远。
找到你,带你往北,这一路数十天,我与你过得不像是一对夫妻吗?
你以为能是什么?
他与她能是什么?倘使真是一对夫妻的话,结发同心,此刻他重责在身,她怎能……怎能不为他多琢磨些什么?
“公主……公主啊!欸欸,怎么突然入定似发怔?”玛苏朵仍一脸慌急。
“可找着什么了吗?”
丽扬在铜镜中对上玛苏朵充满关切的眼睛,头一点,微微笑开——
“找着了。”她找着眼下最该去办的事。
将来与他能是什么,她不多想,只知不能辜负与他的结定。
他是她的男人,鹰主自该守护自个儿的男人。
他无法去办的事,且让她为他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