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雪,奉召回京的丝雪霖才返抵烈亲王府不过一个时辰,宫里已遣来内侍传旨,令她好好休整一夜,隔日午前进宫听候召见。
“小姐果然被盯上,原以为是盛国公的人马,如今看来,应是皇上派出的。”
“被盯了大半年,要不是小姐说别打草惊蛇,且看对方意欲为何,我还真想逮来一个、两个好好‘聊聊’。”
身为暗卫的黛月与绯音对她如是道。
她们俩是缥青那一群暗卫中唯二的两名女暗卫,此次她回京,黛月由暗化明,陪她策马走官道,绯音则一路暗中相随。
据她们俩所说,她才知师父之所以总能摸清她上哪儿去、干了什么事,原来老早在她周遭布置人手,护她周全之余,自然也得当当眼线。
甫知情时,实在不大痛快啊。
谁会喜欢被盯梢?
可之后一想,她性情确实跟匹野马似,想做就冲,这些年师父惯着她,任她去做喜欢做的事,他表面上放手,心里却牵挂得紧,他自己也曾说过,对她,怕是永远无法放下心……如此想来,她心里没了疙瘩,反倒漫出甜津。
再说,还能跟师父生什么气?
又能去哪里对他发脾气?
她就是想他而已,很想很想,独自一人的时候会想到哭了,没有生气。
这一次回京畿,回到烈亲王府,与府中众人也是一番寒暄契阔。
她十四岁随师父往东海治军,待过了这个年,她将满十九,算一算已近五年未见大伙儿。
府里大总管没换人,仍是师父最信任的那位得力肋手,几位小管事倒都晋升了,很能独当一面,有的负责城外田庄,有的专管城内店铺。
当年照顾着伤重奄奄一息的她,之后则安排在她院落做事的仆妇和婢子们也都还在,只是婢子姊姊们成亲了,还各生了两、三只胖娃娃。
她待众人没变,众人待她却是有些不同。
她能够明白,毕竟是圣上赐婚,即使未过门,她在府里众人眼中其实就是正经主子,是烈亲王妃,而非仅是那个被主子捡回来、带在身边养大教大的小姑娘。
所以与大伙儿相处,一切便顺其自然了。
倒是大总管明明很想询问关于师父失踪之事,又碍于身分忍得一脸纠结,令她颇觉好笑。
烈亲王府内外之事,这位年近花甲的大总管最为清楚,这些年也全赖他支撑,关于师父的事,她想过,待面见皇上之后,是得跟大总管仔细说说。
然而——
今儿个进宫,事到眼下,她都觉此次奉召进宫是头一回也可能是最后一回,想退出宫门口,怕是难了。
就算出得去,也可能是横着出去,因她丝雪霖的强驴子脾气又犯。
今日退了朝,昭翊帝在泰元殿后的甘露居召见她。
第一次晋见皇上,她一开始就对自称感到头疼,想了想,既然阿爹当年曾为天南王朝的臣子,皇上也知道她与盛国公府的关系,且也为她赐婚烈亲王,那她以“臣女”自称应该不算无礼。
跪拜过后,皇上命她起身,还赐了座。
她大胆抬眸去看,忽而有些怔忡。
坐在紫檀雕云龙纹榻座上的昭翊帝仅离她一小段距离,她看到与师父相似的的目与唇鼻,只是老态了许多,目中光华也晦暗许多,没有师父那种清朗朗也静幽幽的神色。
昭翊帝先是问起东海海防与翼队的事,嘉勉了她几句,随即话锋一转,道——
“你与盛国公府毕竟血脉相连,盛国公自得知你在东海,时不时就来朕跟前吵,想方设法要把你接回去,也是朕那时旨意下得太匆促,没深思熟虑,才把你直接指给了烈亲王为妃,如今烈亲王不幸遇难身死……欸,是朕害得你守这个望门寡,也实在对不起盛国公,今日召你来,是想为你撤回赐婚的旨意,令你回归盛国公府。”
“皇上,臣女不愿。”她脸色一白,尽力稳声。“烈亲王仅是下落不明,并未身死,他还活着的。”
“朕知你随在烈亲王身边多年,情缘深厚,无可替代,没法立时接受他已故去的事实,所以这一年多来,朕才容你继续留在东海寻人,只是事到如今,你也该给朕好好清醒清醒!你若回归盛国公府,身为盛国公嫡亲孙女,身分亦是高贵,朕再为你选个良婿重新赐婚,岂有不好?”
“臣女不愿。”她干脆离座跪下,跪得直挺挺,眉眸执拗不驯。“烈亲王确是未死,臣女不嫁二夫,请皇上收回圣命。”
昭翊帝沉下脸,冷声道——
“你知道朕不是在跟你打商量,亦非劝你,朕是看在盛国公的面子上,看在你为东海边防尽不少心力的分上,告知你一声。你愿意,那是皆大欢喜,不愿意,朕仍要下旨意。明日——对!就明日了!你给朕搬离烈亲王府,朕明日一早就遣一队宫人过去帮你,把你接回盛国公府去。”
“臣女不愿。”
“放肆!”
“臣女不愿!”仍旧硬声硬气。
“放肆!放肆!”伴随皇帝怒斥,一只青瓷盖杯砸将过去。
甘露居里伺候着的宫人们双膝全落地,动作无比一致,但没谁敢学丝雪霖直挺挺的跪姿,全都额头贴地,匍匐成一坨。
青瓷碎裂声响,被砸中额面的人仍倔强跪直,眉心皱都没皱,嗓声很稳——
“皇上,臣女在东海访得一名古稀老者,此人身带灵慧,双目能视阴阳,臣女领他到烈亲王遇难的壁崖山群,老人告诉臣女,那个地方确实有秽祟设阵的痕迹,能蒙骗人之双眼,甚至掩去五感,将人困在局中。烈亲王未死,臣女还曾几次与他在梦中见面,他——”
“滚!朕不想再看见你!”昭翊帝面色难看至极。
多说无益,帝王不愿听,丝雪霖尽可能平静起身,退出甘露居。
待退到前头的泰元殿,她才抬手抹掉面上的血。
幸得是轻伤,仅一小道血丝从额头、眉心蜿蜒至鼻侧,不碍事……碍事的是皇上突如其来的决定。
她可以不是烈亲王妃,也可以回归盛国公府,但皇上若将师父定为身死,并昭告天下,烈亲王身后无子嗣承继,烈亲王府以及师父的那些手下该如何?
她又该如何?
如果皇上真替她再次赐婚,就只能躲了,也许连东海都无法待下。
可……能躲哪里去呢?她还得去找师父,怕也躲不了太远……
思绪翻飞之际,蓦地听到绯音大叫——
“小姐留神!”
她有瞬间茫然,抬头看到绯音和黛月两人一前一后飞进泰元殿,胸中一口温息尚未吐出,背央骤然泛寒,是锐器迫身之感!
她本能闪避,然避得还是太迟,右肩背被重重砍了一刀。
她虽倒地,却顺势连翻两圈避开紧接而来的袭击,女暗卫们此时已抢到她身侧,与两名擎刀的黑衣蒙面客对斗,情势勉强控制住。
“刺客!有刺客啊!快来人啊,保护皇上!有刺客啊——”
丝雪霖分神瞥去,见刚刚在皇帝身边服侍的老宫人不知何时来到泰元殿,张声喊得激切,奇诡的是,昭翊帝也来了。
帝王站在老宫人身后,完全没有遭遇刺杀时该有的紧张仓皇,整座泰元殿无一名皇帝近卫留守。
被老宫人这么一喊,确实有人来了,来的竟是四名黑衣蒙面客,结果形成她们三个对战对方六人,她还一开始就遭重创,勉强稳下的战局立即失衡。
她陡然明白过来帝王的这一局。
之前不懂皇帝派人盯她之举,如今算是摸清门路——
昭翊帝知她留在东海是为寻师父下落,知她不信师父已故,他召她回京,欲替她另赐姻缘,是想断了她与烈亲王府的牵连。
今日见她不从,帝王还有后招,干脆将她灭在这泰元殿上。
若不提烈亲王府,她怎么说也还是盛国公的嫡长孙女,何况在东海一带和京畿帝都还薄有声名,要灭她自然不能直接下旨,要迂回曲折,要顺理成章,所以安排刺客现身最为上等。
刺客行刺帝王,她丝雪霖恰恰撞上,可能是为救皇上而被刺身亡,也可能是慌乱中不及逃避被刺客一刀砍死,怎么说都有理,怎么解释都合情合理。
而之所以叫出更多黑衣蒙面客,应是没料到临了她会多出两名暗卫相助,帝王完全是有备而来,天罗地网,不给一丝活路。
然,帝王要她小命,表示帝王心虚了。
她确信师父仍活着,固执地要去寻找他,于是帝王被惹恼,才引来这场祸事。
也就是说,师父那时接到昭翊帝的密函前去壁崖山群,那是皇帝处心积虑设下的陷阱,就为置师父于死地。
倘是如此,那……那师父还活着吗?
已落进对方手中那样久,果能无恙吗?
“小姐!”黛月一叫,长剑扛下挥到她面前的刀锋。
她倏地宁稳心神,在女暗卫助拳之下,一招空手入白刃夺得一柄大刀,顾不得血流不止的肩背,凌厉杀招连使,硬将两名敌人狠狠逼退。
“小姐跟我走!”、“小姐快走!我来断后!”
两名女暗卫一个护她走,另一个断后,是打算把命赔在这儿。
她能肯吗?能吗?!
“跟紧我,全给我闯出去!”她丝雪霖从来不是躲在谁身后过活的人,此时刀锋凛冽,险境难脱,她斗志更高昂。
黛月和绯音不敢分神再劝,三人背对背互为护卫,一起往殿外闯。
仅差几步就能跨出高槛,如能到得殿外,天宽地阔,要走会容易许多。
她就不信这个混帐皇帝能把全部禁军和宫人、宫女撤光光,还能把宫外的百姓们也撤个精光,只要将事拖到明面上闹大,这些蒙面客自然不敢再紧追不放。
“跟上!”她一脚踹中蒙面客胸央,清掉前头障碍。
“小姐留神!”、“小姐——”
都以为闯出一条道,前头无谁再能阻挡她们,忽见高大黑影由远而近移至。
对方来得好快,丝雪霖根本没看清楚那人是如何出现,女暗卫们一张声提醒,她擎刀便砍,能抢得一时是一时。
事情变化皆在肘腋之间,快得人无法多想,她手中大刀差一拳之距即要砍中对方臂膀,手腕突然被扣住,筋脉酸软,大刀登时脱手落地。
此际,一名黑衣蒙面客飞至,举刀朝她颈背砍下。
丝雪霖又听到绯音和黛月急声叫嚷,她人忽被拖了去。
一只阔袖将她圈裹,她直直扑进男人胸怀里!
混蛋混蛋!究竟谁挡路……咦,等等!
才吸入一口气,心音瞬间暴响,所有的抗拒与狠劲全被抚下,那身香淡雅清冷,却在她心底淌开滚滚暖潮,是她最最熟悉、最最渴望的。
师父……
她抬头望去,映入眸底的是朝思暮想的那张面庞,但,又不完全是。
他的发是剑锋生霜般的银灰,眉目凛冽如霜,面色白得几无血气,唇瓣亦是苍白,而眉间额上那朵火焰印记,却较任何时候都要殷艳血红。
他没有瞧她一眼,单臂抱她,另一臂手起手落,将对准她砍来的黑衣蒙面客拍倒在地,他没要撤退,反倒带着她往泰元殿内走。
丝雪霖一惊,忙喊:“师父快走,刺客行刺皇帝是假的,他们全是皇上的人,你——”话未道完,她瞠目张口楞住了。
她家师父不知从哪儿学来这一招,就见他剑指掠起,养在丹陛两旁长年不熄的盛世长明灯,烛火突然拉长再拉长,随剑指动作,飕飕飕——飕飕飕——
烛火如软剑,划出金红辉芒,连续穿透五名蒙面客的胸膛。
烛火回到盛世长明灯的灯台中,化成无辜的一小簇继续燃着,五名蒙面客尽数倒地,胸前穿透至背后的血窟窿不住冒出鲜血,加上适才被他拍倒的那一名刺客,六人的小命全被轻松拿下,大殿上血腥气味陡浓。
“师父……”这招……她要学。
呢喃逸出,她双膝发软,环住她腰身的劲臂一紧,本能将她撑住。
像直到此时才记起她在臂弯里似,南明烈缓缓垂目,对上她明亮泛水光的眼。
她眸珠黑得发亮,脸容白得吓人。
见她额心红肿渗血,再见她半身尽染鲜红,而肩背仍湿稠一片,他眉间微动,火印灿光,狰狞神色一现。
“看好她。”他冷冷吐语,阔袖抛挥,怀中人立时被两名从楞怔中狠狠回过神的女暗卫接了去。
丝雪霖这时才见缥青亦来了,就跟在师父身后为他护守,一步步朝殿内走。
另外后头还跟来一名高壮汉子,背上与腰际分别带着长短剑,一身江湖上走踏的打扮。经过她面前时,高壮汉子顿了顿,特意定睛看来,随即竟冲着她咧嘴笑,好似极开怀见到她……但……她应该不识得此人啊……
疑惑丛生,好多好多的事欲问。
可她不急,因为师父回到她身边了,让她又能抱他、碰触他,能望着他的脸,发痴般思他、念他。
她腿软委坐在地,黛月和绯音连忙撕了衫摆内里帮她包裹止血。
她似乎不觉疼,眉心皱都没皱,双眸瞬也未瞬,一直望着那银灰散发的男子身影,像怕极自己一个错眼,那人又要不见。
这一方,南明烈靴尖微挑,几个黑衣蒙面客脸上的巾子尽去,露出真容。
他朝一脸不敢置信、表情万分惊恐的皇上长兄淡淡牵唇——
“皇兄看来得好好整肃内廷,若臣弟未错记,这六名刺客可都是宫里的熟面孔,这个是李公公、路公公,那是明公公和赫公公吧?嗯……还有那边那两个小公公是管着御书房的。皇兄身边埋伏这么多细作,实教人不安,幸得臣弟今日进宫一趟,救驾救得及时,要不后果不堪设想,皇兄说是也不是?”
“你、你……你……”昭翊帝退退退,退到背部已抵住墙面,无路可退,还得靠老宫人帮忙搀扶,才能撑着身子站住。
帝王蓦地双目暴瞠,扯嗓大喊——
“来人啊!快来人!朕的禁军侍卫,快来人!有刺客!烈亲王欲行刺朕,他这是要篡位,要夺朕的宝座,快将他拿下!拿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