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帝京的东大街,一向是古玩、珠宝首饰和玉器买卖的聚集地。
京畿繁华,百业昌隆,寻常时候过来东大街或闲逛、或寻宝的百姓本就不少,这几日人潮更为汹涌,几已是摩顶放踵之态。
原因很简单,因帝京三年一度的「斗玉大会」刚落幕,每回这场玉行界里的一等大事从操办到结束,东大街都得跟着热闹上好些时候。
所谓的「斗玉大会」,一开始是帝京的玉市行馆兴办的一场赏玉宴,旨在广邀同行同业的朋友相互交流。
按规定,与会的玉商们,每一家至少得提供三件小玉器、又或者是一件大型玉器作为展示,让同是治玉、赏玉的行家们赏玩。
经过数十年至今,单纯赏玉评比的交流规模渐渐扩大,不再局限于帝京,而是天朝的治玉大家们和各家玉商全来共襄盛举,赏玩的活儿亦添进紧张刺激的气氛,演变成大小流派之间的拼比,以及玉商们比眼力、比手腕,甚至是比家底的「战场」。
每到「斗玉大会」,作为主办场子的帝京东大街总要轰动一场,即便盛事落幕,热度依然持续,甚至整条东大街会更加热闹、挤进更多人,因为「斗玉大会」上所有买卖不成、或是被评论为次级的玉料、玉器,十有八九会就近流进当地规模最大的玉市。
身为玉商,经营玉行,完全靠眼力吃饭。
只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再厉害的治玉师父和玉商老手也有看错眼的时候,一旦错失佳品,让东西流进寻常交易的玉市里,那就各凭本事了,看谁能来「捡漏」捡个彻底。
捡漏。
最被古玩行和玉行里的人们津津乐道的事。
好玩意儿因蒙了尘被当成次级品,甚至是破铜烂铁来看待,用低得不得了的贱价出售,让火眼金睛的识货人捡个天大便宜,这便是行话里的「捡漏」。
没有比这样的事更令人兴奋难耐的了!
因此「斗玉大会」一结束,整条东大街的营生翻倍再翻倍地火热起来,涌进来的人们大多数都认为自己就是那火眼金睛,就是那慧眼识美玉之人。
所谓「今日筚路蓝缕、明朝拜相封侯」,倘若能稳稳相中一块宝玉,金银有价玉无价啊,届时就靠美玉翻身致富,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底,苏姑娘可是咱们帝京玉市众人皆知的女先生,更是治玉大家云溪老人的闭门弟子,那能耐绝对没得比,姑娘都说这南天流派的『翡翠卧牛』不真,那咱便信得真真的,这玩意儿只得下了展示架,可不能让一个不真的次货伤着咱们店铺的颜面,您说是不?」东大街上,一家经营已超过三十年的玉行,上了年岁的老东家眨着近来渐感迷蒙的双眼,对着一名骨架纤细、柔发乌亮的大姑娘家边笑边问。
被玉市众人称作「女先生」的苏仰娴闻言亦扬唇浅笑,徐声诚挚道——
「南天流派以翡翠作品为大宗,翡翠在玉石中属硬玉的一种,一般是半透明至不透明,要寻到透明的翡翠极少,当然,越透明自然价值越高,何老板手里这座『翡翠卧牛』近乎透明却具萤光,是掺进磷晶粉末养成的山料原石,所以不真。」
古玩或玉石的买卖收藏,主要靠眼力,谁都有看不准的时候,因此说「不真」来显出谨慎态度,再有,不直接点出对方所收购的物件为假货,这般用词亦是为对方留面子。
何老板绺了绺灰白美髯,叹了口气。「老夫这眼力越来越老眼昏花,身边又没个可靠的人相帮,再加上后继无人,欸,咱这间古玩店差不多该关门大吉了。」
苏仰娴适才进到店里时,已不动声色大致看过店中摆设。
两名伙计虽将铺头整理得干干净净,但架上的好玩意儿确实不多,大件的摆设也偏少,若要继续在东大街生存,怕是不太容易。
何老板摇头再叹。「不怕姑娘你笑话,咱可是万般羡慕你家老爹,能有你这么一个眼光犀利的闺女儿,在咱们这行当里,如你这样一个闺女儿抵得过别人家里十个矜贵儿子。」
被直白称赞,苏仰娴颊面微红,浅浅勾唇。「是何老板您看重。只是三年前我家阿爹神识出了些状况后,咱们家的『福宝斋』便跟着歇业,我也没能振兴家业,实在算不上好。」
「你那是疼你爹呢,拿整间『福宝斋』的好玩意儿宠他、纵容他,这东大街上走踏的,有谁瞧不出来?」何老板笑叹,边用厚厚棉布提起小炉上的铁壶帮她倒茶,坐在太师椅上的她连忙侧身作礼。
她家的「福宝斋」就开在东大街街尾,曾经也是帝京首屈一指的古玩玉器行,但自从三年前,她家阿爹开始忘东忘西,病发严重时还会认不得人,「福宝斋」便停了一切营生,而满铺头的货被她全数留下,只为了供阿爹日日把玩。
对于何老板的感慨之语,她笑了笑没答话,举杯啜饮香茶。
何老板将铁壶放回炉上后,手一挥,道:「算了,不说这些,姑娘既然来帮老夫掌眼,将店里新进的三批古玩和玉器全都绺过,那便按先前说好的那样办,新得的一批玉料原石里,你要有看上眼的,就取一块走吧。」
「好。」端庄地将茶喝尽,她起身作礼。
行礼过后,她抬起衣袖,纤纤玉指指向掌柜的长桌上、一方被拿来充当纸镇的石块。
那东西约莫掌心大,灰扑扑的,仔细看带着点儿暗青色纹路,着实不是个玩意儿,她却道——
「多谢何老板慷慨。我就选它。」
「怎么样?」
一身素色春衫的年轻姑娘在见到苏仰娴踏进「福宝斋」后院,倏地合上手中读到一半的书册,她起身相迎,五官恬淡的面容浮出薄红。
「小四儿,拿到了吗?」另一位开口问话的,是个年近半百的胖大叔,身长不矮,但整个人肥敦敦,脸圆如满月,十根手指亦生得肥肥润润,几不见指节,不知情的人一见,还以为是哪来的富贵胖员外。
苏仰娴进到自家后院时,胖大叔正陪着苏大爹下围棋,后者发现胖大叔被自家闺女儿分走心神,连忙从棋盘上抓了三颗棋子藏进袖内,然后朝苏仰娴偷偷挤眉弄眼,笑得好不得意。
年轻姑娘是苏仰娴的闺中密友,名叫明芷兰,家里亦是经营玉器买卖的。
明家不仅在东大街有玉行,在帝京富裕风流的几个地段也有分店。
明芷兰本身对家中营生颇有兴趣,也算有些天分,可惜是个不得宠的庶女身分,明老爷明成运与明家嫡出的子女根本没拿她当一回事。
满身富态的胖大叔姓袁,名大成,与苏仰娴是同门师兄妹。
云溪老人共有四名嫡传弟子,袁大成是大弟子,苏仰娴排在最末,所以被师哥们昵称「小四儿」。
作为帝京流派代表,身为大师哥的袁大成所掌管的是云溪老人当初建起的玉作坊,各地铺头的经营以及玉料开采的事务则由底下两个师弟担当。
而苏仰娴身为云溪老人的闭门弟子,俗语说「老来得子宠上天」,云溪老人年逾古稀才遇苏仰娴这枚「奇葩」,自是疼若心肝,就连上头与她年岁相差一大截、当她亲爹都够格的三位师哥们,亦是一个比一个宠她,任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一边,见到自个儿的手帕交明芷兰,以及专程来「福宝斋」相候的同门大师哥袁大成,苏仰娴咧嘴笑开,又觑见阿爹极不入流的「偷吃步」行径,还一脸的春风得意,她笑得更欢,遂快步走进小厅,把揣在怀里的小布包取出搁在方桌上。
一揭开裹布,几颗脑袋瓜全凑过来端详,最先发出声音的是苏大爹。
苏大爹瞠圆双目,看看自家闺女儿,再看看闺女儿带回来的东西,呵呵笑——
「阿妞真行,又淘到一块好玩意儿了呀。」
苏仰娴亲昵地扯扯苏大爹的山羊胡,笑道:「是啊,是块好玩意儿呢,爹可喜欢?」
苏大爹点头如捣蒜。「喜欢啊,喜欢得紧!」圆溜溜的瞳仁闪闪发亮,闪到后来倒现出几分腼腆,蠕着唇又道:「妞啊,爹有个好生景仰的治玉大师,那人待咱们是有大恩的,那人他……他……」拧紧眉峰,努力想着别人曾施予他的大恩大德,但,却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苏仰娴见状也不慌急,慢悠悠道:「爹,那位大师姓范名起,号『云溪老人』,多年前他收女儿为徒,与咱们『福宝斋』多有往来。」
「对!对啊——」苏大爹一掌猛拍桌面,眉开又眼笑。「范起……是这个名没错……云溪老人,对,是云溪老人……他收你当闭门徒弟,你上头还有三个师哥呢,三个年岁跟爹都差不多大的师哥,咱可喜欢他们了,跟拜把兄弟一般,咱喜欢他们。」
在一旁听他们父女俩对话的袁大成禁不住哈哈大笑,肥掌拍在苏大爹的肩头。「你是我老兄弟,你家闺女儿却是我的小师妹,这关系可错综复杂罗。」
苏大爹表情有些怔然,彷佛此刻才发现,挨在自己身边的就是他口中的拜把兄弟似的。
「你……对,是大成你啊,你说需要寻一块好料,要大大发挥所长,要雕琢出最好的玉件,然后……然后给你师父添寿,那可是九十高龄的天大喜寿,非添寿不可,怎么也得添过百二十岁,好好风光风光。」点点头,一顿,想了想又点点头。「如今咱们『福宝斋』有好玉料了,可以添寿了,是不?」
「是啊。」浅笑答话的是苏仰娴,她再次拉拉亲爹的胡子,并屈起指节轻挲苏大爹红润的颊面。「寻这方玉料就是为了给恩师添寿,爹说得再确实不过,等阿爹的九十大寿到了,阿妞再去寻来更好的东西给爹添寿,爹说好不?」
「好。」苏大爹听得摇头晃脑,乐呵呵笑开。
与苏大爹年岁相近,并且被当成拜把好兄弟看待的袁大成也笑,笑得两层下巴轻轻晃动,最后对着那方石块频频颔首——
「咱们家小四这眼力劲儿当真没话说,若非你特意淘回来摆在眼前,咱乍然一见它,也无法立时分辨这是石中藏佳玉,此际仔细端详,果然耐人寻味得紧。明姑娘,你说是不?」
突然遭点名的明芷兰蓦地一震,好似看石块看得太入迷,甫抬睫就发现面前三人全冲着她笑。
她缓缓牵唇,笑得温婉。「是啊,真是一方难得的好东西呢。仰娴,你真厉害。」
苏仰娴先是不好意思般挲挲鼻子,最后坦然接受称赞,在亲人和友人面前开心翘高下巴。
这一晚,为庆贺淘得一方好玉石,对美食向来热爱的袁大成从外边相熟的馆子叫来一桌好菜送进「福宝斋」后头的苏宅,大伙儿举杯同庆一番。
同时,擅于琢玉的他,对那方原石脑海中已有初步想法,再加上苏仰娴独到的见解,该怎么开石雕琢,该从哪里下手,该如何因色取巧,美酒佳肴还未尽,他已用随身不离的炭墨在原石上画好线条,显出样式。
苏仰娴见状,对自家大师哥翘起大拇指,欢喜之余却也不由得钦羡至极,再加上悄悄唏嘘。
想她天生一双火眼金睛,轻易能相玉、识玉,更说得出一口好玉,但真要她下场雕琢,女儿家的手劲与男子相较先天不足,让她再如何努力也达不到顶峰,顶多啊顶多……仅算得上是个不太差的治玉工匠。
不管了,反正有三位师哥顶着天呢,且一个赛一个厉害,师父所创的帝京流派她就出一双眼和一张嘴,其余的就交给师哥们操办。
她笑开怀,举杯敬大师哥袁大成,见姊妹淘明芷兰秀气啜酒,吃相也秀秀气气,她干脆把一根香喷喷的烤鸡腿抵到明芷兰嘴边,把人家温雅姑娘的半张脸蛋沾得油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