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你瞧咱们要不要换个地方说话?」
能换到哪儿去?玉怀瑾冷哼一声,他很清楚,自家娘子每日拉着他弟弟妹妹来松涛院弹琵琶吊嗓子,就是为了能闹得他心神不宁,彷佛恶作剧似的,等待他狠狠地发一顿飙。
而他偏不。
她越是心存挑衅,他就越是从容以对,夫妻俩彷佛在跳着某种舞步,你进我退,我进你退,相互争夺着方寸之地,除非对方臣服,否则决不罢休!
玉怀瑾似笑非笑,来到树下的石桌旁坐下,接过小厮递来的浸过冷水的帕子,擦了擦汗,淡淡对王海一挥手。「有什么事,尽管禀报吧。」
「是。」
王海很识相地上前奏事,相当有条有理地将最近金于飞在府里所做的一连串财政改革措施,做了精链的整理,另外根据随同她从娘家带来的管事下南方收粮的几个年轻人回报,他们除了以贱价收粮以外,还用多余的银子行那倒卖货物之事,这一路上走走停停,每个商业重镇都停上几日,已然是赚得盆满钵满。
玉怀瑾听了,也不得不佩服金家人做生意的手段,爽快地下了指示。「行吧,赚来的银两就继续收粮,有多少买多少,到时都运到北境去。」
去年年底,大齐北境镇北王辖下就陆续传来遭灾的消息,今年正愁收成怕是跟不上,有他娘子帮着卖力收粮,正合他的意。
王海离去后,接着就是玉怀瑾亲封的亲卫首领墨石来向他汇报。
「禀主子,姓徐的那厮已经送过去给宫里那位了。」
玉怀瑾淡淡地应了一声,眼里闪烁着凌厉的锐光。
徐非凡胆敢动他的女人,即便是他亲自行刑,废了这厮的双手双腿,也难消他心头之恨,送去给宫里那位,才真正能令这厮尝到何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苦。
「这是那位给主子的。」墨石双手恭敬地奉上一封信。
玉怀瑾极力压下心头翻腾的怒火,展信阅读,信上的内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主要是对方感谢他如此知情识趣,并邀请他在牡丹宴那日进宫时见上一面。
他随手就将信函递回给墨石。「把信烧了。」
「是。」墨石收回信函,揣入衣襟,继续禀报。「主子嘱咐属下调查的事情,如今已有了眉目,那石如兰果然来历可疑,据说小时候曾被卖身至西凉国为奴,之后又被主家献给北辽的贵族,她和宫里那位则是在江南的温州城遇上的,当时石姑娘男装打扮,在外是以行商的身分走动。」
西凉、北辽,再到大齐,这位石姑娘的经历可真是多采多姿,也只有他家那位傻娘子才会以为对方只是个寻常商户女。
而她会攀上宫里那位,想必也不是无缘无故……西凉与北辽,这两国之间除了他所知的恩怨,莫非尚有什么牵扯……
玉怀瑾心念电转,很快就有了头绪。「去查查,那北辽的贵族是否和北辽的哪位王子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墨石一听这指令,立时便领会了主子的言下之意。
怕是那北辽贵族已经悄悄站了队,而石如兰于这其中起了相当的作用。
墨石接令后,接着继续汇报他们在各地建立情报网路的进度,过程中,不时可闻扰人的琵琶声,饶是玉怀瑾再有自制力,终究是微微恍惚地走了神。
听说他娘子要妹妹练的这首琵琶曲名为〈笑傲江湖〉,曲谱是娘子年少时行走江南,向某个行商敲诈换来的,至于此曲最先是由谁所作,年代久远,已不可考。
这分明是在哄他那两个傻弟弟妹妹呢!
玉怀瑾确定自己曾在哪里听过这首曲子,甚至有某道轻快又俏皮的嗓音在他耳畔回旋着。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究竟是谁,曾和他说过这句话呢?
玉怀瑾想不起来,只是模模糊糊地有个印象,似乎当时的自己听到这番话时并不高兴,心中沉沉冷冷的。
是在百年前的上一世吗?或是更久以前?
脑海里隐约浮掠朦胧的画面,有个绑着马尾的女孩在他面前恣意地笑着,双手灵巧地拨弄着琵琶,铮铮的音韵,声声叩响他的心扉。
玉怀瑾蓦地感到头痛欲裂,眉宇揪拢,额头冷汗涔涔。
墨石吓了一跳,面露关切。「主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玉怀瑾勉力深吸口气。「没事,今日先到此为止,剩下的你看着办吧,我先回后院。」
语落,玉怀瑾转身就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穿过那扇隔开前院与后院的朱漆门,随着他的步伐,那扰人的琵琶音与歌声也越发清晰。
玉娇娇正坐在花园的凉亭里弹着琵琶,玉望舒握着根钓竿,一边钓鱼,时不时地随着琴声嚎上几句,至于他的娘子,则坐在一旁拨算盘理帐,丝毫不受魔音穿脑的影响。
这幅看似悠闲美好的午后行乐图,却是让玉怀瑾忍不住头疼。
他板着脸,修长挺拔的身影一出现于凉亭外,一股冰冷的煞气随之袭来,玉娇娇与玉望舒姊弟都本能地感到危险,一个停止抚弄琵琶,一个也不敢白目地引吭高歌了。
两人见大哥来了,都识相地起身行礼,只有金于飞当他不存在似的,将算盘上一颗颗算珠拨得劈啪响,叮当清脆,彷佛风铃声摇动。
他淡淡地瞥了姊弟俩一眼,姿态一派淡定闲雅,撂出口的话却毫不客气。「没事的话快滚,我有话与你们大嫂说。」
姊弟俩敢怒不敢言,玉娇娇只得转向金于飞,特意慎重地表示。「大嫂,这曲子我回去再多练练,牡丹宴那日必不会辜负你的教导。」
「嗯,加油,我相信你。」金于飞笑容温暖,给了小姑一个鼓励的眼神。
玉娇娇不觉也回以一抹浅笑,但当她的眸光与冷面兄长对上时,唇畔的笑意刹时敛去,又恢复了平日的傲娇样。
「呿。」
毕竟是在这位深不可测的兄长面前,她也不敢太造次,轻轻地冷哼一声后,便转身离去。
玉望舒自然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姊姊,闪人如闪电,深怕大哥又单独将自己拎出来凌虐一番似的。
见闲杂人等都离去了,玉怀瑾一个手势,示意一旁伺候的丫鬟也闪远点,确定这座凉亭里已是夫妻俩单独相处的空间,这才于金于飞对面落坐,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她分明感觉到他目光的犀利与灼热,却是故作不在意,停止拨打算盘,抬头朝他嫣然一笑。「夫君,方才可扰到你的清静了?真是抱歉,娇娇为了能在牡丹宴上一展风采,正努力练习着呢。」
他提起桌上的粉彩茶壶,为自己斟了一盏茶,看似不经意地赞道:「娇娇的琴艺进益不少。」
「是,有妾身指导,夫君大可不必担忧。」
「我自是相信夫人你的。」玉怀瑾慢条斯理地啜口茶,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茶盏,看着金于飞的墨眸流光闪烁。「牡丹宴那日,你尽管陪着娇娇进宫去,若是遇到哪个不识抬举的,来寻我便是。」
金于飞一愣,正不明所以时,玉怀瑾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那日你夫君我也要进宫。」
「你也进宫!」金于飞愕然,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这男人。「为何?」
「你忘了?当日是贵妃娘娘欲为六皇子选妃,据说皇后娘娘也想参一脚,而皇上自然是关心儿子们的婚事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皇上特意邀集京里一干青年才俊,打算举行一场蹴鞠比赛。」
皇上邀请青年才俊,关他什么事?他在这京城里的名声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金于飞狐疑地盯着玉怀瑾。「你也接到帖子了?」
玉怀瑾微微颔首,见金于飞面露茫然,俊唇一勾,手放下茶盏,相当自然地就顺势挑起她俏丽的下颔,拇指不轻不重地抚揉着她莹润的肌肤。
他这是做什么?吃她豆腐吗!
金于飞明眸焚火,直觉就想咬这个有意放肆的男人一口,却还是勉强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轻轻拿开男人的大手,娇嗔软语。「夫君,有人看着呢,莫要如此。」
玉怀瑾轻轻一笑,俊脸俯上前,在那娇润可爱的耳朵旁吹着暖暖的呼息。「夫人在床笫间那般勾人,缘何在此处却作如此羞涩姿态?」
这是在嘲讽她很假吗?金于飞怒视男人,咬牙切齿。「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我就摸摸你的脸,怎么就宣淫了?淫在何处?为夫倒想听夫人细细分说。」
登徒子,大色狼!
金于飞内心嘶喊着,表面却作出端庄姿态,挺直背脊,正襟危坐,好一个良家妇女。
她的反应越做作,玉怀瑾就越发得到滋味,眼神更加热情如火,彷佛野兽觊觎着可口的猎物。
金于飞一震,本能地惊觉不妙,霍地起身,避开了他可怕的目光,但很快地又懊恼起自己的闪躲,咳嗽两声,装作一本正经。「夫君能够接到皇上的帖子,妾身自然是为你高兴的,只是宫里满是豺狼虎豹,不是寻常人能进的地方,万一——」
「没有万一。」玉怀瑾淡淡地打断金于飞莫须有的忧虑。「夫人放心,为夫我既然敢应邀赴宴,自然是不会继续傻下去了。」
所以他不打算继续装傻了?要正式宣告世人镇北王府的嫡长子脑子已然不糊涂了?
「若是皇上知晓,他赐下这桩金玉良缘,不仅把我的病给冲喜冲好了,连脑子也恢复了正常,你说,他是不是会很得意?所谓天子,是天之骄子,更是人中之龙,咱们就是因为沾上了他赐下的些许龙气,才能得此大福气。」
呵,话都给他说圆了,这人分明是佞臣的资质啊!
她能够想像,当今皇上听到他这番解说,不仅不会怀疑他这傻病好得奇怪,反而会志得意满,甚至可能因此特别看重这位自己随口赐婚便救回来的臣子。
玉怀瑾颇感兴味地盯着金于飞脸上千变万化的神情,这是正暗暗腹诽着他吧?
「夫人有什么话想与我说的,不如直接挑明了吧,不必勉强藏在肚子里。」
金于飞一凛,瞬间有种被男人看透心思的狼狈,刻意展颜一笑。「夫君,妾身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吗?」玉怀瑾微微一笑,放低了嗓音。「我还以为夫人是很聪明的,是我平生所见,唯一令我掌握不住的女子。」
这话里有莫大的深意,金于飞隐隐震撼着,扬眸望向男人清俊的脸庞。
「无论如何,我不会放手的。」他淡淡地,却坚定地表示。
无论她怎么作天作地,怎么装傻扮无辜,与他相抗,他都不打算对她放手。
放手,就会失去她了,即便在前世他疑心她其实是怀抱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自己时,他都没想过让她离开自己身边。
不知为何,对她,他有无限的耐性,无论表面再如何冷着、端着、摆着架子,他都做不到对她真正的无情。
今生亦是如此,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装贤慧扮温柔,做出百般表里不一的姿态,他一点都没感到被冒犯了,只觉得她可爱。
思及此,玉怀瑾走上前,展臂轻轻环抱住金于飞。
她身子一僵,极力忍住想推开他的冲动。
他感觉到佳人在他怀里的不自在,只是笑得越发恣意浪荡,俊唇微贴在她耳畔。「夫人,我很期待今晚。」
她心跳乱了几拍。「什么意思?」
「夜晚的你与白日相比,别有一番风情,为夫可是相当乐在其中呢!」
醇厚如酒的低嗓撩拨着她敏感的耳朵,她又气又急,终究还是忍不住一把推开他。
「登徒子!」她咬牙咕哝着。
见她气得脸颊鼓鼓的,颊色如霜染嫣红,一瞬间,他竟有点手上发痒,有股想摸她头的冲动。
而他也果真如此做了。
「夫人,晚上见。」他在她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前,便转身离去,双手负在身后,一派潇洒。
金于飞瞪着他宛如修竹般好看的背影,明明知道自己应该生气,却是半点恼不起来,只觉得心跳如擂鼓,声声重击胸口,几欲失速。
她怔立原地,半晌,悠悠叹息,仰头遥望天际,白云倏忽飘过,而她的心也犹如那云朵,不知何所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