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才五岁多,还是个懵懂天真的小女孩,镇日就在家里那栋大大的宅院疯玩着,之后趁着保姆和家庭教师一时大意,将领地扩张到了户外的庭园,甚至连佣人居住的那一片矮屋区也成了我探索的乐园。
我穿着蕾丝小洋装,紮着两条可爱的马尾,苹果般的脸蛋粉红粉红的,表面上看着就像个小天使,其实是个淘气的小恶魔,所到之处,灾难不断,但即便是这样的我,对小动物还是有种天生的爱怜。
某个夏日的午后,我在一间矮屋窗边的廊檐下发现一个鸟窝,而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一只扑跌在地的小燕子。
小燕子瘦瘦弱弱的,似乎是翅膀受了伤,飞不起来,我正要将她抱起,一道清朗的嗓音阻止了我。
「小心!别弄痛它了!」
我愣了愣,转头望向窗边,那里正探出一张五官端正的脸庞,比我大了好几岁,已经是个小少年了。
那便是我和玉哥哥的初次相见,我盯着他,小嘴唇傻乎乎地张开着——好一个清俊的少年啊,比爸爸买给我的那些欧洲陶瓷娃娃都漂亮。
只可惜,那时候少年因伤坐在轮椅上,而且已经坐了两、三年,几乎要放弃再重新站起来的希望。
我们一起救了小燕子,为它上药包紮,接着又一起守在窗边,看着燕爸爸燕妈妈叼着食物回来喂巢里的小燕子,有时又严厉地在一旁叫唤着,鼓励着幼鸟学会振翅离巢。
那段日子,我过得很快乐,虽然玉哥哥相当沉默寡言,总是我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大串,他才偶尔回上两、三句话,可我很喜欢听他说话,他的声音比国乐老师教我弹的琵琶还好听,他在不经意间凝望窗外的眼神令我有点小揪心。
后来我才明白,那样的眼神叫忧郁。
到了燕子随着群体往南飞的时候,我和玉哥哥几乎已经是形影不离了,当然,是我单方面缠着他居多,直到有一天,总是在空中飞来飞去到处谈生意的爸爸回来,带来了一个我不认识的新妈妈,我和玉哥哥的友谊才被迫结束。
因为玉哥哥其实是家里一个厨娘的儿子,新妈妈觉得我跟佣人的孩子混在一起,有失身为千金大小姐的格调,而爸爸虽然疼我,但他工作忙碌,将教养我的责任都交给了新妈妈,所以我只能与新妈妈达成协议,同意她将玉哥哥母子赶出我们家,可是要给他们很多很多钱,让玉哥哥能够有机会治好他的脚。
再见到玉哥哥那年,我十七岁,已是个叛逆的少女,而且早已淡忘了那个曾为我孩童时期带来许多欢乐的玉哥哥。
那时候的我很孤单,新妈妈为爸爸生了两个弟弟,对爸爸来说,他们才是有一天能够继承他帝国的接班人,而我只要负责吃喝玩乐,将来找个能对家里事业有帮助的对象嫁出去就好。
其实我挺喜欢两个弟弟的,但有时候看着他们一家四口和乐融融的画面,我会觉得自己像是个局外人,而且我也清楚,新妈妈表面上对我温柔和蔼,心里却巴不得我别在她面前碍眼,更别想以后能和弟弟们分家产。
少女时代,我的生活就是上学、跷课,和一干与我同样有钱却寂寞的富家子弟鬼混,我学会了偷偷抽烟、喝酒,每个周末假期都有各种新奇有趣的Party等着我这个众人口中的公主驾到。
既然是个公主,裙下自然有一班仰慕我的臣子,他们个个想追求我,我却是不屑一顾。
也许是我的骄傲与任性终于惹恼了那班臣子吧,他们联合起来将我拐到一间酒吧,开了间包厢狂欢,然后在酒里对我下药。
是玉哥哥及时救了我。
当时,他初入警队,随着长官出来临检,却不料抓到了我这个放荡的小丫头。我还记得,他对我做笔录的时候,脸色好难看啊,一直板着张死人脸,枉费他长得那么好看,比电视上那些演艺圈所谓的小鲜肉都还要出色。
最悲剧的是,他认出了我,我却没认出他,这也间接造成之后我过了一段很是水深火热的生活。
由于那天警方前来酒吧临检的数分钟前,隔壁包厢恰巧发生了一件凶杀案,而据说当时喝了药酒,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我,是唯一目击到凶手的人。
其实我根本不记得凶手长什么模样了,只隐约记得他与我擦身而过时,身上有股奇异的味道,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可显然那名凶手并不这么认为,他为了杀我灭口,在我身上制造了几次危机,都是玉哥哥为我化险为夷。
玉哥哥身手俐落,曾在美国受过特训,又是业余搏击及射击比赛的冠军,所以警方特意派他来保护我,他成了我的专用保镳,也成了我眼中限制我自由的敌人。
我的一举一动、上学出行的路线、在家的起居作息,全都成了他管制的项目,而且他对我超凶,从来就没有过好脸色,语气总是清冷,对我说话时,每一句从来不超过十个字,我个人认为,他就是瞧不起我,就是鄙夷我粗俗又没教养,不像个大家闺秀。
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又蠢又坏的女孩吧,所以才会被一群小伙子骗了吃迷药,差点就因此失去贞操……不对,他肯定认为我早就不是处女了!
我很生气,非常生气,而他每救我一次,每在危急中保护我一回,我就更觉得自己的脸蛋被打得劈啪响,痛得我只想龇牙咧嘴,化身为一只小野猫,对这个讨厌的家伙张牙舞爪,撕破他一本正经的表情。
讨厌、讨厌、讨厌!
为了赶走这讨厌的家伙,我使出了各种花招,明知他不喜欢我不乖,我就刻意化浓妆,穿超短的迷你裙,在他面前露出白嫩嫩的大腿,逼得他为了保护我,必须时时刻刻放在我身上的视线不得不暂时移开,耳根还泛上可疑的红色。
原来他会害羞啊!
我看出他的不自在,更得意了,有一回还故意洗澡洗到一半,裹着浴巾尖叫地跑出来,害他以为我遇上了什么危险,抱着我滚到床下躲着,最后才惊觉是一场闹剧。
我指控他对我性骚扰,新妈妈懒得理我,爸爸更断定我是无理取闹,因为从监视器录下的影像证明,他对我的所有肢体接触都只是情急之下必须得做的动作。
见爸爸很欣赏玉哥哥,我更加气得跳脚了,日日夜夜祈祷着警方早一天抓到凶嫌,我好能脱离这般备受束缚的苦日子。
我的祈祷生效了,凶手被逮到了,也认罪了,我终于能摆脱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
那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也是我亲妈妈的忌日。
每年的这一天,都是我最难受的一天,家里会为两个弟弟过生日,但我的生日从来没有人会记得,或许也是有意的遗忘,因为谁都不想在这一天回想起不好的记忆。
包括我自己。
我趴在窗边,看着做了我一段日子的保镳背起行囊远去的背影,不知怎地,忽然觉得胸口空荡荡的,眼眸隐隐地刺痛。
于是我弹起了琵琶,〈笑傲江湖〉这曲子被我弹起来少了些恣意放纵的快意,却多了几分黯然落寞的自嘲。
虽然我是笑着弹奏的,也是笑着望向忽然调转回头,悄悄来到我房门口的冷面帅保镳。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听过这句话吗?」
他沉默地盯着我,星眸闪烁着我看不懂的碎光,许久,才低低地回了一句。「没听过。」
「有没有读书啊?真没见识!」我冷哼地表示鄙视。
他又看了我好一会,陡然大踏步上前,箝扣住我的手腕。「走!」
「干么啊?」我抗拒地想挣脱他。「证人保护期不是结束了吗?」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今天,你不是证人。」
「那是什么?」我没好气。
他垂敛眼眸。「是我的……小燕子。」
我愣住了。
小燕子,好久好久没听见有人这样唤我了,除了在我还是个无知小女孩的时候,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俊秀少年,曾这般半戏谑地喊过我。
「你是……轮椅哥哥吗?」我有些不敢确定地问着,嗓音微颤。
他微微一笑。「早就不坐轮椅了,我在美国动了几次大手术,经过复健以后,就能重新站起来了。」
真的是他!是那个和我一同救了小燕子的玉哥哥!
我怔怔地盯着他,又像小时候那样傻乎乎地嘴开开了。
他抬眸看我,彷佛觉得我这副模样很逗乐似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鼻尖。「生日快乐。」
他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不记得了?我检查过你的身分证。」他看透了我的疑问。
我继续傻乎乎地看着他。
「走吧,去过生日。」
十八岁生日,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也最难忘的一次生日,之后的每一年,我的玉哥哥都会为我过生日。
他对我无限包容,不管我怎么闹脾气、耍任性,他从不曾真正对我气恼过,相反的,只有他能看出我藏在笑容后的惆怅。
我高中毕业了,被家里送去美国留学,交了个金发碧眼的洋男友,我透过视讯得意洋洋地向玉哥哥炫耀我的男友有多帅,是学校兄弟会的会长,也是美式橄榄球的选手,更是附近几所大学女同学风靡的白马王子。
我粗心地丝毫未察觉,当我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我的王子的时候,玉哥哥的态度有多沉默,眼神有多黯淡。
我刺痛了他的心,将他伤得没一处完好,他却依然对我淡淡笑着,鼓励着我在异国追求绚烂的人生,做我最大的后盾。
直到我在暑假时回国,开着爸爸送我的法拉利跑车,硬拉着玉哥哥陪我上山路试车,那命运的一撞,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不惜以生命护我,我才恍然大悟,他对我的爱有多深。
他豁出了自己的人生,只为了护我安好。
而我也是在他一直昏迷不醒之后才蓦然醒悟,原来,我也深深爱着这男人,早已不能没有他。
半年多了,他仍然没有清醒的迹象,我越来越害怕,害怕他从此不醒,害怕我重重伤了一个男人的心后,又夺去了他原本应该光辉灿烂的未来。
我日日以泪洗面,唯有在医院的病床陪伴他时,我会强迫自己露出笑容,强迫自己像只不知忧愁的小燕子,欢快地对他叽叽喳喳。
他一日一日地变得瘦削,我亦是一日一日地逐渐憔悴。
我四处求神拜佛,想尽了各种办法,只希望能唤醒他,即便换来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我仍告诉自己,绝不能放弃,如果我放弃了,那玉哥哥怎么办?
他那么好的一个男人,之前为了能够重新站起来,不知受了多少折磨与苦痛,凭什么为了救我,大好的人生就成了一片荒芜?
我跪在佛菩萨前,诚心诚意地忏悔,诚心诚意地磕头恳求,愿以我身相替,换我的玉哥哥平安活着。
三天三夜,我跪到神智不清,朦胧之间,彷佛看到了一颗系着红线的玉石。
那就是三生石吗?
象征着前世、今生与来世。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紧紧地抱住了那颗玉石,喃喃地祷告着、祈求着,也不知是否佛菩萨果真回应了我,我在迷迷糊糊之间,好似真的变成了一只小燕子,振翅离巢,穿越遥远的时空——之后的故事,你们应该都知道了,我的玉哥哥醒来了,小燕子终于能够回到真正属于她的怀抱。
「玉哥哥,后来,你活得好吗?」
这是玉哥哥清醒后某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小燕子依偎在他肩头,好奇的呢喃低语。
「嗯。」玉哥哥点头,将小燕子抱得紧紧的,感受着她身上的馨香温暖。「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做到。」
「太好了!那你快点告诉我,我们的亲人朋友,他们后来都怎么样了啊?」
「瞧你一副想听八卦的眼神。」
「哎呀,我就好奇咩。」
小燕子缠着玉哥哥直撒娇,玉哥哥自然不会令她失望的,轻声娓娓道来。
「娇娇嫁给了一个七品小官的儿子,虽然对方家世不显,却是个老实忠厚的,娇娇有回去庙里上香,差点遇险,是那小子救了她。」
「哇!英雄救美,好浪漫啊!」
「望舒在战场上打磨了几年,勉强算是有些成器了,之后更协助我一同建立大齐与北辽之间的商道。」
「所以你追求两国和平的心愿,达成了吗?」
「算是得偿所愿了。」
「那我家里人呢?」
「你爹你娘都十分健康,他们在你走后,做善事做得更尽心了,每年都捐出大把银两救济穷苦的百姓,至于你那古灵精怪的小弟……」
「他怎么了?」
「他才刚满八岁就考上了秀才,看来很有成为我朝最年轻状元郎的潜力。」
「我就知道,金家出品,不同凡响!」
「瞧你得意的。」
「呵呵!对了,那六娘姊姊呢?」
「她将你留下的金粉阁经营得有声有色,后来我作主,将一半的股份给了她。」
「应该的,总是要给六娘姊姊一点傍身的财产,她才能活得自在潇洒……还有石姊姊呢?」
「她和太子殿下之间,又是一段说不清的情缘纠葛了。」
「什么样的纠葛?你别吊我胃口了,快说啊!」
「你又不是小猫咪,哪来这么多的好奇心?」
「人家就想知道啊!」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后来有没有续弦另娶?」他轻笑地逗她。
她整个人顿时绷紧了身子,睁圆了一双俏丽明亮的眼眸,凶巴巴地双手叉腰。「你敢!」
这副泼辣的模样教他看得又爱又好笑。
「你还笑!」她更恼火了。
他却是笑得更开怀了,将她再度揽入怀里。「后来,太子登基为新帝,金玉两家的人都过得幸福美满,大齐边境也得享和平,我再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她一凛,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你不会是……」
他微笑颔首,证实了她的猜想。「嗯,我想我这样也算是做到对你的承诺了吧?一个人活下来,实在太孤寂、太痛苦了,我想早点来找你。」
明明是诉说着痛楚的回忆,他的眉目却舒朗,彷佛云淡风轻。
小燕子心口倏地一揪,满怀酸楚。「对不起,总是让你为了我,受这么多苦。」
他不以为意,一字一句,满溢着情深意重。「这是我所能想到的,爱你最好的方式。」
我也爱你,我的玉哥哥,你就是小燕子唯一的巢,生生世世,无论我飞得多远,你永远会是我归去的方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