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怀瑾临走前,是金于飞亲手替他穿上战袍的,护胸的金丝软甲以及护膝,亦是她一针一线所缝制,玉望舒同样也得了一副软甲与护膝,却是玉娇娇替这个弟弟尽的心意。
两人走后,府里的男主子就只剩下玉长天,他也挺识趣的,知道自己能在后方逍遥,全靠有两个好儿子替他往前线冲锋陷阵,于是便不怎么敢和院里那些妖妖娆娆的姨娘嘻笑胡闹,镇日窝在书房里读书写字,日子可谓过得十分清心。
自从上回牡丹宴,玉娇娇在宫里出了回锋头,京里名门贵女的社交场合不会再漏了给她的帖子,不过她兴致缺缺,只一心一意跟在大嫂身边,学着当家理事,以及如何打理亲娘留给她当嫁妆的那几间商铺。
时光就在这般的平淡中逐日流逝,京城几乎每隔几日便能接到前线快马传来的消息,西凉的军队果然打着进犯北辽的旗号,于途中悄悄转了个大弯,偷袭大齐的一座边城,而据说北辽大王子麾下的军队也混在其中,与西凉分进合击。
玉怀瑾初到北境之时,本来还有些叫不动那些老将军麾下的士兵,众人见他似乎年轻可欺,都不甚服气,只是玉怀瑾哪里是省油的灯,小露几回手腕就将那起子老油条压制得服服贴贴,到了正式出战时,他不仅善于谋略,打仗时更是一马当先,总是抢在最前线奋勇杀敌,迅速便在军中建立了人望,成了北境全体军民倾心追随的领袖。
战神的名声由边境传回京城,自然造成了一番轰动,而金于飞刹时成了诸位名媛贵妇羡慕的对象,都说她嫁给了一个英勇善战的好夫婿。
对于这些或欣羡或嫉妒的耳语,金于飞丝毫不萦绕于心,她从来就不怀疑她的男人拥有百战百胜的决心与能力。
她其实是仰慕崇拜他的,从前世到今生,他在她眼里、在她心里,一直就是个形象高大伟岸的英雄。
只是英雄也有遭逢危难的时候,正当京城所有百姓津津乐道着前线的战事时,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噩耗传进宫里——
大齐北境竟爆发了一场瘟疫!
「你要去北境!」
这日,金于飞回到娘家,对亲爹亲娘果断地宣布了这个决定,金首富当场惊得一把美髯都翘起来了,姚氏亦是眉头深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飞飞啊,你可莫要冲动,如今那边不仅有瘟疫蔓延,战事亦尚未结束,你这一过去,等于是送羊入虎口,何必非得身历险境呢?」
「娘,我是深思熟虑过后才做的决定,您莫劝我了。」
为了及时掌握最前线的状况,金于飞其实一直悄悄与东宫有联络,日前太子殿下命人送来北境爆发瘟疫的消息,她立刻就展开行动,在市场上大举收粮食药材,就是想着能运去北方,解救军民于水火之中。
「你要送粮送药,爹多派些家丁护卫一路送过去就是,何须你亲自出马?」金首富叹息地劝道。
亲爹娘都站在不赞成的立场,这点金于飞早就料到了,也没有太过急躁,只是徐徐分析着利弊,最重要的是,她身为镇北王府的嫡长媳,她的夫君与小叔都在前线奋斗,她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你是个女人家啊,从古至今,哪有女人上战场掺和的?」
「谁说没有的?前朝还有女将军呢,就是本朝,也有女大夫在军营里行医救人,女人怎么了?难道我们就不能为保护自己的家园奉献一份心力?」
金首富盯着慷慨激昂的女儿,眼角抽抽,嘴角也抽抽。
旁人或许不晓,这丫头可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还看不出她心里那点弯弯绕绕吗?说她心地良善,见不得一般老百姓吃苦受难,这是有的,但说她为了要去当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不惜以身犯险,这可就大大不符合这丫头精算的本性了。
「说到底,你就是舍不得你的夫婿吧?就这么想见他,连这几个月的时间都不能忍?」
金首富一口就戳破了金于飞的心事,她蓦地赧然,耳根隐隐地发烧。
她确实是因为放不下玉怀瑾,才决定亲自往北境走一趟的,不知为何,明明前世曾好几回送他出征,却没有一次如同这回这般令她心头挂念,忐忑不安,几乎是整日整日地睡不着觉,就算迷迷糊糊睡着了,也往往会被恶梦惊醒。
彷佛冥冥之中有种预感,这次他离开会有危险,若是她去得迟了,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他……
一念及此,金于飞也顾不得爹娘盯着自己那既担忧又调侃的目光了,索性坦然承认。「对,我就是思念夫君了,我想去陪着他。」
「他是去打仗的,你跟去胡闹怎么成!」
「爹、娘,我知道您俩是为女儿担心,我不糊涂的,战场那么危险,刀枪不长眼,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怎会去拖累那些英勇奋战的将士们呢?我就是在城里等着,等我夫君自战场归来,我能亲手煮碗热汤给他喝,服侍他更衣沐浴,这就满足了。」
她一副贤慧娘子的口吻,听起来倒颇像那么回事,金首富与姚氏对看一眼,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从小这丫头决心要做的事,他们身为爹娘的,从来就阻拦不得。
最后,金首富只能长叹一声,无奈地让步。「行吧,你要去就去,反正爹娘说的话你也不听了。」
「哎呀,我最亲的爹,最好的娘啊,您们可莫要这么排揎女儿,女儿虽然已经嫁人,可也不是那泼出去的水,我这心里还是向着娘家的。」
金于飞撒娇撒得理直气壮,甜言蜜语说来毫不犹豫,不一会儿就把金首富逗得整个人晕乎乎的,至于姚氏,连丈夫都说不过自家女儿了,她也只能跟着认了。
金首富不仅默许了女儿去北境寻夫,还大方地表示。「你收那么一点粮食和药材顶什么用?咱家粮铺药店有的存货,你尽管带走,爹再给你两百万银两,你看需要什么,一并买去。」
两百万银两?她爹这回可是下重本了啊!
金于飞眼眸一亮,心里满是感动,一手挽着爹,一手挽着娘,乐呵呵地笑着,彷佛又回到了做小姑娘的时候,一口一个亲爹亲娘,喊得娇滴滴软绵绵的,教人心疼。
她成功说服了爹娘,却忘了自己还有个古灵精怪的小弟,金若光见自己被忽略了,姊姊归宁竟然都没想到来看他一眼,登时闹别扭了,一个人蹲坐在花园里假山的山顶,忧伤望天。
府里的小厮丫鬟寻了半天,最后还是金于飞亲自逮到了这个不肖弟弟。
「光哥儿,你躲在上头做什么呢?给我下来!」金于飞双手叉腰,在假山下喝叱着弟弟。
「我不!」金若光扁着小嘴。「姊姊都不疼我,光哥儿心里难受。」
「谁说我不疼你了?」金于飞觉得头疼。「我这不是一听说你悄悄躲起来,就急着来找你了吗?」
金若光哼哼一声,从一片奇石怪岩中探出自己白皙俊秀的小脸蛋,往下张望。「若不是我闹了这一出,姊姊会想到来找我吗?」
「哎呀,我们家的小少爷,你也知道自己是在胡闹啊?」金于飞语带打趣。
金若光顿时语塞,小脸一红,哼得更大声了。「哼哼!」这回还以叠字来强调他心中的懊恼。
金于飞简直没脾气了,放软了嗓音。「小祖宗,你快下来吧,算姊姊说错话了好不好?姊姊今儿回娘家,其实最主要就是想来见你的。」
「你骗人!」将将四岁的小孩表示自己可没那么好骗。
「我是说真的。」
「那你怎么现在才来?」
「长幼有序,姊姊总得先去向爹娘请安不是?莫不是家里从小教给你的规矩,你都给忘了?」
「才没有忘呢。」金若光嘟着小嘴。
「要真没忘,你就快下来,再这么不懂规矩,姊姊可要生气了。」金于飞作势威胁。
金若光其实也自知理亏,猴儿似的溜下假山,跟着便飞奔投向弯下身来迎接他的姊姊。
闹这一出,就是为了能这么光明正大地赖在姊姊香香的怀里。
他笑着仰起小脸蛋。「姊姊,听说你要去找姊夫啊?」
「是啊。」
「那能不能带光哥儿也去?」
「那可不行。」金于飞严肃地拍拍弟弟的头。「光哥儿可是我们金家的栋梁,未来要支应门庭的,你得好好待在家里,孝顺爹娘。」
「我也想去战场瞧瞧。」
「行军打仗没趣得很,光哥儿还是好好随着先生读书,姊姊听说你近日开蒙了?」
是开蒙了,每日摇头晃脑地读书写字,好生无趣。
金若光眼神再度流露出不符合他这般年纪的忧伤。「我也想像姊夫那样上战场杀敌,做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你啊,先把自己护好再说吧。」金于飞用手指点点弟弟的小鼻尖,接着牵起他的小手。「走吧,随姊姊一同去爹娘院里吃饭。」
「嗯。」金若光乖乖地被姊姊牵着走,抬头仰望姊姊娇美的侧颜,眼珠子一转,彷佛天真地问道:「姊姊,你找到那幅小燕子的画了吗?」
提起那幅画,金于飞便不由得会心一笑。「找到了,你姊夫将画悄悄挂在他的书房。」
「姊夫为了从我手中骗走那幅画,还跟我说了个秘密呢。」
对喔,秘密!
金于飞一凛,那日光哥儿话说到一半,便让玉怀瑾匆匆忙忙给带走了,她后来也没想起要追问。
「是什么秘密?」她停住步履,低头望向弟弟。
金若光笑得像偷腥的猫。「我把秘密告诉姊姊,姊姊能不能替我和爹娘说,让光哥儿每日读书写字不必超过一个时辰?」
这小鬼,还学会讨价还价了!
「你如今每日读书习字几个时辰?」
金若光伸出两根胖胖的手指。
金于飞想了想。「这样吧,到你五岁之前,减为只一个半时辰可好?」
「再少一点点。」
「不能少了。」
见金于飞不肯让步,金若光只好委屈地咬唇。「那好吧,就一个半时辰。」
「那光哥儿快跟姊姊说,姊夫告诉你的秘密是什么?」金于飞温声诱哄着弟弟,明眸闪烁星光。
「姊夫说,他知道画上的小燕子是怎么来的。」
金于飞一愣。「什么意思?」
「姊夫说,小燕子其实是他叫来的。」
金若光童言童语,却是宛如夏季的落雷劈下,瞬间震撼了金于飞。「小燕子……是他叫来的?」
「嗯。」金若光用力点头,童真的眼眸此刻注视着自家姊姊,竟显出几分探究的意味。「姊夫说,他在小燕子还没长大的时候就看过她了,是他和小燕子的爹爹商量,让她飞过来的。」
狂涛骇浪刹时在金于飞心海掀起千堆雪,她不敢置信地冻立原地,脑海思绪纷乱。
前世,她并非北辽王室唯一的公主,父王却选定了将她送往大齐和亲,原来并不是因为她是爹娘心中最不被看重的女儿,而是因为那答应联姻的男人亲口要了她吗?
他早就见过她了?什么时候?为何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姊姊,姊夫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啊?光哥儿一直想不通。」金若光摇晃着金于飞的手,真的非常好奇,即便他这番好奇心,很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
别说光哥儿了,就连她自己也想不通,一时间脑海如走马灯似的掠过无数片段,关于她的梦,关于她似乎不只与他有过两世牵扯,还有更久远之前。
或许他们之间的姻缘,是三生石上所注定。
金于飞发现自己更想见到那男人了,他眷恋的小燕子,现在就想展开双翅,飞到他身边去——
「手中的幸福,决定一生交乎你,坚心甲你难分难离。」
「手中的红线,深深将咱心交缠,陪你走遍千山万水。」
黑夜,蜿蜒的山路上,一边是崎岖的山壁,另一边是临海的悬崖,一盏盏光线惨澹的路灯宛如禁卫军似的沉默伫立,拱卫着这座深山。
蓦地,一束探照光映亮了路面,一辆火红色的法拉利跑车奔驰而来,轰隆隆的引擎声震动了寂静的夜色。
车上传来歌声,透过车窗,隐约可见车里坐的是一对年轻男女,坐在驾驶席上手握方向盘的是一个俏丽女孩,前额的发丝挑染成紫红色,相当抢眼,而男人的相貌亦十分端俊,却是一脸正气凛然。
两人正随着车上的广播,欢快地对唱着一首台语歌——
「世间的爱情啊,故事那么美。」女孩飙着高音。
「情缘心心相对。」男声低沉醇厚。
「蝴蝶乱纷飞,双双飞相随。」
「化蝶伴你身边。」
「我会相信你。」
「我真心愿意。」
「三生石顶,有我也有你。」
最后男女合唱收尾后,两人对望一眼,女孩忽地笑开了,乐不可支地捶着方向盘,男人坐在她身旁,略带无奈又宠溺地望着她。
「有这么好笑吗?」
「哥,你不觉得这首台语歌词很有趣吗?什么蝴蝶乱纷飞,什么三生石啊,这是神话故事吧?」
「人家歌里爱得那么痴情,被你当笑话看。」
「是很好笑嘛!」女孩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哥,快点,我们再唱一遍。」
「你别闹了,专心开车。」
「不嘛,我就想你跟我一起唱这首歌,快点嘛!」
女孩撒娇地求着,男人从来是拿她没辙的,只好轻轻打着拍子,又和她唱了起来。
两人沉溺在歌词里,一时之间都没注意到危机迫在眼前,一台重型机车横冲直撞,穿着一身皮夹克的骑士彷佛喝醉了酒,迎面而来。
男人首先察觉到,惊喊出声。「大小姐,小心!」
女孩也看见了对方来车,顿时吓慌了。「哥!怎么办?我躲不开……」
女孩驾驶技术并不娴熟,还是初次开山路,此时反应不及,眼看着就要与对面的重机相撞,千钧一发之际,男人倾过身,用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以自己的身体护住她。
「哥!」女孩眼里满溢惊恐。
「乖,闭上眼睛。」男人话里尽是温柔。
这似乎就是他最后对她说的话,后来,跑车硬生生被男人转了个方向,避过重机,却是一阵旋转打滑,惊险地悬挂在崖边,眼看着车子即将坠崖翻覆,男人在最后一瞬间,奋力将她推出了车外。
她只能眼睁睁地趴在崖边,看着男人随车坠落,徒劳往前伸出的手,怎么也抓不住她最牵挂的那道身影。
「哥!哥!」
金于飞再一次由恶梦中惊醒。
这回,她坐在一辆马车上,车队听从她的命令,飞快地在官道上赶着路,而她在晃晃荡荡中打起瞌睡,不过一刻钟便骇然睁开眼。
如同她从前每回作恶梦醒来一般,她整个人冷汗涔涔,泪流满面,脸色如雪苍白。
只是这回,她终于全部想起来了,想起三生石上,自己许下的誓言,想起为了唤醒因车祸昏迷不醒的男人,她跪在佛菩萨前求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才求来的一个机会。
愿以自己的性命,换他得以清醒,愿以身相替,换他在人世间活得平安喜乐。
第一次穿越,为了替他解毒,她甘愿成为他的药人。
第二次穿越,她成了他的王妃,替他挡了箭。
而这一世,是第三次了,她又必须经历什么样的考验呢?
无论什么考验,怎样的苦楚,她都愿意承担,只求最爱她的他,能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醒来,重获新生。
「哥,对不起,都是我任性,是我害了你……」
她潸然落泪,在光线昏暗的车厢里,极力压抑着低低的呜咽声,反倒更加令人闻之鼻酸。
坐在马车外的元宝听见动静,命车夫暂且停车,进来车厢察看,惊见自家主子在哭泣,顿时手足无措。
「少夫人,你怎么了?」
金于飞收拾情绪,勉力笑笑。「无事,就是又作梦了。」
「怎么又作恶梦了!」元宝叹气,心头的担忧却也减轻不少,主子老作恶梦是习以为常的事了,一般只要清醒过来就云淡风轻。「你暂且忍忍吧,方才邹护卫说了,再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咱们就能入边城了,就是希望能在天色暗了之前赶到。」
「嗯,我知道了。」
入了边城,就表示离她的男人不远了,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金于飞接过大丫鬟递来的帕子,擦去脸上泪痕,元宝正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时,车队前方忽地传来一阵骚动,接着一个背上插着令旗的校卫骑着快马奔来,隔着车帘扬嗓喊叫。
「车里可是玉大将军的夫人?」校卫声若洪钟,语气显得有些急促。
金于飞一凛,急忙回应。「我是。」
校卫立刻滚下马,跪在车厢旁。「夫人,小的奉世子爷之命,率领一队骑兵前来迎接夫人入城。」
「是世子爷下的令?」金于飞愕然。「那我夫君呢?」
「将军他为了安顿百姓,不幸染上疫病……」校卫深吸口气,却仍忍不住轻微的哽咽。「如今还昏迷不醒。」
金于飞闻言一震,刹时只觉天旋地转,日月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