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猜对了。他爱舞台上的赵以瑄,失去光环,她不再是天使,一个不能给人们带来幸福的天使,还有什么可爱处?
「假设,我从现在起,每天花十二个小时做复健;假设,有朝一日,我还能站到舞台中间,是不是……你会重新考虑……再爱我一次?」她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她的假设让允淮快要崩溃,他吸气,转身,把牛皮纸袋里的东西抽出来。
「我给妳两栋别墅、五间透天房子,和六间已经承租出去的办公室,律师正在办理过户,等名字登记好了,他会亲自替妳送过来。
「这个户头里面有一亿七千万的现金,妳可以随时提领。只要妳签下离婚协议书,这些统统是妳的。」他说话速度飞快,好像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事情办完。
他连半分钟都不肯多留?是周仪卿在外面等他吗?如果是的话,她可以理解他的急迫。
「我签下离婚协议书,你会比较快乐吗?」失去最后一分期待,她的冷静连自己都惊讶。
他拒绝回答,别开眼,他不看她的伤心欲绝。
「你很后悔这段婚姻吗?」
她看他一眼,他仍拒绝回答,她只能提起笔,为他的「后悔」作签结。
赵以瑄三个字她签得很谨慎,比签结婚证书时更谨慎几分。她花很多时间写这三个字,希望奇迹出现、希望他在她签字期间改变,对她喊出暂停,说,我们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可惜,并没有。
他看着她把协议书签好,看着她把文件交给他,看着她脸上挂起做作的假笑,在四目相望几秒钟后,他一语不发,离开她的房间。
他走,她的冷静跟着下台。
串串泪水漫过离婚协议书,晕开赵以瑄三个字,她想歇斯底里喊着「不作数」,想任性大闹,把证书撕成千百碎片,更想把时空拨回从前,重头来过,她一定不再对周仪卿吃味。
可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怔怔地、怔怔地读着离婚协议书,一遍又一遍。
他果然是为战争前程牺牲女神的君王,她终究是让他的「事业」和「哥儿们」牺牲了。
*
「听阿杰说,允淮来过了。」以铉开门,探进头来。
对这个妹婿,他是满意的,无论他的做事态度,还是疼爱妹妹的心意,都让以铉感动。
猛抬头,仓促间,以瑄的笑容忘记到位。
「怎么了?你们谈得不好吗?误会没有解释开?」
以瑄摇头。他们之间没有误会,只有她的错误认知,现在统统弄清楚了,谁都没错,错的是她的固执。
抽过以瑄拿在手中的离婚协议书,细读,他叹气:「妳没有告诉允淮,妳怀孕?」
又摇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在乎。他急着用很多房子、很多金钱赎回自己的自由,好让他和仪卿双宿双飞。
他一定很后悔自己的负责任吧?后悔他承诺回国娶她,这个后悔让他白白损失那么多财富。
不过,他肯定不会介意那些钱,因为他有个可以和自己齐心努力,争取更多财富的女生,她会帮他拿下法国市场、德国市场,接下来,美国日本、东西南北欧统统认同他们,他们是全世界走透透的人类,和她这种只安于几坪空间的女人大大不同。
有没有听过物以类聚?他们才是同属性的男女,而她,不管加入多少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以瑄,妳要说话,我才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见以瑄不语,他急了。
「没有问题啊!从现在起,我是大富婆了,我有花不完的钱、有住不完的房子,允淮对我……很慷慨……」她在笑,眉开眼笑,笑得夸张。
「以瑄,妳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对你们而言,阿杰只是一个误会,没道理为个莫名其妙误会,毁掉你们的婚姻。」他晃动她的肩膀,要她回神。
「对,莫名其妙,允淮根本不喜欢我,却为了一句承诺,硬娶我进关家大门,真是要不得的负责任。」
从现在起,她要大力推广责任无用说,要大家放下责任感,专心做会让自己快乐的事,人生苦短,所有人都懂得,为什么不尽情狂欢?
嗯,说得好,狂欢,她应该狂欢,应该跳舞歌唱,应该拉开嗓子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了?她张开嘴却笑不出声,是声带出问题,还是她的心忘记大笑的频率?
「妳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以铉问。
见鬼了,允淮不爱她?他是男人,怎不懂男人?自从以瑄一缘进关家后,他和允淮时常见面,除事业的合作之外,他也常为以瑄找上允淮,言谈间,允淮对以瑄的占有和关切,他岂会看不出来?
「他喜欢的是人周仪卿。」接着,她拚命摇头。「不重要了,我们已经离婚,从现在起我要过自己的生活,不要想他、不要愤怒,我不要当人见人厌的怨妇。
「对!我要开心快乐,我要活得比以更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离婚没什么大不了。」
表面上,她在和以铉对话,事实上,她是喃喃自语,她说些言不及义的话,好让胸口的疼痛减轻,她拚命谈开心,拚命说离婚是完美结局,她拚命地拚命做着同一件事情——抹煞爱情。
「以瑄?」
「我很好,大哥,我真的很好。」她的「好」很虚伪,不需要要证人,就可以得证,她说的全是谎言。
「我去找允淮,把事情说清楚。」
「不要。」她跳起身,拦在以铉身前。「不要去找他,他对我很好了,哪个男人离婚还愿意拿出一亿七千万,那是我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呢!
「他对我真的真的很棒,他没有做错事,他唯一的错误是太重视承诺,他……」
她找不出话来替允淮分解了,颓丧,她的泪含在眼眶里面。「大哥……请别怪他,是我配不上他。」
「这句话是允淮说的吗?」两道浓眉拢上,他不信允淮会说这种话。
「哥,我饿了,饿极了,有没有东西可以吃?」转移话题,她拉起以铉,匆匆往楼下走,一面走,她一面演戏,演得很积极。「天!我多久没吃东西,怎么会饿得这么凶?」
*
连接几天,她口口声声喊饿,看见食物,却半点都吞不进去;她时时恍惚,一停止说话,就像忘记上发条的娃娃,失去魂魄;她老在装笑,笑得全家人鼻酸;所有人都不晓得该拿她怎么办,她还是自顾自地扮演开朗少女。
以铉看不下去了,即使以瑄多方阻止,他还是直接找上允淮。这一找,找出允淮不欲人知的秘密,也找出允淮爱以瑄的事实证据。
白痴!他实在不想用这种字眼形容聪明盖世的关允淮,但关允淮难道不晓得,他的作法不会让以瑄获得解脱,还会将以瑄推入万劫不复?万一,他真的不治,他要以瑄如何面对自己,面对腹中的孩子?
匆匆赶回家,这件事,要由他来做主。
推开以瑄房门。
一听见开门声,她马上抬头,凝住笑脸。「大哥回来了,今天不必加班吗?那好,陪我吃饭,我饿坏了,不晓得管家准备什么好吃的,上次那个糖醋排骨啊,味道真的很好……」她聒聒噪噪说个没完没了。
又是饿坏了,她就不能换个新台词?
「以瑄,我要妳集中注意力,听我说。」他扶住她的肩膀,态度认真。
「好啊,你又帮我买了新衣服?大哥,你这样不行啦,我马上就要变成大胖子,你买的衣服再漂亮都穿不卜去,所以呢,你干脆把钱……」
他截下她的话:「以瑄,允淮没有娶周仪卿,除了妳,他谁都不爱。他和周仪卿之间没有什么圣诞节、复活节,所有的事都是周仪卿捏造出来的一派胡言,他们之间没有暧昧,他娶妳,是因为爱妳,和承诺责任无关。」
「哥,你不必安慰我,我很好啊!刚刚啊,我还在想,自己都没有出国念书过,虽然我的头脑不太好,英文也不行,也许……」
以铉抓住她的手臂,郑重说明:「不是安慰妳,我说的都是真的,允淮生病了,是胃癌,医生说现在开刀只有百分之三十的成功率,他能对妳做的最好安排,就是放妳自由,他甚至不让父母亲通知妳他住院了。这是他写的日记,妳读过之后,再决定怎么做,我在楼下等妳。」
离婚无关仪卿?所有的事都是一派胡言?
胃癌?百分之三十?
天!老天怎么以为她很厉害,有本事消化一个又一个吓人的恶耗?她是能力不强的笨女人啊,为什么丢给她一堆难题?
放下日记,她凭直觉行事。在大哥关上门剎那,她打开门。「哥,我们去医院。」
*
抚着以瑄的头发,允淮满心不舍。
「妳这样,我好担心,妳不应该来,也不应该知道这件事情。」他好强势的,他不习惯无助地躺着,不习惯对以瑄的泪水无能为力。
「担心就不要走啊,陪我一辈子、一辈子,再一辈子。」
「那么多辈子?」
「嗯,我要那么多辈子,不过别担心,我会回馈你十个一辈子。」囤积了几天的泪水,她在此刻尽流。
「妳真不懂得计算,三个一辈子换十个,多高的利息,幸好,妳不开银行。」抱住她,他但愿自己有足够的时间不放手。
「我开银行啊,你存在我这里的幸福还没有提领,我开支票给你,你要记得快点来领,不然过多的利息会把我的银行压垮。」她哭着笑,分不清是开心还是悲戚。
「如果我没办法领,妳要记得领出来自己用。」拭去她的泪,他要她开心。
「不行,不是你本人,银行拒绝提领。」握住他的手,以瑄把他的大手留在自己脸庞。
他的手好冰,是冷气太强吗?他的手一向又大又温暖,在冷冷的冬天,熨烫着她每一吋肌肤,告诉她,爱她是他最乐意的事。
「妳是我的未亡人,有权利拿走我所有财产。」
「不对,你用一亿七千万把我休了。如果你不和我再举办一次婚礼,属于你的东西,我都拿不到所有权。」
她耍赖,就算任性、就算骄纵,她都要赖着老天爷,把他留在世间,留在她身边。
「我会交代所有人,不管有没有拿到证书,妳都是我的妻子。」
捧住她的脸,这张脸,他百看不厌,当时,是鬼迷了心窍?怎么觉得事业比什么都重要?
「你是疼妻子的男人吗?」
「是。」
「那么,宠我一回好吗?」泪翻下,她的泪水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一回一回淹。
「我愿意宠妳无数回。」
再有机会,他发誓,不让她哭;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发誓,把爱她当成人生首要任务;再有一回,他要重新检视自己,把所有的错误一次矫正。
只是呵,还有机会吗?最有把握的男人在病魔面前,变得软弱,失去所有的把握。
「说到做到?」
「妳想要什么?」
「我要一直睡在你身边,不管是家里还是医院。我要和你一起醒来,一起吃早餐,一起走出庭院,你跟我说再见,我说我会替你亲亲宝贝,告诉他,爱他的爸爸几小时后就会回来。
「中午,我要拎着爱心便当,推起娃娃车,走到你的办公室里,你的午餐除了家人,不可以让别人相陪;黄昏,我会牵儿子到巷子口等你回来,然后,告诉你,带你的宝贝有多累人。
「你不可以嫌我唠叨、不可以骂我烦人,谁教你娶的是我,不是安静女生,你只可以把我抱在怀里,安慰我,一次次说,妳的辛苦我都知道。」
他尚未离去,她已经运用起想象力,爱他、思念他。
「妳想要一个宝宝?」
「不是想要一个宝宝,而是,我已经有一个宝宝了。」抓过他的手,贴在自己腹间,爱他,不是一天两天。
他惊讶得说不出话。「妳说……」
「我和他在开刀房外等你,你要很努力,很努力把百分之三十变成百分之一百,你不可以怠惰贪懒,不可以让我们等不到你出来。」
「我不是神……」他哪有权利改变机率和命运?
「你最擅长创造奇迹不是?你拿下法国市场、德国市场,你把别人办不的事情全办齐全了,不是?
「这次,我要你为我和孩子办到。你虽然不是神,但你是丈夫、是爸爸,是妻子和孩子眼中,无所不能的神。」
「以瑄……」
「不要犹豫、不准迟疑,你要直接告诉我——没问题,妳安心等我,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出来见你们。」
「如果医生有妳的信心就好了。」
病房门打开,父母亲、大舅子、医生、护士全进来了,开刀房已经为他准备好,上战场的时刻到了。
「所有人都可以缺乏信心,独独你不能。」握住他的手,她还没握够。
护士将他送上推床,以瑄的手不肯放,她一路跟在病床旁。
他的手很冰,这冷气呵,能不能不要开得那么强?
「以瑄,可以了,回去吧!」
回去有亲人的地方,那里有人可以带给她安慰、可以让她不那么悲伤。
她不说话,光是摇头,她不回去,她要守护他,一直一直。
「以瑄,听话。」
他的手碰不到她的脸颊,无法为她拭去新泪迹。
不听话,摇头又摇头。
早说了,今天她要任性、要骄纵,她要尽情撒泼,只要能向上天争取到他的生命。
「以瑄……」
「你还没有答应我。」终于,在他们快定到准备室入口时,她说话。
「答应什么?」
「要活着出来,要再娶我一回,要听我对孩子的抱怨,要……」没等她说够,隔离室的门打开,护士将他推了进去。
手松开了,她握不到他冰冰的大手掌,以瑄扑在隔离室的玻璃门上,紧盯住移动的病床,玻璃门和允淮的手一样冰凉,冻坏了她的手,也冻封了她的心。
然后,她看见了,看见允淮勉力撑起身体,望着她,用口形说出——「我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