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前,她再次探看孟云峥的伤势和状态,他脸上恢复血色,不知是他体质较寻常人强悍,抑或与她交融为一后起了变化,他胸前与腰腹的伤复原得好快,距她之前查看不过半个时辰,竟已然愈合,生出薄薄一层新肤。
没能好好探究,她连好好与他道别都没办法,只能尽可能让他舒爽些,用默儿烧好的热水替他净脸擦身,把他的刀剑也擦拭干净。
然后她留了清水和果物在他身侧,随跟默儿一起离开那座天然蛊瓮。
不……那座被青族「魇门」视作根基的蛊瓮山腹如今已不存在,全然塌陷,而「魇门」门主和为虎作伥的姜绮……她看到他们横在石室外的尸身,默儿下手很狠,其他门众皆是被一一割喉,只有门主和姜绮是被砍成数块,还被断头。
离开前,她安置好孟云峥,踏出石室时,就见默儿静伫不动,清丽脸蛋对着尸块露岀笑靥,那既惊又痛的心绪再次袭来,让她又想落泪。
她上前拉住默儿的手,将她永远带离那个地方。
永远、永远,她和默儿,再不会踏上那座峰头,她们已然自由。
默儿问她,往后该往哪里去?
当她认真思索起这一事,不知因何,脑中自然而然浮现在虚空之境里,与姥姥重逢的白族圣地。
她要去那里。她需要回去那里。
以往,那是她一直不敢碰触的点,觉得自己已被弄得那样污浊不清,她尽染毒蛊的血脉再也配不上白族大巫之名,仿佛光想着圣地那一片山林镜湖,就已亵渎了大巫白族。
但这一次很不一样,第一次的沛然「气爆」,她不清楚自个儿究竟冲破什么,却是知道,她像被推进到另一个境界,一个之前从未踏足过的层面,所以才会在白族圣地的镜湖上见到姥姥,而那样的姥姥更可能是她神识中的演化,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从头到尾与她同行,跟她对话的,很可能其实一直是她自己,姥姥早就不在了,一直存在的,都是她自己。
所以需要回一趟白族圣地啊,去看看那个地方与她有着怎样的连结,她被炼化成万蛊毒胆,是催化一切毒蛊的引子,但她更是白族最后一任大巫所看重的血脉。
白族圣地位在更西边的姆苍连峰,离开多年,那确切的所在她已有些模糊。
然,神妙的是,当她带着默儿去到那个被群山环绕的地方,她能凭着感觉去走,那座姆苍连峰仿佛是母亲腹中那孕育生命之地,任由她离开再远再久,只要一踏上归途,一切便是再熟悉不过。
原以为应是渺无人烟之地,没想到连峰的山中有小聚落,约莫三、四十户人家。
从塌陷的蛊瓮山腹跑掉时,默儿很彻底地搜括「魇门」众人身上值钱的玩意儿,得到不少银钱、宝石和金叶子,姜回雪就用了些银钱在聚落里赁下一屋。
石块夯土的屋子看着颇新,听屋主老夫妇说,是特意请工匠师父进山里建造的,准备给儿子娶媳妇儿的新屋,没承想儿子娶了媳妇便随岳家走商,媳妇是个识武的,没留下来侍奉公婆,而是跟在相公身边一路保护。
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加上姜回雪给的钱可不少,干脆就赁出去。
屋中隔成五间,小厅堂、两间方正的寝房加上小灶房,还有一间用来浴洗与如厕的小室,生活所需之物一应俱全,不远处便有口涌泉,入住十分方便。
几乎是每日,姜回雪都会进白族圣地走走,有时在清晨时分,有时是日正当中,有时也会选在深夜时候,心头一动,似灵通有声,牵上她浸润当中。
从聚落步行进入圣地约莫需要半个时辰,她是喜欢那一段路的,在姆苍连峰的环抱下,散步般穿过那一片雪松林海,去到在林海当中的那一面镜湖,内心感到安定,但她一开始非如此。
她这具身躯里的「东西」,会随她心绪起伏转变,这是在历经第二回「气爆」之后,她再一次深切感受到的。
那二天她踏进雪松林间,记忆带着她回溯,回到族人遭杀戳的那一日,强大悲伤如狂潮打来,她神识无比清晰,眼睁睁看着黑气从肤孔渗岀,遭她踏足行过之地,生机尽断,全成焦土,而两侧离她较近的雪松则叶落根枯,松干焦干。
稍不留神,她「万蛊毒胆」的那一面就跳出来张牙舞爪,把生物气息全夺去。
不忘呼吸,不忘吐纳,她渐渐习得该怎么应对。
她当场席地而坐,闭眸凝神练起「活泉灵通」,白族大巫的内丹吐纳功法在这片圣地中更具威效,体内大巫的血脉如活泉涌动,她想着愉悦的事和那些令自己欢喜的人,让她想得最深、念得最深的,除了孟云峥没有别人。
睁开眼时,她的周围白雪尽融,雪水渗进青青草地中,滋润着一片翠绿,两侧已枯死的雪松再现生机,根干有劲,立地昂然。
白族大巫擅长医术,能以巫治人,她似乎碰触到那神妙的一块,隐约领略了在虚空中姥姥说的那些话。
她能害人,她能救人。
成魔或成佛,全在一念之间。
只是尚不敢大意在人身上尝试,恰巧聚落里的一头母牛生产,结果是难产,折腾好久才让小牛落地,但母牛也已牵牵一息,眼看救不活了,她完全是拿死马当活马医,抚着母生的躯体,抚着、想着,让灵通从体内与指尖散出,将生命活起。
她救活母牛一事,在小聚落里闹得可不小,之后几日,每天都有村民拉着自家有些状况的牲畜过来请她医治,细数数,有驴有骡,有负责下蛋的大母鸡、有猫有狗,还有一头最被村民们所看重的种猪。
她俨然成了兽医女太夫。
「好了,大黄、二黄,姊姊来寻默儿了,我要回家等开饭啦!」脆甜的声音满满笑意。
「哎呀呀,不要再扑了,默儿明儿个再过来玩,你们……噢!」大姑娘家遭两只大黄狗纠缠不休,甫站好又被扑倒在地,漂亮脸蛋被舔得一脸湿。
傍晩时分,姜回雪从白族圣地返回聚落,回家之前先绕到樵夫老爹的竹篱笆院子一瞧,果然见到她家默儿又来玩狗兼被狗玩。
大黄和二黄前些天随樵夫老爹砍柴,因为护主而被一窝毒蛇人咬了,樵夫老爹登时抛了营生工具,用木架背起两条狗一路狂奔回来,扑到她家门前大哭救命。
幸好还存一线生机,两条大狗生命力顽强,很坚韧地撑着,而且区区毒蛇之毒,即便一窝子,姜回雪也是游刃有余。
她把大黄、二黄救活,两只狗儿恢复得极快,然后后续就如此这般发展,她家默儿狠狠爱上「黄氏狗兄弟」,大黄、二黄也陷进漂亮姑娘的笑靥中,一人二犬当真合拍得很,每每分开都要闹上许久,闹得人家樵夫老爹都要吃醋了
望着这样的妹子,姜回雪内心百感交集,总觉得开了智慧的默儿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帝京生活,和那时在大杂院与她相依为命的她,其实一直未变。
知晓自身也许有以巫医人的能耐,她曾抓着默儿从头到脚好好巡视了一番,结果令她惊奇亦感欣慰,在默儿体内,她已觉察不出毒蛊存留,是干干净净的、再纯粹不过的血气。
许是默儿随她练气,多年后终有大进益,也可能再度历经她的「气爆」,无意间清除了所有不好的东西,答案没有正解,但无论如何,默儿是好好的默儿,这样,一切就都值得了。
「姊姊——」此际,漂亮姑娘终于把两头大狗带回樵夫老爹身边,朝她跑了来。
姜回雪掏出巾子爱怜地拭净她额上细汗。
默儿好享受地扬高脸蛋,由着姊姊温柔擦拭,还不忘摇摇拎在手里的东西,开心道:「姊姊,樵夫老爹说你都不收诊金,他就把自家腌制的腊肉留了一大条给咱们,瞧,这油花分布得真漂亮,姊姊,咱们今晩炒腊肉来吃好不好?」她手里那串腊肉确实好大一条。
「好。」姜回雪笑出声来。
「哈哈哈,回家做饭啰!」默儿挽着姊姊的手,走路一蹦一跳。
突然——
「姊姊,怎么了?为什么不走?」默儿脚步陡顿。
姜回雪四下张望几眼,小落里一切如常,能听到几声犬吠和牛只们的哞哞叫声,没有任何异样……但,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今儿个整日,从她步进白族圣地再由那地方转回,总觉得背后绷绷的,她感觉风的流动不太一般,然,也仅仅如此罢了,真要她说出哪边有异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腼腆地摇摇头。「没事,是我多心了,以为听到谁喊救命。」
默儿再次哈哈大笑。「姊姊这阵子听到村民们喊了太多声救命,救牛救猪还要救猫救狗的,耳朵要长茧啦。」
姜回雪也跟着笑出声,与妹子边闲话家常边走回赁下的住屋。
傍晩时分,远天霞红映进屋里,满屋子偏金红的慵懒暖意,即便是大隆冬的山里,烧炕的柴火尚留余温,灶房炉子内亦养着火苗,进屋里还是温温暖暖的,让人轻易松懈下来。
许是太过松懈,姊妹俩慢悠悠步进屋中,默儿还喜孜孜哼着小调儿将腊肉放到桌上,这才惊觉屋中有人——
「孟云——」
连那人的名字都不及喊全,默儿就被制住。
不速之客手起手落、岀招利落,默儿被点中要穴登时昏厥软倒,还赖不速之客在千钧一发之际大掌陡抓,挎住她的后背心,才让她的额头不用去亲吻地面。
姜回雪闻声回首,乍见来者,只晓得瞠圆双眸,半点声音都出不来。
她的直觉果然没错,一连串的异样频发,她寻不出症结,原来症结是他——孟云峥。
姜回雪紧跟在男人身后,都快追着跑了,没法子的,谁让孟云峥人高腿长,跨出一步抵得上她三步,害她追得气喘吁吁。
但不追不成,默儿被他拎着走,都不知一脸阴沉的他要把她家妹子拎到哪里去。
结果,是把默儿拎回她自儿的寝房,直接抛上暖炕。
姜回雪先是喘岀口气,随即又倒抽一口气,因孟云峥「解决」默儿之后,蓦地转身向她,那姿态就如托塔天王睥睨众生,气势完全将她罩住。
她一手抚着怦怦跳的胸口,脸蛋不禁赭红,又觉得该说些什么才好,出口便问:「你身上的伤好了吗?体内的毒素应该清尽了吧?后来……嗯……后来有觉得哪边有异状吗?」
一连三问,每问一句就被他进前的脚步逼退一步,惹得她越问越小声,越问,胆气越不足。
孟云峥将她逼至角落,仗着人高马大就是要欺负她,低首对她沉声道——
「我恩师穆正扬当年不意间被下了奇毒,正因如此才会卸下『天下神捕』一职,我一路追查恩师所中的奇毒,掌握到青族『魇门』之事,亦知此奇诡神秘的族门就掩在双鹰峰那群恶匪身后……当日剿匪,从湍流中救下一双姊妹,我一开始并未多想,之后实为探得关于『魇门』的蛛丝马迹,不得不去寻那双姊妹落脚何处。」略顿,他翼翼歙张地调息。
「你猜,她们之后人在哪里?」
姜回雪背贴着土墙,左右两边的路都被他封住,除了正面「迎敌」已无他法,再说,内心确实是愧疚的,她有许多事没有说明,才教他绕了那么远的路。
咬着唇说不得话,仅能怔怔望着那张火气很大的峻庞,她眸光一下子模糊了,听他很显然已气到不行般恶狠狠又道——
「我那时被新帝留宿宫中,出宫后便接到消息,说是已寻得那一双姊妹下落。她们随走商马队进京,托了马队头子赁屋长住,就落脚在城北松香巷,在那一座大杂院内……我冲至一探,那地方已然空荡荡……不,严格说来不算空荡荡,人去楼未空啊,人不在了,却留下所有物什儿,所有东西都收拾得妥妥当当,被子迭得好好的,地扫得干干净净,灶房里的锅碗瓢盆全都洗净收纳在柜中,好似主人家仅是出门溜转一趟,很快便回。然后你可知,我在那衣箱中搜岀什么?」
姜回雪似乎能猜到,但仍然没有开口,泪水顺着匀颊滑下。
孟云峥收拢五指,凑近她耳畔吐息——
「是一件男子款式的宽大披风,披风领内侧绣有『云』字纹,那是我的。当年在湍流中救出那一双衣不蔽体的姊妹,我将披风赠岀,你将它收进衣箱里藏了那么多年……你和默儿……你们姊妹二人一开始已将我认出,却偏偏不提,究竟因何?」
「不是……」她费力挤岀声话。「不是不提……而是不知该如何坦白默儿与我并非亲姊妹,是那些年落难时相互依靠的同伴,虽无血缘关系但情同手足……当日你率人剿匪,为我和默儿造出一个逃跑的机会,之后又从激流中救人……」抿抿嘴,试图润着干干的唇瓣——
「还有后来你托给沙奇大娘的银子和路引……能在帝京安居乐业,过上那几年岁月静好的日子,全是托你的福。我曾说过,全赖有贵人相助,才有后来的活路,孟云峥,你就是我中的那个贵人,若无你,我和默儿一直会衣不蔽体,饿死在荒野里……一开始未提,后来也就不知该怎么提,再者,我……我的身体不干净……」
她说着、说着不禁垂下头,秀颚却忽地被攫住。
孟云峥扳起那张挂着泪的鹅蛋睑,口气仍旧不好,持续逼问。「那时剿灭双鹰峰恶匪,找到二十具少男少女的残尸,而你姊妹二人被囚于双鹰峰多时……」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极深。「你是因为受了欺负,自觉身子不干净,才一直将我往外推,不肯与我共结连理,是吗?」
姜回雪愣了愣,听他又道——
「即便之后你点头允婚,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哄得我团团转,又哪里是真心要嫁!在你心中,我孟云峥就那么不堪一试吗?不值得你冒险坦白?你未免太瞧不起人,太瞧不起所谓的心意!」
这下子,姑娘家的双眸岂能不变成流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