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捞月节」,牛妞捞得不少彩礼,拿回大杂院跟默儿一起打开,两姑娘一边开着木盒,一边惊叫连连又笑意不断,后来她一瞧,当成彩礼的玩意儿五花八门,可精彩了,有女儿家喜爱的胭脂水粉,有作工精巧的珠玉簪和耳坠,有手环、项链和绒花,有刺绣精细的香囊、腰袋和香帕,甚至还直接在盒里装着银票和银钱,虽有些粗鄙却最受喜爱。
她去年见到牛妞那些开封后的彩礼,嘴角也不禁失笑。
而今年,她原本没要参与的,虽觉有趣却真真从未想过。
要下湖「捞月」,首先得有一艘小舟,「捞月节」一到,邀月湖畔赁舟租船的人家多了去,但价格那是翻倍、翻倍再翻倍,光瞧着都觉肉疼,她宁可用那些银钱来帮默儿多添笔墨和冬衣,也不想那样浪费了。
但前两天,乔婆婆竟开口邀她和默儿一块乘舟「捞月」,说是因烙饼铺老顾客的牵成,让婆婆用了极划算的价钱赁到两条长舟,连负责撑篙摇橹的船老大也一并随舟附带,所以打算挪一条长舟让棒头带着默和牛妞玩去,另一条则婆婆和她一块乘坐。
姜回雪一开始是婉拒的,但乔婆婆拉着她的手一再说服——
「当初你住进大杂院,见你乔老爹腰上和腿脚全使不上劲儿,棒头的娘也还没法独当一面,咱『乔记烙饼铺』眼看着非收不可,但你那时给了一帖药方,说是能强筋健骨通气血,老太婆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确是对症下药,你乔老爹刚开始是医病,喝药喝得勤,这两年是保养,十天半个月才喝上一帖,老寒腿的毛病许久不见发作,一切还是托你的福,该道谢的是咱们家,你还跟我客气什么?」
乔婆婆说的那帖治腰腿的方子,是幼时,她在姥姥给的医本上看到的。
完全靠强记,当时年方六岁的她将族中传承许久的医本药方背得滚瓜烂熟,而自从日子过得安稳,她也慢慢将脑中仍记得的医本内容都写出来,有些方子还记得清清楚楚,有些就很零碎。
但奇的是,自她开始回溯幼年记忆,试图在脑海中翻找出曾学习过的事物,万事起头难,可一旦抓住丁点儿什么,画面也好,声音也行,她记起那些后,点与点连接成线,一条条的线索会再拉出完整的面,而这些都是慢慢来、顺其自然的,不需要强求。
乔婆婆后来使出「大绝招」,把默儿推将出来。
「一年就这么一次『捞月节』,你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去乐和,总不能不让妹子去吧?话说回来,你都肯让默儿去,自个儿却不去,岂有这个理儿?」
那天,默儿在一旁紧紧望着她,双眸又清又亮又无辜又期待,满满的乞求神色……欸,完全把她打败,她根本狠不下心拒绝啊!
最后还是应了乔婆婆邀请,泛舟邀月湖上,共襄盛举这个「捞月」美事。
「捞月」有个不成文规定,湖上飘荡着木盒,都是女儿家探手去捞,男子也能一起游湖,但若学起姑娘家「捞月」,被知道了定然遭人笑话。
姜回雪心想,默儿和牛妞跟着棒头,肯定是两姑娘负责「捞月」,那她跟着乔婆婆嘛……婆婆虽是女子,已非女儿家,她怕老人家不好意思探手捞取,所以当真卯足劲儿替乔婆婆拼了。
但凡浮荡在她们长舟周围的木盒,她一个不落,还跟同舟的船老大借了把长柄木桨,往湖上又捞又拨又勾又划的,认真到小脸泛红,双眸发亮。
咦,有人执长篙,把较远的木盒推到她这边来了。
姜回雪扬睫,见一艘小船离得近近的,立在船头、拿着长篙帮她的,是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正对她浅浅笑开。
「多谢公子。」礼尚往来,她也微微露笑。
「小生罗一心,四维罗,一心一意不转移的一心,地道京城人士,年二十有三,喜读书,无不良嗜好,家居城东永春巷,盼姑娘青眼。」作礼一揖。
……啊?姜回雪一脸怔愣。
头一回邀月湖上「捞月」,她以为此属寻常,以为湖上舟船相会,基于礼节或是某种习俗,年轻男女互报姓名、闲聊几句是应当的,毕竟……毕竟婆婆什么话也没说,还挺闲适地抬头赏月、低头拨水,也没往她这边多瞧一眼。
加上她在松香巷卖粥营生,老早习惯抛头露面,人来人往,有来有往,要她接受一名陌生男子攀谈,对她而言也不是难事。
她咬咬唇,也对书生颔首致意,「小女子姜回雪,年过双十,出身西疆部族,圣贤书读得不多,但喜阅坊间杂书,也……也没有不良嗜好,家住城北松香巷内……」
「小生知道、小生知道。」年轻书生笑得好灿烂。
呃……他知道?姜回雪心里纳闷,但没再多说,待捞起书生推来的木盒仔细拭干后,长舟已转了向,她心神再次被漂来的其他木盒吸引了去。
见猎心喜啊!
她自觉好笑,也着实明白这「捞月节」当真有让女儿家沉迷的好处。
咦,又有人把远远的木盒「赶」过来她这边。
对方的座船也是长舟,那人光着一颗头,头顶在月光下亮晃晃……啊!她认出对方了,是京中「打铁一条街」上「吴记打铁铺」的吴师父,她跟他买过剪子和菜刀,这人手艺好得不得了,堪称「打铁一条街」上最厉害的人物。
未等对方出声,她已笑着打招呼。「吴师父今儿个是得空了,特地出来赏月啊?」
就见年岁三十好几的打铁师父搔搔耳朵又抓抓光头,好一会儿才挤出话——
「……呃、咱……咱姓吴名铁,今年三十三,家住打铁街上,打铁生意火热,一年能攒上不少钱,不愁吃穿的,就是……就是咱家婆娘去得早,留有一个十岁女儿,咱瞧姑娘……你、你是喜欢孩子的吧?」
姜回雪双唇张了张,眼角余光下意识瞥向乔婆婆,老人家依旧赏她的月、拨她的水,好怡然自得。
她只得自个儿应付了。
「吴师父家中的闺女儿兰妹,我是见过的,是很好的小姑娘家,兰妹跟我家默儿也玩得挺好,两人都喜欢画画儿,听兰妹说,她阿娘在世时教会她许多事,能画能读能写,吴师父家里的女娃儿,谁能不喜爱?」
「是、是……都是她阿娘教得好,你说的真对、真对,咱……咱……呜哇啊啊——」光头汉子突然一屁股坐在甲板上,放声大哭,「兰妹她娘啊,你怎么就去得那么早,放下咱父女俩不管,你怎就这么狠心啊?呜哇啊啊——」
姜回雪先是一惊,即暗叹了口气。
隔着一个船身距离,她稳声轻柔地道:「吴师父莫要太过伤怀,兰妹模样似娘,却亲近她的阿爹,您有那么好的闺女儿,也该欢喜才是。」
「呜……是,姑娘说的是……呜呜……」用力抹眼泪。
虽相识,到底不相熟,不好再多说什么,恰好这时船老大也将长舟荡开,姜回雪遂对那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男人微福了福身,算是作礼别过。
她以为事情就这样了,邀月湖上「捞月」的舟船有无数艘,数都数不清的,共逐同一个水盒彩礼的舟只也是常有,反正各凭本事,但频频有人把彩礼推过来,方便她捞取,这………她再怎么迟钝也晓得事情不一般。
当她继打铁的吴师父后又连续三回遇上雷同的状祝,来的都是男子,有陌生的,也有识得的,她心里越发不安,索性不「捞月」了。
一屁股坐在乔婆婆面前,大有要老人家把话挑明的气势。
「……婆婆?」疑惑漫心,有些仓皇,但她质问人的语调学不会剽悍冷硬,还是软和得很,带点儿无奈和委屈。
乔婆婆心知已露出马脚,装不了无辜了,遂咧开嘴呵呵笑,笑得双眉弯弯如拱桥,眼睛眯成细缝,笑得脸上皱纹全清楚显现。
「哎呀!咱的好姑娘喂,婆婆这样做也是为你着想啊,你瞧你一个年过二十的大龄姑娘,成天待在松香巷大杂院里,哪儿都不去,哪能识得什么好汉子、好男儿呢?」拉来姑娘家的手一下下轻拍。「听婆婆的,这次『捞月节』,咱们就多跟其他人说说话,有谁行舟过来,你也别害羞,多聊聊总是好的,相看相看嘛,说不定就能相看到对了眼,待咱们上岸,你再把看着喜欢的告诉婆婆,婆婆定帮你办得妥妥贴贴。」
……相看?看对眼?
姜回雪简直无言,她、她这是被「骗上贼船」了吧!
「婆婆啊!」唤声一急,都快哭了,她这时终于留意到,湖面上约莫有十艘舟船或远或近追随着她所乘的长舟,几乎形成包围之势,每艘舟船上皆见男子身影立于船头,不见任何一名姑娘,明摆着不为「捞月」而来。
她再次迅速环顾,看见开始自报姓名的年轻书生,也看到吴师父的船跟在外围未离去,还有刚刚接二连三靠近过来与她说话的男子们,他们都没有离去之意,好似……仿佛……非等到她做出一个决定不可。
「婆婆,到底……到底今夜来了多少?噢,不……您不用告诉我,我要回去了……啊,默儿、牛妞两姑娘还在另一条长舟上,我得招她们回去,已经很晩了。」深深呼吸,勉强宁定,她想请船老大帮个忙,让长舟穿过包围去寻默儿他们。
乔婆婆笑嘻嘻安抚道:「别急,棒头虽才十三,水性很好,力气也大,也懂得照顾人,还有船老大帮忙看顾,默儿和牛妞定然玩得欢快,你别急着去寻,晩些,棒头会带着她们俩回去,倒是你自个儿……欸,你多瞧瞧、多看看啊。」
姜回雪摇头再摇头,讷讷道:「不用的,我知婆婆是替我着想,但婆婆的好意……我心领了,没要瞧什么,真的该回去了。」
乔婆婆爱帮人牵红线、作媒,在松香巷里是有名的,这几年,她也当真见到一些男女因婆婆的牵成而结为连理,却未想婆婆把主意动到她头上。
她原以为……以为孟云峥当日在小场子那里,当着众人的面说得那样清楚,婆婆明白后,就不会再起误会,硬要将他们俩凑成对,岂料,根本是变本加厉,非要找个男子跟她看对眼才肯放人上岸似的。
乔婆婆叹气。「好吧,既然这一波没看中喜欢的,等十五月圆夜,你随老太婆上茶楼,咱在那儿还能安排另一波呢。你来,婆婆请你喝茶,你只需……只需……」突然五官微僵。
姜回雪没留意到老人家的表情变化,也无心神去管身后响起的声声低呼,总归湖上飘荡那么多艘舟船、乘载那么多人,呼嚷喧闹岂可能会少?
她是一听到中秋当晩还要上茶楼,立时惊得瞠圆眸子,耳中作鸣,只晓得冲着乔婆婆使劲儿摇头。
「婆婆,我不去,不要的,再怎样都不去!您、您不能再拿默儿作筏,不能再像今夜这般,这样……这样不好,反正我不去的。」
「回雪……」乔婆婆神情古怪,但声音还算稳,仅有点迟疑,问:「你要不要回头瞧瞧,看这个男的合不合你眼缘?」
终于发现婆婆眼神不对,是越过她头顶停在她身后某点。
方才发生过一名趋近过来攀谈的男子试图跃上她们的长舟,是被婆婆厉声骂了才乖乖收脚,姜回雪此时脑中挺混乱,还以为又发生同样的事,有谁跳上来了,就在她身后。
她车转回身,张声便嚷,「我没要相看,谁也不看的,请公子离开……呃!」
当真有男人上她们的长舟。
那人当真就立在她身后,竟然相距不过一步。
他站得极近,她竟都不知他何时上来?又打哪里上来?
一张薄披风被他整个甩到肩后,宽肩窄腰的高大身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离这男人这么近,她平视时的眸光通常会落在他宽阔胸前,此刻,他胸前一双铁臂交盘,两腿与肩同宽,虎背挺直,伫立的姿态有些气势凌人,她迷惑扬睫,怔怔看向那张被湖上灯火切割明暗的峻酷面庞。
「孟……孟大爷……」
「你在这里干什么?」一字字明显从齿缝间磨砺而出。
她在干什么呢?姜回雪也在想。
迷糊看着他,她下意识低头,看到被她认真打捞起来的十多个木盒,接着又看看随在长舟两侧的舟船……欸。
她眸光再次回到男人绷得硬邦邦的脸上,微微苦笑。「我也……不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