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又了解他有口难言的痛呢?她苦,他何尝不苦?镯子的秘密,他多年来一直都不敢面对,现在她的行为逼得他不得不面对了,他却只想逃避。
镯子是死的,没错,只怕到时候连人都是死的,那他到哪里去寻?
穆家有个长达五百年的传说,身为穆家的子孙,人人无不战战兢兢地遵守着。
传说五百年前,某位穆家先人与妻子十分恩爱,妻子常戴着一只通体碧绿、晶莹无瑕的手镯。然而好景不常,有一日这妻子染了病,病情急遽恶化,所有大夫都说她已药石罔救,而她死前最放不下的,便是恩爱逾恒的丈夫及乖巧的儿子。
于是弥留之际,她将手镯给了丈夫,与丈夫相约来世再聚,以镯为凭,若穆家后代所娶的妻子非命定之人,戴此手镯必会夭折。
穆家子孙都十分重视这个传说,许多代主人甚至不敢将镯子给妻子戴,以防先人的咒誓会应验在自己妻子身上。不过来到穆弘儒这一代,他却不甚相信此鬼神之说,只将这玉镯当成较贵重的传家之宝。
当时他的妻子琴音无意间见到这只手镯,很是喜欢,便向他讨了去戴,却想不到这一戴就脱不下来。由于他也不以为然,就让她一直戴着,想不到在怀胎十月之后,她竟然死于难产,更巧合的是,她一死,这镯子就自动脱落了,才让他检讨起传说的真伪。
后来他回想起这镯子,母亲似乎也曾戴过,也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
因此他开始视这镯子为不祥之物,便将它放在书房的柜子里,想不到竟被忻桐取了出来戴,他心中的惶恐可见一斑。
折磨人的是,他却无法告诉忻桐事实,一方面是担心她会因此害怕,对他产生畏惧;另一方面,他若直言这镯子的来历,岂不代表着他不认为她是自己命定的妻子,才会不敢让她戴?
届时造成的伤害,恐怕比现在要来得多呀。
如今冰冷的夫妻生活相较于先前的恩爱缱绻,他自是痛苦不已,可他还能怎么办?除了尽力将她手上的镯子取下,他能怎么办?
远远地站在后院的入口,他阴郁地看着院子里的忻桐与穆丞,过往院里的笑声已然不存,剩下的尽是窒人的死寂。
忻桐不再笑了,他扼杀了她的乐观与快乐。他也好想和她像以前一样说话,可他不知该怎么开口。他怕自己一见到她手上的镯子又会忍不住失态,冷言冷语地对待她。
「小娘……你今天做的包子,是苦的耶?」穆丞的声音突然传出,语气还带了点无奈。
「是吗?」正在沉思中的忻桐回过神来,接过他手上的包子,拨开闻了一下,又试吃一口,原就消瘦的芙颜更是眉头深锁。「……真是苦的。抱歉了丞儿,小娘可能放错黄连粉了……」
「不只是包子。以前小娘熬的汤都是清澈又甘美,但昨夜小娘拿给我的汤……不仅色浊,味道也是苦的呢。」端着无辜的小脸,他索性一次抱怨了。
「人心苦,自然做出来的味道也苦。」她喃喃自语,随后低头对身边的穆丞勉强一笑。「丞儿,小娘最近没有烹调的心思,才会让你吃到味道不对的东西,待过几日小娘调整了心情,再做给你吃吧?」
穆丞现在一天不吃忻桐做的包子就浑身难受,一听她这么说,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那丞儿要等多久?」
「我也不知道。」她目光幽远地看向前方,一手无意识地摸着镯子。不过是戴了只镯子,却让她觉得好像戴上了一身的罪孽。
穆丞察觉她的低落,不由得跟着颓丧起来。「对不起,小娘。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因为那镯子被爹骂,难过了这么久……」
「这不是你的错,我们不是说过了,你别再把这件事揽在身上,就当那镯子是我拿的。」她打断了他。院里举目尽是入秋的枫红之景,她却只感受到愁思满腹,自嘲地弯了下唇角。「也或许,是因为我高攀了夫君,其实我根本就不适合这个地方。」
她低头直视着穆丞,思索着最坏的打算。
「丞儿,如果有一天,小娘不得不离开这里,你千万别为我伤心……」
她的话声至此,在一旁远处的穆弘儒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她有去意了吗?他责备她戴上那镯子,令她伤心难过;但若据实以告,他又怕她难以接受……无论如何,两人最后的结果都是分离吗?
如果真是命定的情人,为何这一遭情路,他俩会走得这么苦?
穆丞有些沮丧地问道:「小娘,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她的目光望向远方围墙外的天空。天地之大,何地是她容身之处呢?
「那你还会做包子给我吃吗?」他就怕她跑得远,追不回来了。
「我还是不知道。我现在连怎么熬汤都不会了,做什么都没有心思。其实我也怕,这么下去,我会连唯一能拿出来见人的手艺都丢失了。」抚着玉镯的手突然收紧,指间的青筋浮现。她多希望这一捏能将它捏碎,也捏碎所有的哀愁苦痛,但理智最后还是由心中的不甘与低迷中探出头,让她松开了双手。
瞧她如此挣扎自责,穆弘儒心中又沉了几分,退了一步,慢慢地踱回书房。
事情不能再继续下去了,镯子取不下来便罢,难道一日取不下来,他就只能见她日复一日枯萎在这样的痛苦中?她的美丽被他磨蚀,她的自信被他摧毁,他如果再作茧自缚下去,或许不是因传说的咒誓,她便先香消玉殡了。
他必须比她更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先解决夫妻之间的龃龉,否则,就怕他会真的永远失去她。
十一月初五,是当今皇上的六十大寿,十月初时穆弘儒便接到了官书,要他择日回京贺寿。
但此次的官书有个相当不同的部分,便是指名了希望他的新任妻子——忻桐一并前往京城。
据传书的官员道,前户部尚书黄大人回京省亲,替巡抚大人的新夫人大大宣传了一番,说她厨艺高超,甚至胜过御厨。
当时黄大人在巡抚大人的府上用餐,那餐食的香气和美味,让断了腿的人也要拄拐杖来吃、病到只剩半口气的人都由床上爬了起来,而黄大人本人吃过一次后也念念不忘,只是不太好意思常去叨扰。
如此传奇般的说法,自然引起皇家的注意,因此借着这个皇帝寿宴,皇上特地要求忻桐上京献艺,想看看她那手厨艺究竟有多高明。
穆弘儒接到官书后,心想这是一个和她重新修补关系的好机会,回府之后便急忙叫人传了她来书房。
没多久,细碎轻缓的脚步声便停在门外,接着是清脆的两下敲门声。
察觉许久没和她独处,自己居然紧张起来,他不禁自嘲地一笑。
「进来。」
忻桐推门进来,穆弘儒瞧她素服之下的身子瘦了一大圈,憔悴到弱不禁风,笑容若有似无,不由得替她心疼起来。
过了这么久,彼此都冷静许多,再加上对她隐隐的内疚与不舍,他语气便不再像之前那般尖锐,而是有着生疏的缓和。
「你……这阵子瘦了很多?」他忍不住关心她,不知要让她回到之前的模样,要花多久时间?
无奈身子的孱弱易补,但心的裂缝却难填。
听了他的话,忻桐只是苦笑,并没有解释。
其实不用她说,他也很明白为什么她会成了这副风一吹就倒的虚弱样子,而她的沉默,更让他自责不已,语气更加温和。
「今儿个衙门来了皇宫的文书。」他简单解释今天唤她来的目的。「在隔壁黄大人的宣传下,皇上听说你做的菜好吃,便宣你入宫献艺。」
「但我……我怕……」自从穆丞被她荼毒了几天后,忻桐现在对自己的手艺几乎信心大失。
「你当初为了入我穆府,一个人煮了十桌都不怕了,如今只是煮给皇帝和他的嫔妃们吃,有什么好怕的?」心知她的问题全出自他的冷落,解铃还需系铃人,他朝她鼓励地笑了笑,「我对你做的东西有信心。」
「真的吗?」终于,忻桐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个笑容,虽然几乎淡到快看不见。「大人相信我能做得到?」
「我去过的地方很多,吃过的山珍海味也不算少,你的厨艺相当顶尖,你若还做不到,谁做得到?」穆弘儒深深地望着她,语气很是真诚。
「好吧,我尽力试试……」她突然眉梢一扬,又像受了什么惊吓般地说:「哎呀!那我该准备些什么东西吗?皇上和娘娘们喜欢什么菜色呢?我该不该采买些特殊的食材……」
「皇上和娘娘们的喜好,届时自然有尚膳监的人会告诉你。」
她慌张的模样让他仿佛看到了一些过去的她,唇角不由自主向上弯起。「别紧张,你烹饪的地方是大内御膳房,皇宫里什么珍奇食材没有?你不需要准备,只要说一声,他们都会替你准备好。御膳房各局的人手,也会全力协助你的。」
「御膳房吗……」她倏地脸色微变,眼中浮出了退怯之意。「真的要在那里做菜?夫君,我……我不喜欢那个地方。」
「为什么?」他觉得奇怪。怎么不说不敢,而是说不喜欢?
「因为……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可能地方大,会让我紧张吧?」她很想挤出一个笑容,表情却是古怪又僵硬。
这理由虽说服不了穆弘儒,只是他也没再继续追究她的反常。「放心,你若真怕,当天我就和皇上告假陪在你旁边,看着你做菜。」
想着那画面,忻桐哑然失笑。都说君子远庖厨了,他偏还硬挤进来,就不怕皇上治罪吗?这些话分明是在安慰她。
看他似乎有些恢复以前的温柔,这令她的心情平复不少,头顶的乌云也不再那么厚重。或许她该把握这个机会好好表现,就算当不成他最爱的人,至少也要成为不让他丢脸的妻子。
见她笑了,夫妻间那一丝微妙的情意似又重新连结起来,穆弘儒忍不住牵了牵她的手,但这个动作,却让她水袖下的镯子露了出来。
原本情绪好转的忻桐,和他一起见到这抹碧绿,花容不禁一下子又惨淡下去。
「夫君……」她急忙想拉起水袖,却让他握住了手。
「这个……就先不管了吧。」他安慰着她,也安慰自己,「毕竟我们现在都拿它没有办法。」
忻桐掩去眼中的黯然,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坦然接受了他的说法。
这一趟京城之行,就算这么定了。
只是这时候,两人都不知道,去了京城之后,彼此即将面对的,将是更大的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