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歌喉倒也不是破锣嗓子,尚能入耳,尤其是“哎哟,我的小心肝”这一句,尾音拔高了些,沙哑中听得出情意,算是整支歌的魂。
“呼噜噜——”走在他身畔的健壮母骡突然晃脑喷气,微敛的大眼乌亮温驯。
男人大乐,咧嘴露出两排和母骡一般健康漂亮的牙。
“春花,你也赞我唱得好听啊?”蒲扇般的粗掌轻抚着母骡的颈背,骡颈上成串的红漆铃子一路响叮当。
“呼呼噜——”
“咦?不是?”男人黝脸略偏,神情认真,仿佛真能和母骡对话。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哈哈哈,也对啦,我这歌声一向悦耳,哪里还要春花称赞?锦上添花的事你是决计不做的!我的好春花,唔……你意思是要我手脚麻利些,趁过年前赶紧找个小心肝啊?”
“呼噜——”
男人又笑,目光温柔。“好啦,我答应你,一定努力找。”话才道完却又叹气。“但是,讨了小心肝得卖掉我的好春花,那还是别讨了,你有我、我有你,咱俩就凑合着过日子,也挺好。”
母骡又喷气,甩动长尾,颗颗如拳头大的铃铛仍随着踏出的骡蹄叮叮咚咚响。
前路崎岖难行,他与带头的母骡却如履平地一般,长长的骡马队伍跟在身后。
男人朴拙无华的歌音又起,在山水间回荡——
“头骡摇玉尾,二骡喜鹊花,大年初一要出门,哎哟,我的小心肝,阿妹不舍我,阿哥舍不得卖骡马……”
***
首次见到那姑娘,力千钧的心被突如其来的力道猛抽了一记。
噢,不只他一颗浑大的心发颤,“霸寨马帮”的老人们总说心连着肝,肝又与胆相照,而吃他们这行饭的,全靠浑身是胆。
结果他左胸这么一抽,可谓牵一发动全身,心、肝、脾、肺、肾皆绷紧,五脏六腑揪作一团,整个人由头到脚麻颤了三巡。
和姑娘相遇的那一日,隆冬十二月的风雪几要将山路封堵。
往常这个时候,马帮众汉子们早在帮主石云秋的带领下返回西南“霸寨”,与家中老小团聚,准备过年。
但这次驮货出远门,走的是入藏区最艰险的一段,道上连遇三起强盗闹事。“霸寨马帮”以往虽也是干没本钱的买卖起家,但对曾为“同道中人”的山贼抢匪下手却也宽厚不到哪边去,照样杀得对方片甲不留。
然而,马帮尽管人货平安,使役的骡子和代步的马匹在三场打斗中已伤了好几头,中间的调度花去不少时候,才会迟了归期。
他在回程的风雪里看到她。
姑娘的发很长、很长,黑如墨染,全赖那头墨亮的长发,让她在雪白的天地里留下突兀的颜色,引走他的注意。
“呼噜——噗——”母骡四蹄略顿,毛茸茸的长耳抖动,鼻孔冒出团团白气。
“我知道,有人倒在雪地里,我也瞧见了。”力千钧边安抚自个儿的母骡,边高举一只粗臂,巨掌握作拳状,噘嘴发出厚沈的“迂”声。
声一传递开来,坐镇在队伍中央的帮主石云秋即刻要后段人马亦跟着缓下势子,让压队的老手暂且稳住。
在马帮队伍中,力千钧所担任的算是探路先锋的工作,而他的母骡春花又是骡马队里的带头者,马帮能否带成一条连贯直线,走过迂回曲折的小土道、穿山过水,头骡和赶马人之间的默契常是最大关键。
当然,春花和他那是心灵相通、默契十足,用不着多说。只见她甩头摇了几下红铃铛,叮叮咚咚的脆音片刻便让整批骡群宁定下来。
“好春花。”他赞了声,随即已迈开大步朝前方不远处的一坨雪堆奔去,壮硕到常要让外人联想到“笨重”二字的身形,奔跃在厚厚雪地上时,显露出惊人的俐落。
鹅毛般的雪持续飘落,只差那么一丁点儿,那绺乌丝也要被白雪掩盖。
半跪在小雪堆旁,他双手齐下,沿着那绺黑发拚命拨雪,拨拨拨、拍拍拍,很快便把那人的上身从冰雪里挖出。是个纤瘦得好不像话的女子,她面朝下蜷伏着,衣衫单薄,长发成了勉强能御寒的工具,可惜此时她的发丝皆染霜雪,再也无法提供半点暖意。
“力头,找到什么啦?”帮主石云秋策着她的枣红大马过来,一瞥见他挖出的“东西”,不待他答话,人已翻身跨下坐骑,学他半跪在女子身边,两手亦帮忙拨雪。
“她身子都冻僵了。”也不知倒卧雪地多久?还能否救活啊?暗自低叹,力千钧正要把女子抱出雪堆,那张俯着的脸容终于因他的摆布而调转过来,偎进他胸怀。
真……要命啊!
人家这么无意又无力地一偎,他便不争气地懵了。
姑娘脸上尚匀着彩妆,柳眉细浓,颊面秀丽,唇瓣上的胭脂晕开了,像试着要擦去却又没能拭得干干净净,结果把粉颚和嘴角都染了点红颜色,也不晓得为何,看起来竟莫名可怜。
但姑娘貌美不是重点,能让力千钧瞬间昏头的是她的眼窝和长睫。
那密如小扇的俏睫沾着点点细雪,眼睛周围白白的一圈,全是雪花,墨睫随着似有若无的呼息隐隐轻颤,即便未掀开眸子、唇也未张,也好似有话要对他倾诉,很像是……他年少时在骡马交易场第一次见到春花的时候——五岁的母骡眼睛周围的漂亮白毛已然长齐,圈围着两颗泛亮的大眼睛,贩骡的商人把她打扮得格外光鲜亮丽,她两只大眼虽未瞧他,那无辜且温驯的模样却惹得他无法不去在意。
“好你个力头!哈哈,这‘货色’可真不错!”和众家汉子混久了,在山山水水间讨生活,石云秋的“姑娘气”早被磨得精光,见女子容色秀美、我见犹怜,她已一把从力千钧怀里抢抱过来,满满横搂住。
“头儿,她还有呼息!”力千钧回过神忙道,粗嗓紧绷,竟得费劲才能按捺想夺回姑娘的冲动。
“废话!美之物人人爱,姑娘生得美,救活了铁定大有用处。她要真没了呼息,我还搂得这般紧做啥儿?”石云秋挑眉笑斥,斜睨了傻怔的巨汉一眼。“还不赶紧把你的披风贡献出来?这姑娘身子跟根冰棍儿没两样,你当真要冻死她吗?”
“啊?呃……喔!”力千钧回神又走神,走了神又回神,待弄懂帮主大人的话后,尽管披风底下只穿着单层的粗布衣,他仍是七手八脚地扒掉身上的羊皮披风,拿去裹住那姑娘的身子。
“不冷吧?”石云秋淡笑,问得真没诚意,一边已把裹覆着披风的纤弱人儿放上马背。
力千钧没回话,仅愣愣摇首,两眼依旧发直地瞪着姑娘。
“好家伙!”石云秋笑意甚浓,也不知笑些什么,仅听她又道:“有你的羊皮披风救这姑娘一条小命,我这个当帮主的纵使不才,也定要为你出头!你放宽心,这姑娘会好好报答你的!”
他要人家报答什么啊?
搔搔头,力千钧感到莫名其妙,不太确定自个儿欲说些什么。
直到石云秋策马疾驰带走那姑娘,把一干人马全落下,他才陡地意会过来—— 自己不仅得领着头骡赶路,又得暂时代理帮主位子,替她先顶着了!
***
约莫晚了半个时辰,马帮众人终于追在石云秋的枣红大马之后,赶到今晚欲要夜宿的山坳栈馆。
这灰地土墙的栈馆里虽十分宽敞,但一切从简,许多事全得自个儿动手,仅有少数几间客房。
然而,对那些出外讨生活的骡马帮、骆驼帮或牦牛帮的汉子们而言,在大雪夜里有个遮风挡雪的所在落脚已经够心满意足,各路人马常是在大厅窝作一团,随意寻个角落躺平,照样能呼呼大睡。
今晚,“霸寨马帮”的队伍一抵达栈馆,众家汉子根本无须谁指示,已分头把该做的事一一处理,卸驮卸鞍、喂马喂骡等等,得先安置好骡马和货物,才轮得到人好好休息。
力千钧在喂过几匹自己负责照顾的骡马后,原还想跟母骡春花说几句体己话,但望着春花一双白毛圈围的大眼睛,他脑子里却净想着适才被他从雪堆里挖出的那名瘦弱姑娘。
他搔搔头又抓抓厚实大耳,一脸茫然,不太明白自个儿究竟着了啥道?
“你和她明明生得不像,我胡思乱想些什么啊?”低唔,双掌同时拍上两边黝颊,“啪”地大响,浑不觉疼似的。
母骡这会子没哼声,只专注大快朵颐木槽里的草料。
“力爷,您在这儿太好啦!”
力千钧闻声回首,见栈馆的年轻伙计提着两桶热水站在廊下,粗眉不禁挑起。“怎么了?”
“来来来,拜托帮个小忙,您家那位石大当家方才跟小店要了间客房,把一名昏迷不醒的姑娘抱进去,现下又吩咐要加热水,这栈馆里的伙计常被一个当三个支使,咱忙翻不过了,您好心点,帮忙把两桶热水送上楼吧!咱忙去啦!”放下两只木桶,挥挥手,人随即跑掉。
力千钧微微一怔。
出门在外,马帮每隔一段时候就落脚于此,和栈馆里的老板和伙计们早熟得不能再熟,此时人家把桶子搁下给他,他也不以为意,跨上前两手一抓,不费吹灰之力地拎起两桶热水,跟着越过闹哄哄的大厅,往楼上去。
栈馆二楼隔有七间房,也不清楚自家头儿要了哪间,他正扯嗓欲唤,石云秋已从里边拉开一号房的房门。
见是他,又瞥见巨掌下的两桶热水,石云秋颔了颔首笑道:“很好。伙计再不送水来,我都打算下楼提水去。你既然来了,里边的事你就接手处理吧,我肚子饿得慌,再不找吃的来祭祭五脏庙不成了。”
“头儿,这……我……那姑娘……”
现下是怎样?
他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瓜,直瞪着掠过他面前、迳自走下土梯的帮主大人。
石云秋脚步陡顿,想到什么要事得交代似的,立在土梯上半侧过身,冲着傻大个儿扬唇笑开。
“待会儿把热水加上后,再浸个一刻钟就差不多啦,泡太久全身皱巴巴的,不好看,记得把姑娘捞出来。对了,还有那碗热姜汤,管你用啥法子,怎么都得喂进她肚子里。喔,对了对了,别忘了那些老姜片,那用法你清楚得很,自个儿瞧着办吧,就这样。”
“嗄?等等!喂,头儿——”
没用的,石云秋把他干晾在原地,跟刚才那个年轻伙计一般模样,朝他挥挥手,人就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