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木然地看着四周,熟悉的床铺、熟悉的房间,原来她睡了这么长一觉,却仍然在宣府这个冰冷的牢宠里。慢慢的,昏倒之前的记忆回笼,姬秀月的阴谋与跋扈、宣青尘的偏颇与无情,让她目光中才泛起的些微光采又黯淡了下去。
她想起那一巴掌打掉了她所有的想望与依恋,原来她嫁进宣府后所做的努力,一点用都没有,没有人认同她这个少奶奶,而她想象的夫妻之情,也全然成了泡影。
她只是他豢养在豪华笼子里的金丝雀,如是而已。
往昔与他的一切,在她脑海里流转了一遍,两人初次邂逅,他的气度几乎在一见面就掳获了她的心,之后相识相爱,直到她入门成为宣家媳妇,他疼她宠她,除了抵触宣家的家规他会责怪于她,其余的他都站在她面前为她遮风挡雨,不让她接触到太多黑暗。
然而,姬秀月出现之后,一切都变了,究竟是姬秀月的阴谋太毒辣,还是宣青尘的爱有了变化?
眼眶又慢慢红了,南净雪真的不想哭,可是满腔爱意换来的失望,却排山倒海地如山崩般压垮了她坚守的信念。情绪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一下子,水珠儿由眼角落下,化成了一丝涓流。
她在心中不甘地叹息,知道自己始终很没有用,对宣青尘的爱只是被强自压抑、被失望的阴暗遮住,偶尔还是会偷偷的冒出头来,狠狠的搅动那些伤心的念头,让她矛盾、痛苦、挣扎,因为如果真的不在意,那就不会哭了。她真的没有办法恨他,因为她更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柔弱,甚至没有办法替自己争取什么。
此时,房门被人推了开来,一名侍女走进来,手里拿着水盆,关上门之后,似乎不知道南净雪已经醒来,极不客气地将水盆放上了盆架,一边口里还唠叨念着。
“为什么要我来照顾她?哼!谁不知道这变了凤凰的麻雀,很快又要变回麻雀了,居然还在这里装死不醒……”
侍女一眼看到床上眼神呆滞的南净雪,狠狠地吓了一跳,差一把刚端进来的水又打翻,因此她的语气更不悦了。“少奶奶,你醒了就说一声,躺在那里吓人很好玩吗?”
可怜无辜的南净雪根本连动都没动就被迁怒了,不过对于宣府下人的不礼貌,她早习以为常,所以压根不理会侍女的问题,只是径自气虚地问道:“……少爷呢?”
“少爷?”那名侍女挑了挑眉,没好气地道:“自然是出府忙差事了,这一去就要三天,听说是和春喜酒楼的生意要谈下来了,这一切可都要归功于姬小姐,哪像有人成天闹,把府里弄得鸡犬不宁。”
由于这府里的下人都倾向姬冰,自然对南净雪没一点好印象,也都打心里希望少奶奶换成姬秀月。这名侍女虽然传递了消息,却没说宣青尘在出府前,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南净雪身边,只可惜她昏睡了两天都没有醒来,宣青尘无奈之下才离开她,跑去处理春喜酒楼的事。至于姬秀月,在宣青尘的怒气之下,又有杏儿的证词,姬冰无法力保,只能无奈地让她先离府。
南净雪完全不知道这中间发生这么多事,只是一听到宣青尘出府了,便不由得一阵黯然。
“那杏儿呢?她的伤好了吗?”她振作起精神,问起她忠心的婢女。杏儿被打成重伤,她虽然对宣青尘失望,却相信他会让大夫好好医治杏儿。
“杏儿早被赶出府了,我怎么会知道她的伤好了没?”
那名侍女的回答,让南净雪惊诧地睁大了眼。
原来宣青尘一出府,姬冰后脚便把养伤中的杏儿赶了出去,至于自家侄女所受的委屈,自然就要这昏迷不醒的南净雪加倍偿还了。
如今正深陷阴谋之中的南净雪,一心却只想着杏儿,又惊又急之下,居然忍痛坐了起来,一手抓住那名侍女。“杏儿被赶出府了?为什么?相公没有说什么吗?”
“你不会等少爷回来再问他吗!”那名侍女吃痛,甩开了南净雪的手,差点又让她倒下去,痛得南净雪脸蛋皱成一团,无力再说什么。
这时大开的房门外,姬冰带着几名下人走了进来,负责服侍的侍女连忙恭敬地退到一旁。“见过姬姨娘。”
姬冰朝她挥挥手,明明看到了方才她对主子不礼貌,却若无其事,只对着床上的南净雪说道:“你终于醒了,累得我一阵好等。”
南净雪方才被人一推,脸色苍白、脑子晕沉,眉头紧锁忍痛问道:“姨娘有什么事吗?恕净雪有伤在身无法起身迎接……”
“不必叫我姨娘,我没有你这等媳妇。”由于急着在宣青尘不在的三天内完成某些事,姬冰时不时就来看南净雪是否清醒,现在机会来了,她迫不及待地开始找碴。“南净雪,你在嫁入我宣家期间,无法为我宣家添丁,此为一罪;于王家大宅得罪王家家主,使得宣家生意告吹,此为二罪;
“对宣家大院贵客姬秀月不敬,甚至动手殴打,此为三罪;鼓动婢女诬陷贵客,包庇其强占分例,此为四罪;于夫婿训导时对夫婿不敬,竟当众顶嘴,此为五罪。南净雪,这五罪足够我宣家将你逐出家门,你认不认?”
“媳妇不认。”南净雪幽幽地望着姬冰,要是她还是之前的她,可能会吓得半死,可是现在她经历了先前的阴谋变故,心如止水,对姬冰的气势已经不怕了。
“姨娘所说的都是一面之词,媳妇无法认罪。”
“这五大罪状证据确凿,你不认也不行。念你有伤在身,我便不再对你施以鞭刑,已是对你的大恩。”姬冰根本不管她说什么,只是拿出了一张纸,扔到她的面前。“此为休书一纸,今后你与我宣家再无关系,明日我便会让你搬出宣府。”
只要赶走这丫头,她再让姬秀月回来,凭姬秀月的手腕,时间一久总会让宣青尘点头。当然,她不是没有动过弄死南净雪的念头,可同样碍于家规不许内斗,她可以设计让人打伤南净雪,但不能打死,然而打伤她,宣青尘回来后只会更加麻烦。他这会儿出门,她只有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没把南净雪弄离宣家,她这次的谋划就算失败了,所以她才会难得没有动刑,直接把人赶出去。
南净雪怔怔地望着休书上写的五大罪状,一种寒意由脚底窜上了头顶,让她混身发颤,充塞在胸腔的,不知是怒气还是惧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强自平静,但说出来的话仍是颤抖。“我不认!我不认!你们要逼走我,我要等相公回来问个清楚!”
“你没有那个机会了,宣青尘就是知道自己会舍不得你,才会在这时机离府,他早就默认了我的处置。”姬冰哪里想不到南净雪会如何反抗,除了面不改色的造谣,她早就准备好了后手。
“我说过明日之前让你搬出宣府,你就得搬。那满来客栈的王霸天对你很有兴趣,我已经答应将你送给他,明日晚上他会派人来接你,你好好休养,否则这一趟去王家大宅距离不近,你可有苦头吃。”说完,姬冰不待她反应,便冷笑着离去。
而那名服侍南净雪的侍女,听到了南净雪的下场,更是连留下来做好自己工作的想法都没有,径自随着姬冰离开。
一时之间,房内只剩下南净雪一人,这个原本充满她与宣青尘爱情的房间,突然变得又空洞又寒冷,几乎让她整个人都冻僵了,好久好久,她都没有办法由那种痛彻心扉的震惊里回过神来。
夜深人静,宣家大院的某个院落像被遗忘了一般,一个下人都没有,就连夜巡的护卫偶尔经过,也懒得向院子里看一眼。
在两名侍卫懒洋洋的走过之后,院落中的正房房门突然被悄悄地推开,接着一抹黑影闪过,在没有任何人注意的时候,走到了院门前。
这抹黑影正是南净雪,她回头留恋地张望了一下这个曾经的住处,从决意离开的那一刻起,过去拥有过的喜怒哀乐就要埋葬在这重重的屋檐下了。她身上的一袭黑衣,就像在哀悼她于宣府里的人生,居然是以这样沉重且难堪的方式结束,就连证明她们夫妻之情的信物,那支宣青尘生母传下来的玉簪,她也没有带走,如同割舍对他的感情一般,割舍了它。
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但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否则,她只能自尽,因为她知道姬冰有多么敌视她,为了让姬秀月上位,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若她今晚不走,姬冰当真会把她送给王霸天。届时为了自己的清白,她只有死路一条。
即使她对宣青尘充满了失望、充满了怨慰,但她依旧无法对他忘情,没有办法接受别的男人,也受不了别的男人碰她,更不敢想象如果她真成了王霸天的人,宣青尘看她的眼神,将会充满着什么样的愤怒及鄙夷。
算准了护卫巡逻的时间,她拎着包袱,小心翼翼地东躲西藏,最后来到的却不是大门,而是后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很快地走到了墙角,无声地拨开了草丛,里头冒出了一个洞,恰巧能让娇小的她钻过。
虽然背后有伤,她仍是咬着牙,忍着背摩擦到墙的痛楚,硬是从洞里钻过。直到整个人来到了墙外,她蹲在那儿消化了下背上热辣到了骨子里的疼痛,好不容易才站起来。
本能的抬起头来,一弯新月蒙眬飘渺,按理说接下来她就要迎接新的人生了,但骤然失去一切的那种茫然与失落,却充塞在她的心中,让她漫无目的的直往前走,只想要赶快离开京城,免得明日宣府发现她不见,又将她寻回来交给王霸天。
京城有宵禁,所以她的动作必须小心地不被发现,但背上的伤成了阻碍,让她行动迟钝。她不顾一切的赶路,所有痛都忍住苦撑,背上的血迹晕染开来。
突然间,她听到了不远处宣家大院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不由心头一紧,更是加快脚步往前跑。她不知道他们的动静是不是为了她,但她无法去赌,只能燃烧着剩余的体力与耐力,在京城夜晚的街头继续潜行。
就在要冲过下一个街口时,她顿时停步,一个闪身躲进了暗巷,惊恐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果然没一会儿,夜巡的官兵经过,口里还聊着方才发生的事——
“宣家大院是怎么了?怎么闹腾起来了?”
“唉,听说是家里的下人跑了,要找回来呢!刚去府衙申请夜行令,等会儿说不定我们都要帮忙抓人呢!”
“真奇怪,不过是一个下人,何须如此大费周章,难道是偷了东西?”
“没你的事就别问那么多,宣家财大势大,里头的事可不是咱们可以管的。”
随着声音走远,暗巷里的南净雪走了出来,简直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惧,泪水早已流满面,但她也知道这不是哭的时候,急急忙忙的继续朝城门奔去,只想着等天一亮就离开京城。
在躲过两队夜巡官兵后,她发觉宣府的夜行令似乎拿到了,街上找人的阵仗越来越大,南净雪几乎无所遁形,无奈之下,她突然想到杏儿曾经说过她的老家在京城的花街,那里平时龙蛇混杂,连早上都是一片混乱,而花街附近一座破落的道观,根本没了香火,是杏儿从小玩躲迷藏的地方,每次躲在那里,都没人找得到。
想到这里,她流着满身冷汗,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因为害怕,左拐右拐地凭记忆往京城里最贫穷,也最混乱的地方过去。她经过了好几个人声鼎沸的赌坊与窑子,也遇见了几个眼神不怀好意的男人,最后,她的身形没入一个破落的道观,看着案桌上半朽的吕洞宾雕像,就这么躲到了雕像之后。
外头传来的吆喝吵闹声几乎要压垮她的理智。她无声地流着泪,不明白自己究道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般逼迫。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自己根本不认识宣青尘,从来没有爱上他,更没有嫁入宣家大院这个犹如地狱的地方。
思绪来到这里,她突然心神一动,由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慢慢打开,神情复杂地看着布包里的一枚丹药。
老道这忘忧丹可是炼了七七四十九天,服下去可令人忘却所有烦恼的事,回到最纯粹的状态……你总有一天会需要这颗忘忧丹的,它会带你迈向幸福……
耳畔似乎仍响着奇山县那名老道的话,南净雪泪如雨下,茫然自问:“真的吗?吃了它真的可以忘掉一切烦恼,迈向幸福?”
反正,被宣家抓到是一死,吃错了药,不也只是一死?
她毫不犹豫地仰头,一口将丹药吞下。等了一会儿,她只觉得腹部一阵火热,犹如烈火灼烧,之后这阵痛楚慢慢向上蔓延,让她连头都疼得无法自持,抱着头倒在地上。
接下来发生什么事,她再也不知道了,只是隐约感觉似乎有人闯入了道观,还呼叫着“少奶奶”。难道她当真逃不过宣家的手掌心吗?
此一同时,奇山县外一名混吃等死的老道,原本喝得醉醺醺睡得正美,突然间眼睛一睁,面色清明,一副似笑非笑的说道:“还是吃了啊!老道的忘忧丹,吃来先苦后甘,只看你撑不撑得过啊……”
说完,他继续闭上眼,混身弥漫着酒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宣青尘在与春喜酒楼签好一年的合约后,便提早一天,快马加鞭地回到宣府。
他担心着府里那个伤重的可人儿,不知道清醒了没?会不会怨他?现在杏儿也受伤了,府里头有没有人好好照顾南净雪?
在她昏迷不醒时离开本是无奈,他自然不希望误会加深,所以这趟回府,他一路上几乎是不眠不休,连身后的古风有没有跟上都顾不得,一到宣家大院外,便飞身下马。
此时不知为何府门大开,他遂径自步入府内,然而这一进门,他却发现府里的气氛很是古怪,像经过了一阵忙乱,每个人都像无头苍蝇一般。当他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下人,那下人见到他时,表情居然像见到鬼一样,连一句少爷都喊不好,问完好就急忙跑掉。
宣青尘心中深觉不对劲,快步走进自己的院落。这个院落一如既往的冷清,他先是眉头一皱,质疑着究竟有没有派人照顾南净雪,接着他推门而入,看到床上空空如也,转头又看到南净雪的梳妆台上,那支传家的玉簪好端端地摆着,这是她一向最珍惜的东西,除了睡觉之外从不离身……想到这里,宣青尘觉得一股凉意由脚底窜到头顶,一股怒火及恐惧同时袭来。
他收起玉簪冲出院落,直奔向大厅,他知道现在能给他一个解释的,只有负责府中内务的姬冰了!
一来到厅外,他便听到姬冰正很严厉地指责下人,接着他步入正厅,赫然与姬冰及宣威打了照面,这对夫妻显然相当意外会在这时候见到宣青尘,姬冰正在骂人的话也戛然而止。
“净雪呢?”宣青尘沉声直入正题。
姬冰与宣威对视一眼,接着她挥手遣散厅里的奴仆,才故作镇静地说道:“南净雪已被休离宣府,自行离去了。”
“休离宣府?!是谁的主意?我不在谁敢休离净雪!”宣青尘顿时火冒三丈,也顾不得自己是在和长辈说话了。
“是我和老爷的主意。”姬冰深知宣青尘孝顺,只要把宣威推出去,谅宣青尘也不敢对她太过分。“南净雪未替我们宣家生下子嗣,又得罪生意伙伴、放纵奴仆强占分例、对夫婿不敬,甚至殴打贵客,这五大罪状,足以让我们宣府将她休了。我没有对她施以鞭刑,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胡言乱语,欲加之罪!”宣青尘混身散发出一股冰冷的气息,瞪视着姬冰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我这一年来与净雪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每被府里大小事务绊住,如何能有子嗣?!更不用说得罪生意伙伴的是我,净雪只是被害者;放纵奴仆一事已证明是诬陷;对夫婿不敬,我都不在意了你们啰唆什么?至于殴打贵客……”
如果可以,他的目光已经能杀死姬冰。“你们认为净雪打得过姬秀月?明明姬秀月被我逐出府,就是因为她对净雪动手!”
这一刻,宣青尘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他以为把府里的内务交给姬冰,让南净雪不要去争,姬冰就会善待南净雪,也会让宣威知道南净雪的善良,然而他这么做,结果却让南净雪在宣家大院受尽欺负,最后甚至被罗织罪名休离。
他娶她,压根是害了她,他想让她过好日子,却几乎是在造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