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同样喝了三大碗羊肉汤,却是精神奕奕,借口来书房读书习字的玉怀瑾听见府里的大管事来报,蓦地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目光凌锐地朝对方看过去。
「是的。」王海微敛双眸,避其锋芒,在这镇北王府管事多年,他虽不是那种十分干练的人才,也练就了几分察言观色的本领,早早就觉悟这位重病痊癒后便性情大变的王府长公子,不是自己所能抗衡的。「方才少夫人请小的过去问事,言下之意是想看看松涛院这些年来进出的帐目。」
玉怀瑾颔首,淡淡应了一声,其实金于飞透过丫鬟来向他请示,他就猜到她召唤府里管事必有缘故,只不承想她胆大至此,直接就开口想看帐本。
王海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凝重,心中一跳。「其实小的也觉得不妥,若是大少爷……」两道锋利的眼刀射过来,王海一窒,恨不得自打耳光,连忙改口。「若是大爷同意,小的这便寻个理由回绝少夫人。」
由大少爷改称大爷,去了个「少」字,看似不如何,却是坐实了玉怀瑾在这镇北王府足以说话作主的地位。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玉怀瑾轻飘飘的一句,却是让王海整个人神经紧绷。「自从王妃过世后,这府里就没个能执掌中馈的主母,少夫人想看帐本,想必也是有意及早担起当家主母的重责大任,你将帐本如数送过去,她想知道什么,尽管细说。」
王海一愣,不免有些意外,没想到少夫人才刚进门,大爷就肯下放财政大权了?
「愣着做什么?」玉怀瑾眉峰一蹙。「还不快去!」
王海一震,低头拜服。「是,大爷,小的这就去办。」
「等等!」
「大爷还有何吩咐?」
玉怀瑾看着眼前正躬身候令的大管事,一时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沉声开口,「先前要你放进宗祠里的那个牌位……」
王海一凛,汗毛竖起,小心翼翼地问:「小的是依照大爷的指示特意请工匠做的,莫不是还有不尽人意之处?」
「我今日瞧了瞧,那木头太新了。」初时拿到时单看并不觉得什么,但搁在那些经过岁月风霜的老牌位中间,就有些过于显眼了。「找个时机命人去做个处理吧,至少得看起来像是百年之前供上的。」
「是,小的明白了。」
见大爷没其他吩咐后,王海十分乖觉地告退了。
玉怀瑾出神片刻,才又重新拿起御赐的玉管狼毫,继续写字,银钩铁画,每一笔,都是气吞山河的猛劲,若是金于飞在一旁看到了,肯定要赞一声好。
可惜,不能给她看到。
要是她知道他其实就是那位「上马能击胡,下马草军书」的王爷大将军,还不知会作何反应呢,他可不想还没确确实实地抓着这只小野猫,就把她吓得躲回了窝里。
玉怀瑾盯着自己写的字,墨眸如星,隐约闪耀着异样的光芒。
从那日他在金粉阁旁观她与那位掌事娘子谈事,他就知道自己即将迎入门的女子不是个普通姑娘家,对经商之道颇有独到的见解。
她是个眼里看重银两,也很懂得如何赚取银两的生意人。
娶她回来,应是能为这府里解了燃眉之急。
只不过,他倒是极有兴致瞧瞧,他那个聪慧多才的娘子若是知晓这王府除了府邸的外观还算金碧辉煌外,实则内里早就残破不堪,府里上上下下早就寅吃卯粮、勒紧腰带在过日子,会是何等反应?
思及此,玉怀瑾微微一笑,将自己写的那幅字拿起,好整以暇地吹干了墨迹。
他等不及要看她的表情了——
「亏!简直太亏了,亏大了!」
案桌上堆着几本厚厚的帐簿,金于飞不过随手拿起其中一本翻开,右手在算盘上快速地拨了几下,当即发出了痛彻心肺的哀鸣。
一旁服侍的元宝和珍珠都被她吓了一跳。
「少夫人怎么了?」
「元宝,珍珠,你们家爷我心痛啊!」金于飞手抚着自己的胸口,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怎么了?为何会痛?」
两大丫鬟更焦急了,一个过来替她擦汗,一个忙着要给她弄茶水喝。
「你们都别忙了,这不是擦个汗喝杯茶就能完的事,这王府里的窟窿一日不填上,爷我这心痛的毛病就没法治好啊!」
嗄?
两大丫鬟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地交换一眼后,珍珠尽量平和地探问,「少夫人,你说的窟窿是指这帐上有亏损吗?」
「岂止亏损,根本是常年入不敷出,无底洞啊!」
好吧,原来是为了银两的事在痛惜。
弄清楚自家少夫人不是生病,两大丫鬟顿时淡定了,该干么干么,各自去忙碌。
「喂,你们听爷说啊!」
「少夫人,你带进王府里的嫁妆还没完整归纳入库呢,奴婢去看看她们打理得如何了?」元宝爽快地走人。
「少夫人,这院子里的工作任务也得好好分配一下责任归属,奴婢去教教底下那几个小的。」珍珠也优雅地告退。
不过转瞬,这专门辟给金于飞日常理事的西厢敞厅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只有两个小丫鬟守在屏风外等候传唤。
身边没了人,金于飞也就不作了,唱戏也得有人看不是?
她端正坐姿,认真地继续看起帐簿来,几乎是一目十行,很快心里就有了谱。
虽只是松涛院一院的帐目,但管中窥豹,她也能看出整个王府的财务窘境,而且已经是经年累月的沉痾。
其实并不是府里的花销多么惊人,主要是这镇北王府除了一府的开销,甚至还得负担部分北境军民的吃食,这几年朝廷拨下的银两是远远不足的,往往得镇北军自己想办法筹措粮草。
无法开源,又难以节流,自然只有寅吃卯粮,不停掏空王府的底子了。
金于飞嘴角一扬,噙起嘲讽的笑意。
怪不得皇上会想替镇北王府指一门与商户联姻的婚事呢,所谓的金玉良缘,怕只是金銮殿上那位对王府近年来的窘境也是心里门儿清,才想着替他们拉来一座金山宝库帮忙填这巨大的财务窟窿。
自己可真是被利用得彻底啊!
又是冲喜,又得帮着解决生存问题,一鱼两吃,不得不佩服这天家果然精于算计。
不过她金于飞也不是好惹的,有付出必得要有回报,这笔帐,且得好好和她那傻子夫君算一算才是。
一念及此,金于飞嘴角笑意更深,拿起纸笔,一面翻阅帐本,一面做下纪录。
元宝捧着几本入库以后登记造册的嫁妆簿子回来,正好瞧见主子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一些弯弯曲曲的符号。
「少夫人又在画这些奇怪的符号了。」元宝叹气。
「我不是与你说过了吗?我这是在记帐。」
「你别唬我了,我虽然不识得几个字,但也看过几位管事娘子记帐,就没人是像你这样鬼画符。」
「这不是鬼画符,这是一种特殊的数字,是从阿拉伯那边传过来的。」
「阿拉伯?哪里啊?」元宝表示没听过。
嗯,其实金于飞自己也没听过。
无论是前世或今生,她都不曾听任何人提起过遥远的东方有一个叫阿拉伯的国家,她也有些糊涂,为何自己能用这样奇特的数字作帐?
她只是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些模糊记忆,彷佛自己曾经学过,而且还不只会用这些数字,比如画一些几何图形,求解这些图形的角度面积等等,她也是会的。
是从哪儿学来的呢?
莫非她不只曾经历过这两世,其实还有过第三世?
记忆的片段实在太过破碎,她抓不住,索性也不去深究了,反正需要的时候,她自然会想起来的。
她这人就是这么乐观,因为不多点乐观,就容易纠结啊!而她并不想将自己困在充满遗憾与伤痛的梦魇里。
重活一世,她只想随心所欲,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只不过要随心所欲,也得有充足的银两,所以赚钱是十分重要的。
金于飞咬着毛笔笔杆,开始动起脑筋来。
到底该如何开源节流呢?
直到日落时分,金于飞仍在深思着这个严肃的问题,玉怀瑾却已等得不耐烦了,直接闯进西厢房。
一进屋,一股淡淡的玉兰清香便扑鼻而来,玉怀瑾目光一转,立时就瞥见炕桌上摆着的那个和阗白玉雕着寒梅凌雪的薰炉,薰炉旁还搁着一方同样是玉雕的炕屏。
虽然这薰炉和屏风都不大,走小巧精致风格,但光是那整块质料上佳的和阗白玉,就不是寻常人家能拿得出来的手笔,更何况墙角还随随便便立着一株三尺高的五彩宝石红珊瑚盆景,整个就是莹光流灿,富贵逼人。
这几样摆设明显都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嫁妆,果然不愧是出身皇商的女儿啊,够阔气的!
「娘子,你干么呢?」
金于飞一震,回过神来,连忙收起正在纪录的帐本。
玉怀瑾却已眼尖地瞥见那本子上头似有些奇特的符号,却是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只对着自家娘子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我饿了。」
「饿了啊?」金于飞每回看着这分明长得俊俏的男人笑得这样傻,就忍不住想逗他。「可是夫君,要是你娘子我不能快点把咱们院里这笔烂帐理清楚,你和我可能很快就没饭可吃了。」
「怎么会?」
「因为没银两可买米粮了呀。」
「那简单,向父王要就有了。」
「向你父王要?」
「嗯,父王说了,日常的用度与开销若是不够,就让我吩咐王管事一声,他自会从王府库房走帐拨款,还有啊,每个月松涛院也是能固定领分例的。」
这傻孩子莫不是真以为这府里还有金山银山能任他随意提领吧?难道他不知晓这整座王府已然面临坐吃山空的危机?
不过也是,谁会告诉一个傻子这样残忍的现实呢?
金于飞想着,不免用一种带着痛心同情,彷佛关爱弱者的眼神看着自个儿的傻夫君。
玉怀瑾咬牙暗恼着,他迫于无奈不得不在这女人面前继续装傻,倒是真被她看成一个呆瓜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偏他娘子还不知好歹,凑过来用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夫君,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
他偏过头,将自己的脸颊肉从女人魔爪里解救出来。「娘子要与我商量什么?」
「你想不想吃你娘子亲手做的吃食?」
玉怀瑾闻言一凛,眼角略微抽了抽,半晌才笑着点头。「想啊想啊!」
「那你听我的,去求你父王,让我也看看镇北王府的帐本。」
「娘子要看府里的帐本?」
「是啊。」
「只看松涛院的不行吗?」
「自然是不行的。」金于飞笑盈盈的。「除非你想你父王还有弟弟妹妹,以后都和我们一样吃不上好东西,只能缩衣节食度日了。」
玉怀瑾作势想了想。「那好吧,我去跟父王说一声,让他答应让娘子帮我们全家解决吃饭问题。」
嗯……咦?
金于飞含笑点头,正想赞夫君一声乖时,转念一想,忽然觉得不对劲。
这话听起来不大对啊,明明是她哄着他去向长辈讨一点掌家的大权过来,怎么现下倒好似是她被他绑上了贼船,不得不替他一家人筹谋未来?
这可不成,她可不能这般白白做了善事。
「夫君,不是我要解决咱们的吃饭问题,是我们全家人都要同舟共济,一同奋起,努力赚银两。」
「嗄?」他眨眨眼。「我也得赚吗?」
「必须的。」
「那父王和弟弟妹妹?」
「这府里每个主子都得有贡献。」
「怎么样有贡献啊?」
「这我得想想,总之大伙儿都不怕没事做,金山银山可不会平白无故掉下来,你们想过好日子,都得听我的吩咐,明白吗?」
「……」
「明不明白?」金于飞略略提高了声调,见傻夫君整个人愣愣的,又不客气地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
这女人,给她点颜色,她就自顾自开起染坊来了!
玉怀瑾郁恼又无奈,忍气点了点头。「娘子,我答应你了,饭呢?你说要亲手给我做的。」
「你这不是还没向你父王开口要到府里的帐本吗?我那顿饭就先欠着。」
「你可得做好吃的啊!」
「放心,保证好吃。」
「我不喝羊肉汤。」
金于飞先还游刃有余地敷衍着,一听傻夫君如此强调,顿时一愣。「为何不喝?你中午不是喝得挺欢的吗?」
「我喝够了,要娘子替我做别的好吃的。」
「这个嘛。」金于飞为难了,她也很想练好厨艺的,并不是没认真练过,问题就是没那天赋,前世今生,会做的永远只有那一道甘蔗萝卜羊肉炖汤。
玉怀瑾将她的迟疑看在眼里,对于自己内心的猜想又多了一分把握,不由得感到心情飞扬,唇畔的笑意转浓。「娘子可不能食言,若是到时我没吃到好吃的,我就……」
「你就如何?」金于飞不以为意地淡淡问道,端起茶盏闲闲地啜着,根本不认为这傻子夫君能提出什么实质性的威胁。
「我就……吃你的嘴!」
「噗!」
一口茶蓦地喷出,无巧不巧,就喷在玉怀瑾唇红齿白的俊脸上。
他呆了片刻,接着面无表情地展袖擦去脸上那一片温热的湿润。
金于飞相当窘迫地看着他,她不是故意这般粗鲁地喷茶的,谁教他说那样乱七八糟的话。
「你没烫到吧?」她关切地问,徒劳地想挽救自己造成的灾难。「要不我让丫鬟端盆水来服侍你洗脸?」
「不用了。」玉怀瑾擦干了脸,鬓边的发丝却还有些湿,垂贴在颊畔,竟有几许撩人的性感。
金于飞看着,莫名一阵心跳加速,忽然想起今晨她闹着替他更衣时,他那个幼稚又霸道的吻。
她只觉得嘴唇发烫,顿时坐不住了,慌忙抱起桌上那一叠帐本,锁进一个小箱子里,找了个借口便匆匆逃离。
「明日回门,我去瞧瞧回门的礼物准备得怎么样了。」
玉怀瑾看着她抱着那小箱子头也不回的背影,嘴角一勾,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