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书、打工、玩社团,事事尽心,事事如意,他也没忘记一个月回一趟南部,再一个月和台北爸爸吃顿饭,尽一个乖儿子应有的本分。
「啦啦啦……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
萧昱飞意气风发地拿着大拖把,用力来回拖地板。体育馆里的新生舞会刚刚结束,该换他上场表现了--这正是他校内工读的工作。
他边唱边扭,配合旋律往前踏、向后退,拖过来、抹过去……转过身,就看到前方舞台出现一个也在跳舞的女孩子。
哇咧!他该不会来到什么秀场了吧?只见这女孩子身材曼妙,动感十足,细瘦的腰肢柔软得像一条蛇似地左右扭动,连带让包在牛仔裤里的小屁股显得更加浑圆挺俏,不觉令他睁大了眼,吞了吞口水。
「啊!没人能冻了解,做舞女的悲哀……」她唱歌的表情浑然忘我,一双瞇瞇眼望见了台下的他,便笑咪咪地招手,「来,跟我跳舞。」
美女仅可远观,不可亵玩焉,萧昱飞念声阿弥陀佛,朝那个扭腰又摆臀的女孩大声说:「同学,舞会结束了,回家了!」
那女孩见他不来,便扠起腰,娇嗔地说:「来嘛!你的舞伴那么丑,像一支竹竿瘦巴巴的,别跟她跳了,过来啦!」
舞伴?萧昱飞瞧了瞧手中的拖把。这是一根竹竿没错,但他的神经应该还算正常,不至于邀请一根硬竹竿当舞伴。
那么,不正常的是--他扔了拖把,跑上前去,双手一撑,跃上舞台,还没冲到女孩面前,就闻到了酒味。
他暗骂一声,就知道主办单位准备啤酒、鸡尾酒会出事!
「喂,同学,喝醉了?没人陪妳来吗?」他摇摇她的肩膀。
女孩笑嘻嘻地看他,突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你有没有听过……将进酒,杯莫停……嗝!与尔同销万古愁?」
吓他一跳!这女孩子长得挺清秀的,头发又黑又直,双眼因醉酒而微瞇,但也看得出是一对有长睫毛的大眼睛,白皙的脸蛋浮现两团火烧似的红晕,还带点不协调的稚气和青涩--是个黄毛丫头嘛。
他不敢再摇她,只是轻轻扶着她的肩头。「同学,我电机系的,国文程度不是很好,妳是中文系新生?」
「不是!」女孩又朝他一笑,将满口酒气喷到他脸上。
「妳能不能自己回家?要不要帮妳叫计程车?妳家住哪里?」
「不知道耶!我忘了我家在哪里。」女孩先是笑嘻嘻地,然后猛摇头,大叫道:「不要!我不要回家!呜,我不要回家啦!」
「伤脑筋。」萧昱飞放开她,打算去找教官。
「呜呜,不要走!你不要走啊!你跟我跳舞啊!」女孩双手扯住他的手臂,嘴巴一扁,眼泪立刻奔流出来。
「怎么哭了?」
「呜呜,没人理我啊!你们都不了解我,我好孤单喔。」
该不会是当了一整晚的壁花吧?他难以置信地盯住她姣好的脸孔。
果然那女孩又自言自语地回答他的疑惑。「跳完舞,就问我电话,哼哼,才不给!你们都是大色狼,只喜欢漂亮女生,呜……」
「知道就好。同学,外面很危险的,回家去。」
「不要!不要!不要!我讨厌爸爸,我讨厌妈妈!讨厌!讨厌!」女孩嚷个不停,拚命甩头,而甩着甩着,竟然就跟着手舞足蹈,接着张开双手,像是鸟儿拍拍翅膀,人就在舞台上打转,开始表演起唱游了。
「我是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高……呜……」
又哭了。萧昱飞实在拿她没办法,只好走过去拍拍她。「同学,天黑了,小小羊儿也要回家了,我拜托妳好不好?」呜,现在换他想哭了。
「我都说不回家了!」女孩又是拚命摇头。也许是摇累了,突然垂下头来,不再说话,就直挺挺地站着。
「咦!怎么变殭尸了?」萧昱飞干脆直直伸出双手,在舞台上跳呀跳。「妳可以跳跳跳,一路跳回家吗?」
「你才是殭尸!」女孩抬头大声反驳,神情随即转为悲伤,望着地板说:「我现在是一只垂死的天鹅,快死了,没有王子来救我……」
她再度张开双臂,这次不再乱拍翅膀,而是优雅地比出一个圆弧,再踮起脚尖、抬腿,变成转上发条的音乐盒娃娃,轻盈地旋转她的身体。
还跳起芭蕾舞了!萧昱飞目瞪口呆,看来这女孩能唱能跳,多才多艺,但总不成让她把体育馆当天鹅湖,跳个没完没了吧?
灵机一动,他伸出右手,彬彬有礼地鞠个躬。「同学,王子来了,我来救妳离开天鹅湖,妳可以跟我走了。」
女孩停下舞步,愣愣地看着他,眼眶慢慢地泛上一层水光,带着好像文艺电影般的痴迷表情,颤声说:「你来了?」
「我来了,可以走了吧?」唉!只好陪她一起演。
「呜呜,我等你……等好久了!」女孩突然伸出双臂,直接抱住他的身体,放声大哭。「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啊?!」那亲密的接触让他某个器官立即膨胀,萧昱飞瞬间全身发热,忙推开她,往后跳开一步。「同学,麦激动啦。」
「我不会激动,我会乖乖听话。」她目光有些呆滞,碎碎念着:「爸爸,妈妈,我会听你们的话……可是……可是……呜呜哇!」
萧昱飞欲哭无泪。她一下子笑,一下子哭,收放自如,表情丰富,真的可以颁一座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座给她了。
「唉!怎么我又变成妳爹娘了?看清楚,我是王子,带妳回家的王子。」
「是王子?」她湿润的大眼眨巴眨巴的,两串泪水又滑了下来,楚楚可怜地说:「真的?你真的会带我走?」
「是的。」
「耶!」女孩开心地跳了起来,双手勾住他的脖子。
「哎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吓得伸手就推开她。
「萧昱飞!」管理员伯伯在体育馆的那一头喊他。「检查好了?要关门喽!」
「啊!来了来了!」又吓他一跳,怎么才推开她,她就倒地不起了?他赶紧蹲下来,抱起这个状况百出的女生,拍拍她的脸颊。「喂,同学,妳怎么了?醒醒啊。」
「唔,我死了。」她硬是不肯睁眼,又往他怀里钻去。
「妳不能死啊,不是!不能睡啊,妳总得告诉我,妳家住哪里……嗄?打呼了?」他不可思议地瞪住她安详恬美的睡颜。
喝醉了,闹够了,也睡着了,接下来,还「活着」的他该怎么办?
体育馆的灯光一盏盏熄灭,他也转过好几个念头,其中最大的念头就是……
呜呜呜,他也要放声大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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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刺痛眼睛,吴嘉璇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了过来。
她愣坐在床沿。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少说也有五十坪,没有任何隔间,就一张大床、两张堆放颜料画笔的大桌子、三个空画架,地上则是到处堆迭画板、还有随处乱丢的画作。
她踏下地板,差点踩上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吓得她急忙缩回脚。
他是谁?她定睛瞧着那个呈大字型躺在地板上的大男生,他的手脚看起来很长,两道浓眉让他的五官显得格外俊秀,他似乎睡得很熟,表情单纯极了,就像是一个酣睡中的大婴儿。
大婴儿翻个身,突然惨叫一声。「呜啦咧!骨头散了……」
吴嘉璇慌忙跳下床,脚步有些虚浮,忙找到一片墙壁靠上去。
「呜!」萧昱飞哼哼唧唧爬起身,先敲肩膀,再敲背部,敲来敲去,扭一下腰,又是惨叫一声。「啊哩咧!腰酸背痛,实在有够重了……咦!人呢?」
他四处寻找罪魁祸首,终于在一大片白墙中,找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女生。
完全不同于昨夜的热情活泼,此时的她,眼眸低垂,神情畏惧,瑟缩着身子贴在墙壁上,好像想把自己钉上去当作一幅画。
「嗨,妳醒了?」先跟她打声招呼吧。
「我……这里?」
「妳昨天晚上喝醉酒了,妳知道吗?」
「好像……」吴嘉璇咬住下唇,说不出话来。「我忘了。」
「妳喝醉酒,做了什么事,完全不记得?」萧昱飞走上前。
「忘了,我不知道……」那背光的高大身影渐行渐近,让她备感压迫,吴嘉璇突然感到害怕。「你、你不要过来!我、我要回家……」
「喝!现在知道害怕了?」萧昱飞从昨夜憋到现在,忍不住数落起来:「妳就算心情不好,也不能把自己喝到烂醉啊,不怕被坏人欺负吗?还有咧,喝醉了就哭哭啼啼,一下子唱歌跳舞,一下子演舞台剧,还随便找个男生乱抱……」他蓦地住口,全身莫名燥热起来,忙用力敲自己一下。
吴嘉璇脸颊慢慢地浮出红晕,眼泪也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
萧昱飞还在气呼呼地数落:「本来想把妳丢给教官的……」
「不要!」吴嘉璇惊叫道:「不能让我爸爸知道,千万不要!」
「我又不认识妳爸爸……」萧昱飞这时才注意到她的泪水,一时为之语塞。
不同于昨夜的夸张哭法,此刻的她真的是很害怕、很恐惧,身子还在微微颤抖,好像背后随时会跳出一个严厉的爸爸,将她拖回家管教似的。
昨晚的她和今天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嘛。
「喂,别哭啊!」他不知所措了。
「你怎么这么凶……」她低头啜泣。
萧昱飞抓抓头发。这女生真爱哭,但他总得表明立场。「我有一个妹妹,我都是这样教她的,女生不能不注意自身安全,妳只有一个人,更要小心才行。」
她一直是一个人啊。吴嘉璇心头一酸,哭得更伤心了。
「哎!」说教说过头了,萧昱飞退了两步,不知如何是好。
他在裤袋里掏呀掏,掏出一包压皱的面纸,讪讪地递到她面前。
吴嘉璇抢了过去,坐到床边,又继续痛哭。
怎么捡了一个爱哭鬼回来了?萧昱飞无可奈何,谁知道她要哭到什么时候,他总不成一直恭候身边,天长地久地看她哭下去吧?
嘿!善用时间是他的本领,趁她发泄情绪,他就帮爸爸打扫屋子吧。
他的台北爸爸将画室的钥匙给他,要他搬进来住,但他知道这里是爸爸的「心灵避难所」,没有必要的话,他是不会来打扰的。
台北爸爸的牢骚还真多,像是讨厌老婆啦、不喜欢在美国念书的儿子啦、不喜欢管理公司啦、厌恶勾心斗角啦。他实在不明白,爸爸人都已经到了中年,难道还不能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吗?
算了,那是大人的事,他只需当个乖儿子听爸爸发牢骚就好。
地上堆的都是陈年旧画,一动手整理,灰尘满天飞……
「哈啾!哈啾!」萧昱飞猛打喷嚏。
「还你。」变薄的面纸包出现眼前。
「哦。」回头望见那双红肿的大眼睛,萧昱飞本想问「哭完了」,想想不对,改口问:「心情好点了吗?」
只是陌生人的普通问候,吴嘉璇却是心头一热,不觉又流下了眼泪。
他又说错话了吗?萧昱飞搔搔头。「妳再不回家,妳爸妈会担心的。」
吴嘉璇轻轻摇头。「我爸妈不在,昨晚他们去美国看我哥哥。」
「就算爸爸妈妈不在,妳也不能在外面游荡啊,我送妳回去。」
「等一下再走,好吗?」吴嘉璇经过刚刚的哭泣,心情是平静些了,她抹掉泪水。「我这样子很丑,不能出去。」
「呵,知道丑了?」萧昱飞放松心情,笑说:「我妹妹一哭起来,我和弟弟就拚命笑她,说她眼睛肿成肉丸,嘴巴变成脸盆,一张脸皱得像是沙皮狗,所以啊,女生最好不要随便乱哭,会变丑,也会吓跑男生的。」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挤压脸皮,把自己变成一只沙皮狗。
吴嘉璇愣愣地看他,直到这时,她才看清楚他的长相。他长得很高大,至少有一百八吧?两道浓眉不是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眸,加上那彷佛阳光般的大笑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地开朗和……英俊。
她转移视线,低下头绞着自己的手指头。
萧昱飞可没闲着,他从口袋掏出手帕,跑进厕所,又跑了出来。
「这里没毛巾,这手帕给妳擦擦脸,很干净的,我刚才又用香皂洗了一遍,妳不介意就拿去用。」
吴嘉璇接下那方湿凉的手帕,轻轻地按压在自己灼热的脸上。
「妳休息一下,待会儿再回家。」萧昱飞又转身去整理画板。
将一块块画板迭好,扫掉堆积多年的灰尘,再拿起另一个画框。
咦!这幅画还加上透明塑胶布,好像特意保存,他不禁多看两眼。
蒙尘的塑胶布下,是一个姿态曼妙的裸女,她长发披肩,脸蛋低垂,神情有些羞涩,彷佛少女情窦初开,欲语还休。
妈妈?!萧昱飞瞪大眼睛,虽然过了二十多年,但仍看得出是妈妈年轻时的脸孔,下面签的是爸爸名字的缩写SKS。
是在怎样的心情下,爸爸和妈妈共同完成这一幅画?而又在怎样的心情下,妈妈伤心离去,爸爸收起这幅画,任它丢置地上长灰尘?
「啊?!」背后传来一声惊呼。
啪!萧昱飞赶忙迭起画板,遮起裸女图,一颗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喔,啊,那个……」他赶忙解释,双手又拿起扫把扫了起来。「这是我亲戚的画室,他是一个画家,他的作品还不少耶。」
「是画家?」吴嘉璇也猜到这间屋子主人的身分;可是,即便那张裸女图是艺术作品,但和一个陌生大男生一起看,她还是会脸红心跳。
她忙将视线移到一张风景油画上。「他的笔触很细腻,应该很有名?」
「他不出名,也不想出名,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萧昱飞指了指那个英文缩写签名,笑说:「他另外有事业,这间画室是他的私人秘密花园,连他老婆都不知道。我偷偷跟他借一晚,暂时安顿妳。」
「喔,谢谢。那……我要回家了。」
「我送妳,妳一个女孩子没人照顾,挺危险的。」萧昱飞扔了扫把。
「现在大白天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坐计程车回去。」
两人下了楼,她坚持不让他送,他便帮她拦了一部看起来很「安全」的计程车,还当着司机老大面前,大剌剌地抄下车牌。虽然司机瞪的是他,但脸红耳热的是她。
「你是?」坐进车里,她才想到要问他。
「哈!我是体育馆的清洁工。」萧昱飞露出大笑容,帮她关上车门。
清洁工?吴嘉璇来不及说再见,火冒三丈的司机老大已经踩油门开走了。
好像作了一场梦,是该回到真实人生了。她低下头,这才发现,不是梦,她手里仍紧紧捏住他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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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嘉璇站在体育馆一角,看着最后一堂羽球课的同学收拾离去。
她有些犹豫,仍不知自己为何会为了一块手帕,痴痴地等了一下午。
「哈啾!哈啾!哈啾!」
巨大的喷嚏声回响在空荡荡的体育馆内,她循声望去,看见了那个高大身形正撑着一支大拖把,从看台那边拖了过来。
「嗨!」她心脏怦怦跳,急忙跑过去。
「咦!妳不是那个……」萧昱飞惊讶地望向她,话还没说完,又是连续两个哈啾哈啾。
「你感冒了?」吴嘉璇想到他躺在磁砖地板上的模样,心情无端地着急起来。「是那天你睡地板,着凉了?」
「不,是天气变化大,忽冷忽热的,哈啾!」萧昱飞忙拿出面纸,当着她的面用力擤鼻涕,擦干净了,又揉一揉红咚咚的鼻子,拿出一个口罩挂上。「嘻,这样讲话比较安全。」
她看不到他的笑脸,却看得到他眉眼里浓浓的笑意。
「这……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啊?」
吴嘉璇脸颊微红,低下头说:「我害你感冒,很不好意思。」
「又跟妳没关系。」萧昱飞抹着地板。「妳怎么会在这里?」
「对了,这个还你。」她忙从背包里拿出那块手帕,放在掌心上。
「哎唷,妳折得像小豆干似的,害我以为回到成功岭,每天被班长要求折豆腐干、整理内务哩!」他拿了回来,摸摸那特别熨过的笔直折线。
「你……真的是清洁工?」
「哈哈哈!」萧昱飞大笑,推着拖把从她面前跑开,抹出一大条湿亮的水线。「妳真还相信了?我工读的啦,电机三,萧昱飞。妳是新生哦?」
「嗯。」
「想去爬山吗?」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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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嘉璇背着背包准备出门,她很惊讶一大早父母竟然同时都在客厅。
「嘉璇,又要去爬山?」不管多早或多晚,妈妈吴林惠珠永远是一脸精心打扮过的浓妆,也永远是一身昂贵精致的名牌服饰。
「是学校登山社的活动。」
爸爸吴庆国坐在沙发上,抹了发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将报纸折了另一个面,语气不悦地说:「叫妳参加学生会、系学会之类的社团,或是你们法律系的服务社都好,怎么去参加这种吃喝玩乐的社团!」
「没关系啦。」吴林惠珠为女儿缓颊。「嘉璇多参加一些社团也好,以后想要成功的话,一定得在大学时代多多培植人脉。」
「嗯,那除了你们法学院以外,最好多认识一些医科和商科的。」吴庆国目光仍盯在报纸的政治版面上,只是动着嘴巴说话。「等到十年二十年后,大家都有成就了,全都是重要的资源。对了,嘉璇,妳下星期去找你们系主任,说是爸爸要去拜访他。」
「可是……」吴嘉璇迟疑地说:「我只是大一,还没修系主任的课,他也不认识我……」
「妳要懂得自我推销啊。」吴庆国有些无奈地放下报纸,从西装口袋掏出一张印得密密麻麻的名片,摆在茶几上。「妳拿爸爸的名片过去,就算他没听过吴氏家族的这些公司,他们搞政治的,总该听过妳阿公和阿伯的名字吧?」
「嘉璇,妈妈先帮妳把名片收起来。」吴林惠珠苦口婆心地说:「听爸爸的话,他现在帮妳大伯父竞选,只要能运用的人脉都不能放过。妳想想看呀,你们系主任培养出这么多政治界的学生,只要他点个头帮忙,大家都有好处啊。」
「喔。」
吴庆国又说:「妳去爬山,有没有多带一件御寒的衣服?」
「带了。」
「出去别跟不三不四的男生在一起,有事情打电话回家。」
「好。」
「妳要的那套画册,我上回去美国帮妳订了,应该过几天会寄到。我后天去南部,妳自己留意着。」
「好。」
「差点忘了!」吴林惠珠忙提醒说:「嘉璇,记得明天早点回来,明晚妈妈要带妳去参加我们妇女会的慈善义演,向妈妈也会去。」
吴庆国又拿起报纸读着。「嘉璇,记得去问候人家,那毕竟是妳未来的婆婆,她也很疼妳的。」
「知道啦。」吴林惠珠帮忙答腔。「该有的礼数,我都会帮嘉璇注意的。嘿,虽然向老头不当院长了,可他在政坛还是有很大的影响力。」
「嘉璇,别忘记写信给妳向大哥。」吴庆国又叮嘱一句。
「好的……那么,爸、妈,我出去了。」
吴嘉璇低着头,扯紧肩上的背包,几乎是落荒而逃地推开客厅大门,再一路跑过偌大的庭院,匡地一声,用力打开别墅的铁门,冲了出去。
铁门在身后关起,她望向天空,终于吐出长长的一口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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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溜进了松萝湖,午后的云层变厚,雾气来来又去去。
六顶颜色鲜艳的帐篷扎在草地上,女孩们东倒西歪地靠坐在一起。
「呜,累死了!」大家齐声哀号。
「好冷。开水煮好了吗?我要泡咖啡啊。」
「水早就烧开了,谁要?」萧昱飞提着一壶水走了过来。
「我要!谢谢学长!」原本委靡不振的女孩们纷纷递出钢杯。
「妳们啊,就是娇生惯养。」萧昱飞笑着为她们倒下热腾腾的开水,「今天爬一千三百公尺只是初级模拟训练,不然寒假怎么去爬玉山?」
「呜呜……玉山?能不能改成阳明山啊?」
「然后只要从后山第二停车场走到花钟就好,对不对?」
「嘻嘻!」女孩们笑成一团。「昱飞学长最了解我们了。」
「好了,大家休息一下,待会儿向导阿宗大哥要带我们去认识植物。」身为登山社社长,萧昱飞习惯性地点数人头。「咦!吴嘉璇呢?她不是很早就爬上来了?」
「谁知道啊!」有一个女孩撇撇嘴。「她总是不跟我们走在一起,一个人走那么快做什么?」
她的同伴笑着推她。「是我们走太慢了,还得学长在后面帮我们加油。」
「她大概又去画画了。真是奇怪,我们是登山社,又不是美术社的。」女生们只要一开始对另一个女生「品头论足」,那就是没完没了。「我们每次出来玩,大家在那儿洗菜、切菜,忙得满头大汗,她却拿着本子,去找一个漂亮的风景画画,实在有点不大合群耶。」
「咳咳!」萧昱飞不想和女生们聊八卦,不过为了「族群和谐」,他得导正视听才是。「大家刚刚泡咖啡的开水,是吴嘉璇烧的。」
「咦!」
「还有,这帐篷也是她搭的。」他又指了指那两顶女生专属的红色帐篷。「她先上来,已经做好很多准备工作。」
「还不都是男生做的。她是女生,怎么做得来啊?」
唉,真是一群妄自菲薄的女孩子们。萧昱飞拎着水壶走开,不禁觉得好笑。登山社向来阳盛阴衰,但这两年女生社员却暴增了两倍。同学分析说大部分女生是冲着他来的,他虽然不大肯定这个事实,但他能肯定的是,登山社的男生为了帮女孩子们背背包、背帐篷物资、整理营地、甚至还要背走不动的娇娇女,的确是多了两倍的辛苦。
难得有像吴嘉璇这样的女生,总是默默地做好小组的分配工作,就算他不因为她酒醉而认识她,也会对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过,她到底跑哪儿去了?
「大家集合喽!」阿宗向导高声喊叫。
「快!跟着昱飞学长走!」
女孩们立刻精神百倍,也不管咖啡还没喝完就扔在地上,任热烫的咖啡流到青草地,渗入泥土里。
一列蚂蚁钻出地面小洞,行军似地快速移动,去寻觅牠们的另一个新家。
营地恢复安静,一团白雾散去,冬阳在山头闪耀。
红色帐篷里有了动静,吴嘉璇掀开纱帐,走到小湖边,席地而坐,打开笔记本的空白页,拿了铅笔涂抹起来。
画了好一会儿,她的笔下慢慢出现了湖、山、天、云--
画面似乎还有些空洞,她停止手中的动作,再度望向眼前的美景。
天空呈现透明的水蓝色,山头因着光影移动而产生不同层次的青翠绿色,山风吹过来,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从头顶飞过,吱啾叫着飞向蓝天。
鸟儿渐飞渐远,身影由大变小,彷佛飞进了明亮的太阳里。
「画得很不错嘛。」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啊!」她打算画鸟儿的铅笔滑了开来。
「对不起,吓到妳了?」萧昱飞赶忙道歉。
「没有。」吴嘉璇急忙合起笔记簿。「学长没过去认识植物?」
「我留守营地啦。」萧昱飞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带着惯有的笑容说:「我还以为妳不见了,本来要去找妳,后来才看到妳从帐篷里出来。」
「喔。」她明白,他找她只是尽干部的义务罢了。
「妳刚才在睡觉?」
「有点累,睡了一下。」
「我们男生爬山一样会累,累了也一样躲在帐篷里睡大觉,她们说的话,妳就当作是一阵风,从这边飘到那边,然后--啵!不见了!」他一边说一边比划,双掌合起又放开,就好像是气球啵地一声爆开。
「嗯,我了解。谢谢学长。」
「有什么好谢的?自己要开心点喔。」
她表现得很不开心吗?吴嘉璇低头转动铅笔,思绪也转了又转。
「嘿!想什么?」萧昱飞一刻也闲不下来,很快又有了话题。「妳念法律系,是以后想当法官?还是律师?」
「不一定……」她完全没想过自己的未来。
「那是画家了?」他笑着指指她手上的笔记本。
她下意识地以手掩起笔记本,脸蛋微热。「不是的,我只是画好玩的。」
「我爸爸也很喜欢画画耶。他有时候会带我去他的画室,我就坐在他旁边看他画水果,他会教我颜色啦、光线啦、比例啦,可是我都听不懂,结果他还没画完,我就把他要画的西瓜吃完了。」
吴嘉璇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会不高兴的。」
萧昱飞也很开心地说:「他不会不高兴。他只要躲到他的画室里,心情就会变好,再拿起画笔涂来涂去,就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了。」
她联想到那间空旷而凌乱的画室,可她又记得他住在南部,所以那应该不是他爸爸的画室……这么说来,他家亲戚都喜欢画画喽?
「画图……其实满不错的。」她由衷地说。
「是啊,人家是用相机写日记,妳倒是用画笔写日记。相机喀嚓一下子,就留下了瞬间画面,定型了,不能改变了;换作是画画,就可以慢慢将情绪和感觉画进去,所以画出来的不只是风景或静物,也是画家的情感。」
她转头望向他,心底深处隐约有什么东西被碰触到了。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画,她只是在心情烦闷时,会拿起铅笔找个东西描绘一番;而参加登山社是为了看更高的天空,但她又不习惯和别人打成一片,于是只好在空闲时候拿了笔记本画风景。
在画出云朵的线条时,她是否也想化作一朵四处飘荡的云?当她描出雨后山壁冲泄而下的瀑布时,她是否也想尽情挥洒水花?而在试图抓住飞鸟的背影时,她是否也想跟着自由自在地在天际翱翔?
是否……在画面的空白处,她还能添上几笔她隐藏的梦想?
她打开了笔记本,盯着尚未完成的绘图,心中一再地琢磨。
萧昱飞见她表情似乎有些迷惘,忙笑说:「哈,那些话都是我爸爸说的,我哪懂这么多画画的道理。」
「学长,你以后想做什么呢?」她突然很想知道他的一切。
他抓了抓头发,侧头想了一下。「大概像我爸爸一样当个公务员吧。」
「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
「我有很大材吗?」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只是长得比较大只而已。」
她又笑了出来,随即神色有些扭捏地说:「我是感觉学长……嗯,满聪明的,会读书,又会玩,应该能做很多大事情。」
「哦?」他望向她微红的脸蛋,那眉清目秀中透着一抹青涩,长长的睫毛彷佛不知所措地眨动着--这样一个单纯安静又害羞的女孩,他还是不能和那个醉得一塌糊涂的劲歌热舞女郎画上等号。
他笑着问她说:「那妳说,什么是大事情?」
「嗯,譬如说,有很大的成就,或是有很大的事业。」
「妳是说像那些大老板一样,整天忙得像条狗一样,一刻也停不下来,然后赚很多钱?Oh!No!我这个人啊,从小就立志要吃喝玩乐过一生。」
「不工作赚钱了?」她有些吃惊。
他爽朗大笑。「工作也是生命的一部分,钱当然还是要赚,可是赚了钱要做什么?总不成忙了一辈子,留下一堆财产就说拜拜了吧?那可便宜了等着课遗产税的国税局了,还不如好好给他活得用力一点。」
「活得用力?」她不解地复述他的话。
「做自己想做的事,让自己快快乐乐的,这就是了。」
她有些明了了,就是像他现在这样热情有力地过上每一天吗?
他愈说愈兴高采烈。「妳念将进酒给我听过,我后来去翻唐诗三百首,又重新背了一遍。原来里面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就是那个意思啦,所以妳应该懂我在说什么,对吧?」
她什么时候念将进酒给他听了?面对那张突然靠过来的俊朗脸孔,她一时心跳停止,说不出话来。
他看了一眼手表,赶忙站起身子,也不管她就坐在下面,就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尘。「哎呀,我得回去营地准备今天的晚餐了。」
「我也回去帮忙。」
「没关系,好不容易爬到这么高,看到这么美的风景,妳继续画。」他咧出笑容,跟她挤挤眼睛。「而且啊,我对自己的野炊手艺很有信心,我一定得抢先煮好几道菜,免得那些女生回来抢着当大厨,我们又得吃盐巴面或是黑猪肉--烧成黑炭的猪肉。」
面对那张开朗的大男孩笑脸,吴嘉璇非常明白一件事--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他,不是没有原因的。
而他和她聊天,真的只是一视同仁、单纯过来闲扯淡罢了,她不必想太多,也没必要去想。
可她怎能不想呢?她将笔记本翻回第一页,那里画有一个撑着拖把抹地的大男孩,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浑身散发着阳光气息。
她直直瞅着他的背影走回营地,又拿起铅笔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