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月光、金发的精灵,还有许许多多纷至沓来的片段记忆,让他一时之间竟有自己还在作梦的错觉。
然而敲门声将他拉回现实,出现在门口的是一道高大的身影,在晨光的映衬下,西蒙对他的养子露出慈爱的微笑。“嗨,小伙子,睡得好吗?”
罗亚深吸了一日清晨湿润的空气,跳起来,抓过床边的衣服套上,像孩童时一样微微羞涩地笑了。“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过,西蒙大人。”
“来吧,早餐在等著我们呢。”西蒙领著他到自己住的正屋里,松木桌上,热气腾腾的蔬菜汤和大块的冷炙兔肉整齐地摆开,散发著诱人食欲的香气。
西蒙推过一把椅子给养子,自己则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兔肉的滋味鲜美无比,罗亚不禁大加赞赏。
西蒙笑了,“这是吉娜送来的,知道你回来,她很高兴——你应该还没有忘记她吧?”
厨娘吉娜,他童年时善心的保护神,有多少个寒冷的夜晚,他是在她温暖的炉边度过的呀,他怎么会忘记她呢?不过,吉娜怎么能这么快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呢?
思绪一下子跳回昨夜。月光下措手不及的相遇,他与莎曼,一言不发,默默走回岩堡,会是她告诉吉娜的吗?
心头荡起莫名的涟漪,像是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罗亚籍著低头喝汤的动作掩饰自己的表情,“当然没忘,我也一直很想念她,可爱的吉娜婶婶!”
“那么,趁著克利德还没有把新工作派给你,去见见老朋友吧,罗亚。”西蒙带著了然与洞察的神色,淡淡地说。
*** *** ***
与七年前离开时一样,岩堡钟楼前的方场上热闹非常。两队带回来的各种货物都集中堆放在这里,等待各买主按约领取。罗亚把清单一张张交给货主,看著他们点齐领走,以近乎艺术的洗练与高效率,有条不紊地依次进行。但即使如此,这庞大繁杂的工作还是叫他从上午直忙到傍晚。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罗亚才提著一个包里,悄悄来到王室府邸的后厨房。晚餐时间已过,大厨房里显得清闲而杂乱,帮佣们都回家去了。罗亚很清楚,这个时刻吉娜一定在与厨房相连的小房间里她早已没有家人,王室厨房就是她的家。
推开伊呀的木门,窄小昏暗的房间里只点著一支腊烛,劳累整天的吉娜闭著眼靠在床旁的木椅上,手里还在飞快地织著毛袜。听到门响, 她连眼皮也没抬,“莎曼,不用再白费劲了,我这是老毛病,治不好的。”
他愣了一下,微笑。“是我,罗亚·莫尔。我回来了,吉娜婶婶。”
她猛地睁开眼睛,盯著门口高大的青年看了半晌,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你这个没良心的倔脾气小鬼,过来,让老吉娜好好抱抱你。”
他乖乖过去让她抱,对他来说,从少年时起,吉娜就是权威的存在之一,而且他是完全心甘情愿地俯首贴耳。
吉娜的拥抱一如记忆中温暖,带著混合了食物的香味,宽大的胸怀意味著安全与保护,可以放心休憩。离开托勒利夏的这些年里,无论再苦再累,他始终咬著牙坚持下去,不给自己任何软弱的机会,而现在,靠在吉娜怀中,罗亚终于拥有一种久违的轻松与温柔。“我真的很想你,吉娜婶婶。”
“是啊、是啊,臭小鬼,一去七年还敢说想我。”吉娜故意揪著他的耳朵,眯起眼看他,眼中全是宠溺的笑意。“不过,的确是长大了,而且成了个漂亮小伙儿。唔,罗亚·莫尔,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快跟老吉娜说说。”
于是,依偎在暗淡的烛光下,他兴高采烈地讲起行商的见闻,长途跋涉、奇异风光、遥远的城市、不同的民族,还有各式各样天差地远的风俗……从最初的陌生、惶恐,到渐渐的接受、习惯,再到如今的熟悉、热爱,长长的七年,无数的故事。
“你看,”他解开桌上的包里,取出一大块深蓝色的布料,“这是用腓陵顿最有名的特产孔雀蓝,线里混入了孔雀毛,织出的布就像鸟羽一样闪亮。”又拿出一包赤褐色的东西,“这是道林的苏合香,用葡萄酒浸泡后喝下可以活血安神。”再拿出一条纯黑的披肩,“这是诺丹的上等羊绒织物,号称比薄纱还轻,但却非常暖和……”件件都是来自异国的特产,精致实用,价值不菲,藏著一个孩子最深的心意。
“你这个小鬼……”吉娜眼圈红了,“真是浪费,我一个老太婆哪用得著。”
罗亚搂著她胖胖的手臂,“当然用得著。”跟著岔开话题,“吉娜婶婶,该你给我讲讲托勒利夏这些年的变化了吧?”
“这里还能有什么变化。”吉娜叹了口气。
从帕西法尔来到此地,屈指十余年过去,复国似乎渺茫无期,不过那也是贵族们念念不忘的伤痛,平民只关心衣食温饱。所谓变化,无非又建起多少房子,添了多少牛羊。大事也有,去年,尼奥王子迎娶了维德公爵之女玫兰为妻,婚礼盛况空前,连道林和腓陵顿的王室都有送礼道贺。
讲完大人物,又聊起两人认识的平民,铁匠葛兰生了一个女儿,木匠普特的儿子参加了禁卫队,马夫比利……所有人—一数过,唯独没有提起莎曼公主。
直到达米达文生几匹小马驹都讲过了,再找不出什么可以回忆,吉娜微微眯起老迈却精明的眼睛,突然说:“为什么不问问莎曼的事,她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忘了。”沉默了一下,罗亚很快回答,带著一种明显是伪装出来的漫不经心。“尊贵的公主殿下现在怎么样?一定有很多贵族少爷爱慕吧?”不由想起昨夜山路上的偶遇,微觉奇怪,一位公主怎么会三更半夜不带侍女、护卫独自外出?毕竟她己不再是年幼无知的小女孩。
“你不知道吗?”吉娜微笑,眼中闪过一丝狡猾。“她现在忙着跟随乔菲尔德医生行医,经常跑出岩堡啊。你昨晚不是遇到她了吗?”
*** *** ***
罗亚烦躁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从窗子透进的月光太过明亮,即使他数了一千只羊,仍然无法沉入梦乡。或许是太久没回威登山谷,才会有这种不适感吧,他这么为自己的反常作了解释,故意忽略莎曼的影子。
既然睡不著,索性穿衣出门。月色像泼溅而出的牛奶,四处流淌,罗亚沿著鹅卵石小径朝前走,一边整理自己凌乱的心事。
莫尔大人老了。他想起刚回来时见到养父的印象,憔悴的容颜、皱纹深刻的额头,微微有些佝楼的身影,过于沉重的负担使这个刚勇的贵族武士过早地消耗了精力,如今的西蒙·德·莫尔勋爵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强壮而威武的禁卫队长。当然,自己也不再是过去那个一心想要加入禁卫队,成为合格武士的天真少年。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往日渴切盼望的柬西,如今不值一提。人生的道路不只一条,这大概就是七年行商生涯所学到最宝贵的一课吧。
那么莎曼呢?不由自主地,思绪又牵绕回那个月下精灵般的女子身上。
她……大概也变得像那些贵族女子一样,关心自己的容貌胜于头脑,享受珠宝绸缎的奢华,陶醉于被年轻男子追求的旖旎情事吧?虽说是偏见,但他确实曾经过么想,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期盼也不为过。
既然他已经不再是当初的他,那么她也应该会改变,就不必再为过去而感到懊悔和悲伤了,就这样,就是这样。
然而,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莎曼竟然以公主之尊执意随乔菲尔德医生学习医术,还时常独自去白杨村为村民看诊。罗亚无法想像,记忆中那个爱哭、爱笑,怕苦、怕疼、怕见血的娇贵少女会有如此巨大的改变,变得让他措手不及,变得让他不自禁感到莫名的恼怒。
为什么?在他放弃与命运抗争之后,她反倒选择挑战世界,并坚持到今天?
踏著白石小径漫无目的地一直走,抬头才发现眼前庞大的黑影是岩堡的钟楼。
迟疑了片刻,他还是推开神堂的门,沿著曾经走过千百回的石梯一直上到顶层的高台。
皎洁的月辉洒在空荡荡的塔顶,风掠过鼻尖,带来一丝凉意,从远远的沙漠传来呜咽似的悲歌。墙角的那株小树枝干已经长到手腕粗细,油油的叶片像顽皮的小手在风中招摇。罗亚馒慢走到树前,时光的流逝使这树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之于他,有什么东西却被渐渐掩埋。
记忆中的童话书、识字游戏、叶哨、沙歌……他忍不住要叹息,今夜莎曼简直像是幽灵,步步紧随,无处不在,哪里都藏著她的影子。下意识扯下一片树叶,凑在唇间,熟悉的曲调穿越时光,再次回响。
也许是太过出神,他竟没听见身后的细微脚步声,而来人也无意打扰,月光下,那窈窕的身影静静地仁立,静静地凝视著他。
一曲既终,他发出一声惆怅的叹息,转过身来,却骤然怔住。半晌,他垂首俯身行礼,“请原谅我的惊讶,公主殿下,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您。”语音镇定,声调平稳,礼仪周全,无懈可击。毕竟是经过磨练的,昨夜,只是太过突然,所以才会仓皇失措。
她没有回答,月光清晰地映照出两人的模样,隔了七年岁月彼此凝视,与记忆中的面容对照,寻找童年时的影子,他们同时发现,记忆是如此清晰,而改变又是如此不可思议。
他带着惊叹的心情看她。昨夜因为震惊和她密不透风的穿著令他未看清她的面容,而今夜,淡紫色的衣裙完美地包裹著她窈窕的娇躯,眉目如画,那头恍如金线织就的长发令清冷的月光都变得温暖起来了。时间是一双神奇的手,催促花蕾绽放,过去的稚气女孩如今已亭亭玉立。这是一位全新的莎曼,光彩璀璨,令人目眩。
一个精灵,他模糊地想著,突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用童年时的眼光来看她。
她近乎贪婪地端详著他。他的相貌没有太多改变,然而岁月的轨迹,要仔细找总是有的。比如从前深棕色的瞳孔,一点一点地转淡,变成现在的钱揭色。从前机灵倔强的眼神,一天一天收敛,变成现在的沉稳含蓄。罗亚己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清秀的吉德少年,他俊美而强壮,练达深沉,完完全全是一个成熟的男子汉。
一位武士,她骄傲地想著,心中的喜悦无法言表。这是她的罗亚。
“月亮悄悄地升上天空,山同的幽暗变为透明,寂静飘落在湖水上,山谷里吹拂著轻风,春天的夜莺沉默了,午夜的翱翔这样幽静……”清脆的、含著一点笑意的声音,她的微笑缓缓漾出,双唇轻启,露出一排洁白美好的贝齿,再衬以一对迷人的笑涡。“还记得这首诗吗?”
他无言,那是《吟游诗集》中他最喜欢的一首,曾经无数次背诵过,他怎么可能会忘记。
“月色太美,让人不忍错过呢。”她向他走近,轻盈而仪态大方。当她的衣裙轻轻擦过他的身体时,淡淡的草药清香掠过西端,他屏住呼吸,心跳瞬间乱了节奏,然而,并非儿时熟悉的拥抱,她只是越过他,走到树旁,伸手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唇边,欢快的音符接二连三地跳了出来,其流畅与七年前的笨拙有如天渊之别。
“你瞧,”她回过头来,对他微笑。“我已经吹得很好了,不是吗?”
他突然有一种回忆幻灭的感觉,眼前这个女子,已经不是那个靠在他肩头倾听风声的女孩,不再是他的莎曼。
仿佛一块大石堵在胸口,他感到一阵窒闷,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殿下,很晚了,请允许我告退。”不等莎曼回答,他转身就走,急促的脚步简直像在逃窜。
走到梯口,她的声音幽幽传来,声音低沉,却字字敲打在心上。
“你能回来,我很高兴,罗亚。”
克制住回头的冲动,他默然无语,匆匆下楼,心口一阵一阵地发紧,终于明白,时间不会让人不痛,它只是让你习惯了痛。那久远的伤口从来没能真正痊愈。
“罗亚……”望著他迅速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影,莎曼轻轻的、低低的,默念这个珍藏了七年的名字。
名字是一种咒语,是想念人、呼唤人、束缚人的一种力量。这些年来,顶著巨大的压力,坚持自己的选择,她相信罗亚终有一天会回来,每每都是依靠这个名字支撑著她走下去。如今,信念已然成为现实,她甚至莫名地认为,是她锲而不舍的呼唤把他召回来的。
对他的情感如往昔一般纯净、深切,莎曼的倔强,即使是面对时间这样无情的敌人,也不认输。
*** *** *** 此后的几天,罗亚一直忙于整理商队往来的文书与契约,以及结算这半年交易的利润,在得出正确数字后,他大大呼了口气,带著帐簿去找商队首领。
克利德回到托勒利夏后就转换回王室内廷总管的角色,他对自己这个得力助手的工作表现非常满意,并且不吝于赞赏。“罗亚,你有一副做生意的好头脑,假以时日,你会是穆大陆最出色的行商之一。
“好好干,年轻人,我己经决定向王子殿下推荐,由你来接替商队首领的位子,你会有光明前途的。”
他一下子怔住了。让一个吉德人来担任商队首领?
“不用担心,”克利德仿佛看透他的想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其他的我会来想办法。”
他垂下眼帘,遮住眼中激闪而过的火花。“谢谢您。”
从房间出来,罗亚仍感到身体深处沸腾的热度和昂扬感,那是能力得到承认与肯定的喜悦,以及对未来半憧憬半畏惧的迷惘。
“罗亚大哥!”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罗亚转头看见一张少年兴奋的笑脸。
“在这儿看见你真是太好了!”
“卢克,是你啊。”罗亚也笑起来,“几天没见,过得还好吧?”
卢克的脸垮下来,扁了扁嘴,没有回答,眼神透著委屈。
罗亚搂著他的肩把他拉到外面,“怎么了,做错事挨克利德大人骂了?”
他不满地抗议,“我才不会惹克利德大人生气呢!”
“那是怎么了?”罗亚耐心地问。卢克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不会没事自己闹别扭的。
他低著头,好半天才闷闷地说:“就是那些贵族大人们啊,他们嘲笑我的口音和长相,还骂我是诺丹乡巴佬。罗亚大哥,我不明白,诺丹人和伊林梅尔人有什么不一样?在米都尔我们从来不嘲笑他乡异客。”
罗亚的心重重一沉,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卢克解释,这些困居于此的贵族们必须以高傲和夸耀来掩饰无力与颓废,除了祖先的荣耀与贵族的血统,他们已经没东西可以支撑自己的信念。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有权利以剥夺他人的信念为乐。
看著卢克困惑受伤的眼,罗亚无声地叹了口气。在到达理想彼岸之前,他还有无数荆棘之路要走,这仅仅是第一重障碍而已。早已尝过这种痛苦的罗亚,无法给他更好的建议。
“卢克,记住,无论什么样的侮辱,成功就是最好的报复。”
*** *** ***
离开王宫,罗亚满怀心事地走回自己和养父的住处,一路上半垂著头,心不在焉,直到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喂,小伙子,等一等!喂!”
沉思被打断,他转头望向声音来处,只见一位胖胖的老者提著一个藤制的小箱于快步向他走来,满面笑容,老远就喊道:“老天,瞧瞧这是谁!罗亚·莫尔,你终于回来了,这真是出乎意料的惊喜啊!”
“乔菲尔德医生,好久不见了。”罗亚报以真诚的微笑。这位伊林梅尔的御医,是极少数不曾鄙视他吉德贱民身分的好人。
乔菲尔德放下藤箱,掏出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一手抓著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兴奋地用力拍他的肩膀,笑声在宽厚的胸腔中回荡。“我去提耶购买药材,昨天才回来,莎曼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还不相信哪,想不到你真的回来了!”
罗亚保持微笑不说话。莎曼……每当想到这个名字,他的心总是要么痛楚要么甜蜜,不过他必须承认,痛楚总是多于甜蜜。
“我正好要去看莫尔勋爵,一起走吧。”乔菲尔德拎起药箱,笑著拍了拍箱盖,“这次买到金盏草,总算是把药方配齐了,莫尔勋爵可一直等著这药呢。”
“医生,您说什么?西蒙大人生病了吗?”
“怎么,你不知道?”乔菲尔德一怔,“莫尔勋爵的心脏不好己经三、四年了,他从来没跟你说过吗?”
罗亚紧紧咬着牙,脸色刷白。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一向默许他不回托勒利夏的西蒙大人会突然派人带信要他回来,为什么年当壮盛的养父会过早地显现出衰老,“医生,您告诉我,西蒙大人的病是不是很严重?有没有危险?快告诉我!”
“罗亚,不用这么紧张,莫尔勋爵的身体暂时没有大碍,我每个月会为他做一次检查,这种病只要长时间的休养,按时服药,一般不会发作。只是,勋爵实在太过操劳了,这样下去,恐怕药物也不能舒缓他的病情,心脏终告衰竭。”
听到这里,再也无法按捺心头的恐慌与焦灼,罗亚几乎是粗暴地夺过齐菲尔德平上的药箱。“请原谅,医生,让我们快点走吧!”
*** *** ***
罗亚拖著气喘吁吁的乔菲尔德来到门前,刚踏上木阶,就听到从屋里传来模糊的人语,顾不得礼貌,他一把推开门。
“西蒙大人,乔菲尔德医生来了……”
在看清造访者的一瞬间,他的声音像被掐断了,而他身旁的乔菲尔德则叫道;“莎曼,原来你己经先来了,给莫尔勋爵做过检查了吗?”
穿著朴素灰蓝裙服的莎曼从桌旁站起来,点点头。“做过了,老师,一切正常。”
“很好。”乔菲尔德抹著汗,从愣在一旁的罗亚手中接过药箱,走进屋去。
莎曼默默退开,将勋爵身旁的位署让给老师。
西蒙的脸色微显苍白,精神却很爽朗;微笑著对老御医说:“殿下的医术己经很纯熟了,医生你后继有人啊。”
“是啊,殿下越来越能干了,多亏有这个好学生,不然我这把老骨头非忙断不可。”乔菲尔德对这个聪明的学生也是赞赏不已,颇觉颜面有光。
罗亚深吸了口气,压下纷乱的心绪,走上前沉声问:“西蒙大人,为什么您没有早些告诉我您身体不好?”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不用太担心。”西蒙的声音平静,带著一点温和的命令。“罗亚,我想和医生单独谈谈。”
闻言,莎曼立刻走出屋去,迟疑了一下,他也无奈地服从了。
将屋门关上,罗亚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一个很尴尬的处境,那个他一心想要避开的人,就站在几步外,和他面面相觑,这己经不是转身离开或礼貌寒暄可以解决的了。
他们沉默地彼此互视,仿佛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沟通。
他应该要说点什么,心思却完全没办法理清,张了张嘴,说出的还是——“西蒙大人的病真的不要紧吗?殿下。”
莎曼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向屋前的白石小径,他为她的态度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七年之前,这里还是一片长满荒草的土地,如今已被清理乾净种上一株株野蔷薇,柔嫩的枝条开满粉白的花朵,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莎曼在一丛盛放的蔷薇前停住,这里离木屋已有一段距离,只要不高声说话,屋里的人是听不见的。
“不,那病很严重。”转过身来,她轻而严肃地说。
站在花丛前的她美丽得恍如一幅画,太过强烈的视觉冲击让罗亚在刹那恍惚中差点没能听懂她的话,迟了一刻才反应过来。“什么?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医生说的和你不一样,你真的确定吗?”
“罗亚,你冷静听我说。”她抬起一只手,似乎想安抚他的激动。“莫尔勋爵的心脏己经严重衰弱,他不能再承受任何劳累,可是我没办法说服他停止工作。”
罗亚咬著牙,几乎是痛恨地想著,如果没有那些虚无的、所谓的忠诚、责任、复国大业,对托勒利夏毫无归属感的他大可以带著西蒙大人离开,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过平静安逸的生活。他也看不出,那些整日只知沉溺于旧日荣华,空想复国的贵族们究竟有什么为之效命的价值。
“这就是武士的信念,嗯?为了忠诚与誓言一切都可以牺牲?”他忍不住冷笑,“你们这些王族真该感动得痛哭流涕!”
莎曼只是平静地回答,“人们总是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它也许不值得,但没有它,别的就更不值得。”
她这种冷静的态度更一步刺激了他的愤然。“那么你呢?你又为了什么而做这些?”他指著她抱在怀里的小小药箱。
“我吗?”她低头思索片刻,微微一笑。“开始因为倔强、不愿服输,现在,我只想为大家做点有用的事,并没有什么崇高的目标。”
这个理由真的很简单,简单到罗亚几乎无法相信。如果说从山脚向上爬异常艰难,那么从山顶降下凡尘又何尝容易,难道仅仅只为“想为大家做点事”这种不成理由的理由?
但他相信她,从小,她就是个傻傻的软心肠的孩子啊!一种奇异的感动充斥胸口。“不会觉得辛苦吗?”
“大概习惯了吧。”她慢慢地说,想起刚开始要求学医时所遭到的巨大阻力,从兄长到贵族们一致反对;想起自己以绝食威胁换取兄长的勉强默许;想起在行医时不能公开公主身分的可笑条件,想起学医过程中遇到的种种未曾料到的困难……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能走到今天,有时候,倔强可以让人变得坚强,而坚强则随时间化为习惯,只要习惯了,没有什么不可以忍受,而对于人来说;又没有什么不可以习惯。
“还是说说你吧,罗亚,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她带著怯生生的微笑看著他,像是想要靠近却又害怕被拒绝,只好格外小心翼翼。
他张了张嘴,刚想回答,木屋的门开了,乔菲尔德提著药箱出来,大声招呼著,“莎曼,我们走吧,还有好几个病人在等著哪!”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著她离开,再次错过与她交谈的机会。
回到屋里,西蒙正在扣上衣的扣子,神色疲惫不堪。
心头涌起不顾一切的冲动,罗亚扑到养父膝前,仰起头,急切地说:“西蒙大人,我们走吧!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离开这儿,好好休养,您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罗亚,”西蒙伸出手,抚摩著心爱的养子的发,温和地说:“虽然你不是武士,但总该明白,武士的誓言重于一切。”
是了,以养父比拉特岩山还要坚固的忠诚,他绝不可能抛下对王室的责任,即使那将一点一滴耗尽他的生命力她想起莎曼的话——“人们总是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哪怕那是悲剧……
“至少,让别人分担一些吧,减少您的工作,多点时间休息。”他退而求其次,恳求著。
西蒙看著他,眼中有一丝不忍与悲哀,慢慢地说:“可是,罗亚,我不像约翰和医生那样幸运,我没有一个值得信赖而有能力的好学生。”
*** *** ***
罗亚站在门廊上,皱著眉头看阴沉沉的天色,凭著多年行商的经验,他知道,一场暴风雨即将来到。
里屋的卧室再度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夹杂著“用力、用力”的喊叫。
真是糟糕,他想著,看来今天是不可能跟布朗谈商队出发的事了。
由于养父的病况堪虞,罗亚决定暂时留在托勒利夏,商队新旅途的人员安排必须及早作交代,所以今天他前来白杨村找布朗,只是没想到碰上他妻子分娩,如果再等下去,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就赶不回岩堡了,还是明天再来吧。
正考虑向主人告辞,门哗啦一声开了,布朗神情慌张地冲出来,“怎么办?孩子生不下来!接生婆说是难、难产!天啊!怎么办?”
“必须去请医生!”罗亚当机立断,“布朗,你陪著葛丽,我去岩堡把乔菲尔德医生请来。”
然而事有凑巧,乔菲尔德今天一大早就前往利迪斯的丹卡定采购手术刀具了,至少三天后才能回来,到那时早一尸两命了。罗亚霍然转身,此时此刻,救人如救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一路冲到王宫后厨房,找到吉娜。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在钟楼等著,我去试试。”
于是,他牵着马等在钟楼背著人的一角,忐忑不安地翘首以盼,眼看著黑云越压越低,空气里闷意大增,马儿不耐烦地打著喷嚏,仿佛是在催促主人快些找个安全地方避雨。
罗亚拉住马缰,自觉心浮气躁。她会来吗?转而又有些失笑,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倒像是个等候约会的情人。
泊!一滴水珠落在他脸上,跟著豆大的雨点骤然从云层射了下来,他刚打算找个檐角暂时躲避,朦胧暗色中,一抹娇小的身影正急急向他跑来。
“对、对不起,我来晚了。”穿著一身黑色连帽斗篷的莎曼急促地喘著气,抱着药箱仰头望他。“天太晚了,莫拉夫人不肯放我出来……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她。”
“我们走吧。”他抑制住看到她时迸发的喜悦,简单地说,同时伸手托住她的腰,轻松将她送上马背,跟著自己也翻身上去,一声喝斥,马儿冲进开始横扫一切的雨幕。
从岩堡到白杨村这一条短短的路从来没有这么难走过,地处沙漠边缘,土质疏松,沙化严重,又被大雨浸泡冲刷,马儿每走一步都得费很大的劲从泥泞里拔出脚来。狂风卷著暴雨,早已将两人淋得湿透,湿衣服里在身上,铁一般冰冷沉重,雨像瀑布般刷过脸颊,连眉梢都挂着水帘,几乎完全睁不开眼睛。
“你还好吗?”他大吼著,努力勒紧缰绳,让两人不会从马背上被甩出去,声音在风雨中简直快听不见。
她紧紧抱住他,头埋在他怀里,听到他的话,微微点头。
他稍稍放心,继续全力控马。
好不容易到达白杨村布朗家时,两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病人在哪儿?现在怎么样?”顾不得全身狼狈,莎曼急忙问著手足无措的布朗。
他结结巴巴,“殿下,我老婆生、生不下来……已经一天了,接生婆说是难产!”
“让我试试。”莎曼的脸色不比他好多少,被大雨洗得发白,嘴唇冻得发紫。
她脱下斗篷,准备进屋去。一只手臂抓住她,她愕然回头,罗亚站在她身后。
“先换衣服。”他的眼光扫过她贴在身上的湿裙,重复一句,“先去换件乾衣服。”
这时,里屋的门砰一声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跑出来,身上全是血的尖叫,“没办法!她流了太多血!孩子的头出不来!老天,我没办法了!”
布朗一晃,这个大块头的男人一下子垮了下来,跪在地上紧紧抓住莎曼的裙角,嚎陶大哭。“求求您……救救她……救救我的孩子……”
她跺了跺脚,抬手挣脱了罗亚。“没时间了!”她推开愣在门口的接生婆,冲了进去。“我需要大量热水和乾净的布!”
接生婆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老天!一个小姑娘来接生?她会要了她的命的!老天!”她摇晃著庞大的身躯又跑了进去,房门再度砰一声关上了。
暴风雨像个脾气暴躁的孩子,尽情发泄著无穷无尽的精力。这一夜是如此漫长,陆续有邻近的村民前来探问,几位妇女端来热腾腾的豌豆汤和新鲜的黑面包,大家聚在屋里,沉默地等待结果。
罗亚已经换下湿衣服,却和布朗一样什么也吃喝不下。在里面生孩子的明明是布朗的妻子,他却有种自己是等在产房外的父亲般揪心的焦灼感。莎曼……她行吗?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帮别人接生?这太荒谬了!
坐立不安中,时间分秒逝去。黎明时分,暴风雨终于转弱,东方天幕露出一线明亮的白。等待了一夜的人们大都在打吨,突然,一阵微弱的婴儿哭声从紧闭的门里传了出来。
“生了、生了!”人们被惊醒,嗡嗡的低语立刻变成大声的欢呼。
伊呀,门开了,一抹抱着婴儿的纤细身影站在门口,光线从她身后照过来,蓬松的金发仿佛笼罩著烟雾,一瞬间,她好像伴著黎明降临人间的晨曦女神,带著光明,带著希望。
“是个男孩子。”她疲倦苍白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母子平安。”
片刻沉默后,爆发出来的欢呼声简直要把屋顶给掀翻。
莎曼将襁褓中的婴儿交到傻住的布朗怀里,“恭喜,你做爸爸了呢。”
他露出如在梦中的紧张表情,茫然左右四顾,又低头瞧了瞧孩子,突然大叫一声,抱着孩子冲进里屋,嗓子激动得完全走音。“葛丽、葛丽!我做爸爸了!”
一屋子人都善意地轰然大笑起来。
莎曼也僵硬地微笑,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苍白、发抖,指甲间还残留著血清。刚才真的是自己剖开产妇的肚子,将几乎己经被脐带勒得窒息的婴儿取出,再缝合伤口的吗?真的是这双手吗?
一股大力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拖到桌前按进椅子,一杯热茶放在她面前。“喝下去。”
她顺从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热茶流过空虚的胃,疲劳立即从四肢百骸透出来。
“你需要马上去换掉这身衣服,吃点热东西,再好好睡一觉。”
可是她简直连动一动都觉得费力,手仍然在不停地发抖,染血的衣襟透出一股铁锈般的腥味,一股反胃的感觉涌上喉间,半乾的衣裙像冰冷的盔甲里得她喘不过气。
“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动手术……太疯狂了,这真的是我做的吗?我觉得自己好像己经把她杀了……”当一切结柬,恐惧才开始涌上心头,她低低的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著,双手不自觉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
一双温暖的大手包住她的拳头,然后一根根将她的手指扳开,直到完全落入他的掌握。“你做得很好!莎曼,你救了两条性命,没有你,她们不可能活下来,你是一个好医生!”
她抬起眼,罗亚的脸近在咫尺,神色严肃而温柔,深棕的眼瞳深处火光熊熊,奇异而热烈。在他的凝视下,她的心忽然激切地跳动起来,与他相握的手掌变得火烫,热力源源不断地从他手心流人她的心房。
相隔七年,他们终于能够再度如此亲密地接近,只是那与童年时无邪的亲见有了一种微妙的不同。
她缓缓绽开一个微笑,在晨曦中,他们彼此对视,旁若无人,仿佛整个世界不过是片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