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家大宅的前院大厅早挤满各门各派前来祝贺的好朋友,礼品堆得半天高,数量仍陆续增加中,都快寻不到地方摆放,让宅中的仆役丫鬟们忙得人仰马翻。幸得几位年轻一辈的年家子弟待客接物方面极为得体大方,调度安排下,整个场面热闹却不紊乱。
相对于前院大厅的热烈气氛,大宅后院的石墙外却是异常幽静。
厚墙外,一排及人腰高的矮树丛生得特别翠绿,碧草如茵,散落着几块古朴大石,再过去是一面小小澄湖,名为「守清」,立在守清湖畔这一端,可望见不远处年家自办的学堂。
男子灰袖微扬,一粒小石子随即飞出,轻点在湖面上,瞬间跃起,又以一个漂亮弧度落下,再跃起,接连着好几回才咚一声沉入湖中。
他这手「打水漂」的技巧练得极好,就见平静水面出现好几处中心点,涟漪一圈圈往外扩散,颇有韵味。
望着水波隐隐的湖心,他五官淡凝,动也不动,似乎脑中正纠缠着什么,教他委实难以决定。
忽地,身后传出细碎脚步声。
他倏然回首,在那排矮树丛处瞧见姑娘春衫清雅,雪容如梦,正举起藕臂摸索着,欲寻找矮树丛间的缝儿,好穿越过来湖边。
心一震,年永劲浓眉不自觉压低,等回过神时,竟已来到姑娘面前。
「妳那两个贴身丫鬟呢?!」一开口就鼓着火气烧人,明知这样不好,他却控制不住。
「啊?!」凤祥兰早瞧见他走至,可仍旧被他吓了一跳。「永劲……我、我……你你……」
就近一看,她下巴似乎瘦尖了些,腰身略微清减,风要再强些,真要将她吹飞似的,而一件薄披风挂在右臂却不穿上,看得他更是一肚子闷火。
「该死的!妳咳嗽的毛病才好,又想躺回榻上多喝几碗药吗?!」
她摇着头。「没、没有啊,不是这样的……」
不由分说,年永劲强壮的双臂越过矮树丛,已一把提起她的纤腰,将她整个人抱了过来。
「永劲?啊……」她小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他宽肩上以求平稳,双腿刚站定,挂在臂弯的披风已被他抢去,跟着又摊开来落在自个儿肩头。
他神情难看得可以,系披风带子的力道显得有些粗鲁,跟他此刻的气息吞吐好象,两人站得如此之近,他灼热的鼻息一波波拂过她的发,喷在她肤颊上,惹得她脸红。
这男人啊……
凤祥兰心里不知已几回低吟又几回叹息了。
自她将情意挑明,他的态度着实让人捉摸不定。
这几日,姚家姑娘主动向他求亲之事,教永春、永丰从中搅弄,还牵扯上永澜,不知怎地,忽而在开封四散传开了,他倒是不动如山,彷佛不关己事。但,他这模样倒教她一颗心安定许多,心想,若他当真在意那姚家姑娘、把人家姑娘的求亲放在心上,绝不会这么置之不理,无动于衷的。
只是呀……他可千万、千万别拿同一套路子来对付她,若他当真不理会她,她怕要伤心难受的。
咬咬唇,颊如霞嫣,她轻声低语--
「谢谢你,永劲……我、我很暖和,身子早好了……」她原是披着披风的,后来走动了下,流了汗,觉得热才脱下来的,可此时此刻,她仍是乖乖披上,不敢多说什么。
「妳独自一个来这里干什么?」为她系好披风,指腹不觉在她细致的颈项顿了顿,越抚越往上去,得寸进尺又食髓知味的,拇指竟停在她颊边画圈。
「永劲……」
「嗯……」
「你、你……会痒啦……」她脸容微偏,唇抿着柔弧。
「什么--」猛一回神,他峻脸发热,忙撤回手。
他在干什么?!他皱紧眉心,真想赏自己一拳。
假咳了咳,他清清喉咙,重拾问题:「妳不待在自个儿的院落,到底跑来这里干什么?」
凤祥兰眨眨眼,对他语气的转变有些发怔,一会儿才道--
「那个……前厅来了好多客人,我、我让绿袖和香吟都去帮忙了……我不想闷在屋里,就溜出后院,永劲……你、你怎么不到前院大厅去?」她刚才才从永澜那儿得到消息,说他不在前厅,心中便有些不安,往后院寻了他许久,原来他真在守清湖畔。
闻言,年永劲乖戾地道:「为什么我要去前院大厅?!」
她脸容微侧,顿了顿,嗓音幽然--
「今儿个除了老太爷做大寿,还是『年家太极』第十九代掌门的正名大会,外边来了好多江湖上的朋友,连我聚来叔父也领着宁芙儿和其它海宁凤家的人前来道贺,你……你心里雪亮得很,哪里需要我说呢?」
「什么正名大会?」他冷笑了声,「他们爱忙,便由着他们去,与我又有何关系?」
他这软硬不吃的脾性,最恨别人胁迫,如今族里的长辈们硬要这么蛮干,将掌门之名扣在他头上,他索性心一横,才不管「年家太极」今日要在众位武林朋友面前出什么大丑。
见他旋身往湖畔去,凤祥兰双手假装摸索着跟在他身后。
纤指在碰触到他背衫的同时,她脚下故意一拐,跟着轻呼一声,整个人已扑向他的宽背。
「小心!」年永劲反应快得惊人,灰袖疾卷,将她揽个正着。
「永劲……」她可怜兮兮地瘪嘴。
「别动不动就跌跤行吗?」他担忧地吼人,用力扶住她。
「我、我……对不起……」
瞥见那双雾眸迷蒙无助,他心猛地一扯。
明知道她瞧不见,要跌跤也不是她愿意的,而他却只会对她吼……一时间,他又想赏自己一记重拳。
深吸了口气,他拉着她的手往右跨出三大步,压下她的肩膀,半命令地道:「有块大石,乖乖坐下。」
「喔……」摸索着坐在湖畔的大石上,她拢了拢披风,轻声道:「谢谢你,永劲。」
他脸色阴沉,瞅着她清丽的侧脸好一会儿,忽又撇开视线。
她心底又是一声叹息,不禁启口--
「永劲,你、你避到这儿来也不是办法,老太爷不想过百二十岁的大寿,赖在九江不走,却也被永春、永丰他们几个使计给逼回来,你不想接手掌门的位子,我想……他们见不到你,一会儿也要过来寻你的。」
他冷哼。「那就教他们来。我真要走,又有谁拦得住。」即便几位爷爷联手施展年家太极阵,也是困得了他一时,关不住他一世。
关心则乱,当局者迷。
凤祥兰听他这么一说,以为他早打定主意,今日便要离开此地。
一张玉容瞬间惨白,她双膝发软,微微轻颤,若非此刻就坐在大石上,这回肯定真要跌倒。
「永劲……你、你真要走了吗?」
到头来,他仍是潇洒挥袖,不曾留连吗?
不--不--她还能做些什么?
她还能的!
努力宁定心神,她颤着唇,哑声轻问:「……是……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他眉间皱折,一时间不能明暸,听她幽然又道--
「永劲,若是……是为了年凤两家的婚约,你才如此厌恶『年家太极』掌门之位,我、我真的很抱歉……我想,我和年家族里的众人一样,对你全太一厢情愿了,却没顾及你的感受,永劲……我不是存心的……」错,她便是存心的,存心要他喜爱上她,存心赖他一世,存心要他拋不开、舍不去。
以退为进,釜底抽薪。
她还能做些什么的,怎能眼巴巴地望着他离去?
不--不--她连望他一眼也要闪闪躲躲呵……
彷佛教人同时制住周身大穴,年永劲胸中气血奔腾,却是施展不出,就如一只装满热油的大镬,底下柴火烧得猛炽,当头一面铁盖罩来,油在中心热灼滚泡,烧得他几要发狂,偏没法抑止。
他气息粗嗄得吓人,掌心在灰袖里紧握成拳,瞪着她微垂的白额,终道:「跟妳不相干。我说了,我不会永远待在这里。」
她恍若未闻,小手拧紧披风,眸中泛光,轻扬的脸容却犹带一丝笑--
「永劲,你还是接了『年家太极』掌门的位子吧,至于那个婚约……你别当真了,要不,就当作是我毁约在先,我、我不嫁了。你不愿娶,我就不嫁了,咱们把那个婚约忘了吧……往后,你想娶哪家姑娘,就娶哪家姑娘……那、那姚家小姐是个极好的对象,你当真喜爱人家,我、我不会当你们的绊脚石……你……你娶了她吧……」
痛啊……她又强让自己说反话,说得她喉头发酸、胸口发疼,差些就要沉不住气了。
年永劲不可置信地瞠目,额角青筋跳动,斥道:「妳说什么鬼话?!」
她摇摇头。「我说真的…永劲……你别走,你、你不该走,我、我……该走的是我才对。」
她惨惨一笑,泪珠静幽幽地顺颊滑落,那可是真伤着了心的证明,每一颗晶莹珠泪全是货真价实的情意。
恼!
气闷!
一口血差些吐将出来!
她的泪就有这样的本事,不出声就搅得他昏天暗地。
「妳早是年家的媳妇,又能走到哪里去?!」想走还没那么容易呢!他五官凌厉,脸色隐隐泛青,却是五内如焚。
凤祥兰仍是摇头,沉默了会儿,掀唇低语,宛如说给自己听的一般--
「若我早是年家的媳妇儿,那么,嫁出去的女儿犹如泼出去的水,那……那海宁凤家是没脸再回去了,可开封这里却也不能再待的,永劲……将来你要成了亲,有了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我躲得远些,心里兴许就不难受了,我不能再待在这儿的……」微微一顿,似在沉吟,忽地,她唇角勾勃,嗓音仍轻--
「或者,就找一座佛庵住下吧,吃斋念佛,住一辈子也未可知。」
那不是出家吗?!
该死的!她脑袋瓜里在转些什么东西?!
年永劲越听越惊,不知她何时有这等念头,心一慌,双手猛地抓住她的上臂,居高临下地死瞪着她,瞪得两颗火爆眼珠都快滚落地了。
「永、永劲……」他抓得好用力,她上臂怕是要痨青了,可她心里欢喜,明白他还是紧张她的,她心里欢喜呵……边想着,她鼻间发酸,眼眶跟着泛起热意。
「妳就住这儿,哪里也不许去!」他从齿缝里迸出话来。
这姑娘啊,存心要气得他吐血身亡才快活吗?!
她那些话说得轻渺渺的,没丝毫重量,却如同无形的利刀狠砍过来,扫得他又惊又痛,魂险些吓掉。
雪容仰起,她眸光如泓,那琼鼻轻轻掀动,芙颊隐约散发出香气,然后是那张樱嘴儿,唇瓣微分,暗吐幽兰。
年永劲紧抓着她,心脏猛烈鼓动,冲动地俯下脸来,本以为两张嘴、四片唇便要胶着在一块儿了,他却在离那软唇三厘处猛地停顿下来,两人气息紊乱且粗嗄,灼灼地喷在对方脸肤上。
老天……此时此际,凤祥兰如何再能装假?
他的峻颜贴得好近,深瞳里窜着两把火,她被动地与他对视,心中小鹿横冲直撞,芳颊早教他的灼息煨烫。
唉……他还在迟疑什么?
蓦然间,他下颚线条绷得死紧,牙一咬,脸容撇开,同时放掉她的双臂。
他还嫌眼前的事不够乱吗?!
面对澄湖,年永劲大口、大口地吞吐气息,胸腔里的烦躁消散了些,脑中却是千头万绪,翻腾着她说过的那些言语--
谁教我心里有你,便以为你心里也要有我,这才公平,却没去多想,情字向来由天不由人的……
那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我……你说我多傻?谁教我偏偏喜爱你,你没错,错的是我……
有别家的姑娘对你表白,那挺好的,不是吗?我想……我真该替你欢喜……
当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吗?
这些年,岁月悄若无声地流转,在他胸房里到底留下了什么?怎么一牵扯上她,就全都乱了套?
见他阴郁着脸,忽然举步要走,原本沉默不语的凤祥兰着急了,以为他当真狠下心,趁着众人尚未寻到此处,便要拋舍一切去完成他那个远游的梦。
「永劲,别走啊!」
她顾不得其它,从大石上跳起来想追上去,又怕他轻身功夫一使,人真要消失不见。
不--她不要他走!没多想,她咬着银牙,纵身往守清湖里跳,哗啦一响伴随着惊呼,溅起不小的水花。
「祥兰儿?!」年永劲倏地转回身,厉声大呼,几个箭步已飞将过来。
「永……唔……」守清湖不算深,可湖底烂泥多,她绣鞋陡地一滑,站也站不稳,爬也爬不上来,接连被灌进好几口水。
忽地,男子健臂捞住她的腰,硬是将她的小脚从烂泥里拔出,把她给抱上岸来。
「祥兰儿……祥兰儿?!醒醒!老天……」跪在草地上,年永劲轻拍着她的颊,一臂犹牢牢地将她拥在胸前,紧张与关怀之情显而易见。
她眉心拧起,蓦地呕出一口脏水,喘着气,在他的拍抚下接连将肚中的水尽数吐出,神志悠悠--
「……永劲别、别走……你别走,该走的是我呀……」
年永劲左胸痛得厉害。
他适才并非要离开年家,而是思绪凌乱,没法再静伫不动,他仅是想在守清湖畔来回踱步,却教她误会了。
「我没走。」他加紧力道拥住她,那瑟瑟发颤的娇躯让他心头又是一扯,再不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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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老太爷百二十岁的寿辰状况不少。
先不说那位从头至尾完全采取不合作态度的顽童老太爷,反正热闹滚滚的前院大厅有年家几位交际手腕高绝的子弟撑着,怎么也顶得稳当当。
最最无奈是年家的大爷,明已发帖邀了众位武林朋友,要在老太爷寿辰为他正名为十九代掌门,族中长辈在前厅没瞧见他的人影已是惴惴不安,家丁却慌慌张张地冲进大厅,当着各门各派的朋友面前大声嚷嚷,说是大爷要开溜,被祥兰小姐拦个正着,两人拉着、扯着,大爷不知怎地就把祥兰小姐推进守清湖里,吃了好几口水,正自昏迷。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年家族众也无心细问,只道年永劲心一横,真要溜之大吉。
然而,好好一场盛事被自家人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已,「年家太极」第十九代掌门正名之事,就只好暂时搁置下来。
晚间,月色清明,夜来幽香。
一道高大人影在镂花月形门前徘徊,忽地立定脚步,隔着一个小庭,双目幽幽地望着里边姑娘家的闺房,房中灯未熄,将那两名贴身丫鬟的身影淡淡地映在窗纸上。
自将她救回,见四爷爷和永泽皆已赶来,又有丫鬟在旁服侍,他便将自个儿关在房里,想着那些教人一个头两个大的问题。
他性情不受牵绊,要走便走,要留就留,他一直这样以为。可这些年,他又为何长留于此?那远游的想望常在他胸口燃烧,却迟迟不去实现,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眉间微拧,往前踏出一步,却又顿下。
从来不知自己也会如此犹豫不决。他内心苦苦笑了。
突地,他双耳一动,迅速回首,便见一袭素衫身影立在几步之外。
「进去瞧瞧吧,你肯去,祥兰儿心里肯定快活,人一快活,身体也就转好了。」年永春沉静道,朝月形拱门步近。
年永劲不发一语,峻颊微显狼狈,今晚月华溶溶,月光下,他的神情无所遁形。
见他旋身欲走,年永春不由得叹气。
「永劲,别对不起祥兰儿。」
那阴郁的灰影一顿,半转过身,两道目光深沉难解。
「对不起她的人是你。」
「我?」年永春愕然。
「是。」年永劲语气哑而严峻,正抑制着怒火,不敢在这清静的夜中放纵。「你一走就是十年,把祥兰儿丢在这里,她、她……寻常姑娘在她这个年岁早已嫁作人妇,生儿育女,偏偏她得苦等一桩婚约,白白蹉跎青春,你对不住她。」
天地良心啊!
年永春朗眉挑高,再次叹气,大大地叹气。
「永劲,祥兰儿许的是『年家太极』第十九代掌门,从头到尾跟我半点关系也扯不上,她心早在你身上,苦等着一桩婚约,便是为你;白白蹉跎青春,那也是为你,旁人瞧得透彻,就你一个不能明白吗?」
年永劲身躯一震,气息更是粗嗄,瞳底窜出火焰。
年永春继而又道--
「当初离家是为了成全你相祥兰儿,今时再返开封,一样是为了你们两人,那姚家姑娘的求亲闹得满城风雨,别瞧祥兰儿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其实她心里闷得很。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来朝夕相处,你对祥兰儿果真无一丝男女情怀吗?硬把她推给旁人,你才开心快活吗?要你真允了姚娇娇的求亲,那不只对不住祥兰儿,也对不住你自个儿。」
「我……」他头有些晕,脑中爆开点点火花,左胸一抽一抽的,紧了又松,松了后扯得更紧,宽额不知觉间渗出薄汗。
他对她,果真无一丝男女情怀吗?
一时间,他回答不出,却明白心里是怜惜她的,从那诡异的厌恶到如今真心的怜惜,怜她眼盲,怜她柔弱,怜她自幼父母双亡,忘不了她喃喃对他说过--
我想……你终究胜过我的,你还有爹爹和阿娘把你放在心上,我打小就没见过我爹娘,想梦见他们,却总想象不出他们该有的模样……
那时的她还是个小小姑娘,脸容如雪,两边发髻上的缎带随风轻扬,稚嫩语调中却带着淡淡忧伤……
头一甩,他费力地宁定心神。
年永春素袖轻拂,受不住他的沉默,又道:「我话尽于此,你仔细斟酌了,倘若最后你仍要辜负祥兰儿的情意,教她伤心难受,你心里头踏实,别人也拿你没奈何。」向来,他性情温朗斯文,又敬年永劲是族兄、是年家的大爷,态度虽亲,却总带着三分恭敬,这还是头一回将话说得如此气闷。
丢下话,他掉头便走,素衫一忽儿已消失在回廊转角。
年永劲依然静立,心思浮游。他再次将视线投注于那泛出光的纸窗上,月脂将他的轮廓软化了,那内敛的眉眼朦朦胧胧,似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