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还没有她高,风撩起她的发丝拂过他的脸,他闻着那发间绿草般的清香,然后咧开嘴,很快乐地笑。他不喜欢他所居住的古老的城堡,尽管他知道他将会是这座城堡未来的王。他每天从城堡里逃出来,然后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看见坐在悬镜湖边戏水的她。他看见她的笑意从嘴角一直扩散到眉梢,然后听见她轻轻地喊他,汐冽。
他们在比自己还高的茂密草地里拉着手奔跑,玩耍,抱在一起快乐地笑。看着每一天的夕阳五光十色地逶迤开来,看着苍蓝色的天空下苍老的城堡,看着她迎着微风快乐地喊他:汐冽,汐冽。他把这种轻柔的声音刻在心里面很深很深的地方,比城堡还要深。
他是这个城堡的王子,从他懂事开始,每一天都有人对他说,汐冽,你将是这里的王。城堡里每个人都对他很好,但他不喜欢他们的声音,他只喜欢听她的声音,所以只有她喊他时他才会笑。
她是个候补女巫。大女巫是为了这个国家祈福的神官。她很小的时候,大女巫对她说,离尘,你知道吗,女巫是把自己的声音传达给上天知道的人,你的声音很好听,所以你将会接替我的位置。那时她望着苍蓝的天空,猜想上天听到她的声音时,是否会实现她的梦想,于是她悄悄地告诉上天那个她很喜欢的名字,汐冽,是汐冽,她说。
光阴带着梦不着痕迹地从他们的皮肤划过,他们像那盛野草一般长得飞快,而他已经比她稍高一些。他依旧每天逃出城堡跑到悬镜湖边找她,她依然轻轻地喊他名字,汐冽汐冽。
他们拉着手穿过草丛,依然很居心快乐地笑,然后他吻着她长长的睫毛,他说,离尘,我们要在一起。她温柔地笑了,很深很深。他开始很努地学习,他想只要他成为了王就能一直和她在一起,于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没有在一起感受落日余辉、倦鸟投林的诗意,也没有再去数城堡上的爬山虎长了第几片新叶子。他每天学习到深夜,而她每天对着天空说很多话。
一直到秋天最后一片叶子飘浇,邻国传来一条消息——
邻国的公主是个哑巴。
这个消息在民间沸腾起来,汐冽的父亲,他们的国王为了加深两国之间的关系,决定送给邻国一个礼物。
他在所有候补女巫中选中了她的声音,他说,很好,就这个。
于是很久没有举行过的一场祭祀开始了,她垂下长长的睫毛,不去看大女巫眼中隐忍的泪光。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要去一个地方。
她飞快地跑进城堡,周围的一切如那些快乐明亮的时光不着痕迹地穿过她的身体,还来不及疼痛就已经失去。那个时候,她快乐地叫他,汐冽汐冽。
她在城堡尽头看见了他,她站在那里,深深地他的瞳孔里面。她喊他,汐冽汐冽,请你记住它记住它。
那场祭祀把她的声音转移到了那个公主身上,她听到还在襁褓中的公主的啼哭,那熟悉的声音显得刺耳,她微笑,拾头看血色的夕阳,泪流满面。
十二岁的时候她失去了声音,那是不被保佑的声音。
鸟儿们衔着—个葱郁的春天回来,悬镜湖的水依旧澄静,她依旧每天穿行于长得很高的草丛中,岁月不断重复残忍地离开。她看见他,他比以前高了许多,她现在只能到他的肩膀了。她微笑,他们像以前一样一起走,一直走到满天的星星落满他们的瞳仁。
他的手抚摸她冰冷的脸,他说,离尘,我下个月举行婚礼。她望着他的瞳孔,里面有她浅浅的微笑。她单膝跪下,亲吻他的手背。她知道他听得到,她的祝福。
她转身沿着悬镜湖离开,他在她身后说,离尘,我会成为王的。然后看着她的背影被黑暗淹没。
他的新娘是当初那个邻国的公主,她长大了,美丽忧雅,温柔大方。婚礼那天城堡上下欢腾起来,他在人群中没有找到她的身影,他知道她一定在悬镜湖边,但他已经不能像从前一样逃出去找她。这时他看到了他的妻子,她对他说,王,我叫霜瞳。有一瞬间他几乎失去吁吸,这是曾经那么熟悉的声音,那是曾经魂牵梦系的声音。他望着她,说,叫我汐冽。公主羞怯地低头,轻轻地喊他,汐冽。他的心又一阵阵地疼痛,把她紧紧地抱住。
她在漫天星辉下望着城堡中的灯火通明,泪流满面。无归的苍鹰在高耸的城堡顶上尖锐地鸣叫,好像在喊汐冽汐冽。
接下来他的日子变得极其忙碌,新婚,学习,然后是继承王位。悬镜湖边的风渐渐洒成一片浓夏,草虫不解风情地鸣叫,她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他。
然后,这个国家的新王诞生了。
她在人潮中看见他登上权力的宝座,英俊而威严。他的身边是他美丽温柔的妻子。她想起多年前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于是浅浅地微笑。没有人会记得,当今王后的声音曾经是她的。
她在湖边看着最后一候鸟的离开,她想,它们真是幸福。也许她也应该离开的,可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留下来,好像在等待,等待一个毫无希望的诺言。
他是一个很好的王,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位新王和他美丽的王后,一个在湖边打水的老人家好高兴地告诉她,我们的王后怀孕了,那真是我们的福气呀。她看着她满脸亲切的皱纹微笑,她说是啊,每个人都很幸福。
他每天都很忙,或者说他用忙碌来说服自己不去找她。他的确很久没去找她。他恨自己的懦弱,他以为当上王就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没有人会允许他娶一个哑女巫,即使他拥有了这个国家最高的权力。他的妻子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却害怕听见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身边折磨毒害他,刻得他的心深深地疼痛。
时光就这么如轻尘般飞舞着,划过他和她都看不到的痕迹。
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整个国家都处于缺水状态,边远地区已经传来人们因干旱而死的消息,百姓们要求举行祭雨仪式。
她看着悬镜湖的水一天天地干涸,像自己的心一样。她想,如果悬镜湖里的水没有了,她就该离开了。
然后有一天,城堡里有人找她,那是城堡里的侍卫。他们说,你是被选中的人,跟我们走吧。
然后她知道,将要举行的祭雨仪式中需要一个祭品,这个祭品需要一个绝对纯洁的女孩,不允许说过一句脏话。
于是所有女巫中,人们很自然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她忽然觉得一切可笑,她,纯洁吗?
她回头看远处的悬镜湖,那水,已经快干了吧。
仪式举行那天,有很多人参观。她看见高高在上的他,他走下来,凝视她苍白的脸,满眼只有她才看得懂的悲伤。他说,你的声音是我永远的劫难。
她轻轻地微笑,然后她看到悬镜湖边的两个身影,他们脸上有快乐明亮的笑容,他们说过要一直在一起,那时他们还没有湖边的野草高。
仪式的钟声响起,她望向湖边的方向,悬镜湖的水是她的思念,湖中的水干涸的时候,她将离开。她望着他,心里轻轻地说,你要幸福,我的王。
他突然流下一滴眼泪。
她微笑了,永远,只有他,能听懂她的话。
大雨终于降临了,悬镜湖再次恢复了原有的澄澈,人们从湖边走过,但没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每天坐着一个不会说话的女巫,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的故事。他们只是走过,嘴边有幸福的微笑。
很多年后,他站在湖边,眼中有隐忍的泪光。他的小王子已经和那些野草一样高,他疑惑地问他,父王,你为什么每年都来这里?
他抚摸他的脑袋,温和地说,因为这里,曾经发生了一场静默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