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身青楼,却胸怀锦绣的江南花魁彭襄妤,偕同她的贴身丫环巧儿,租了一辆黑篷双峦马车,准备返回绍兴老家扫墓祭祖。
一路上,马车颠颠簸簸,终于在寒风飒飒中,来到了禹陵山道,只要过了禹陵,再行驶个约莫八里路,便能长驱镜湖,直达她久别经年的故居。
这次返家,主要是为了祭拜爹娘。想到一年前,她们全家一十五口被刘瑾派出的爪牙狙杀的惨剧,她的心便宛如刀剐,无时无刻不笼罩在凄风寒雨的痛苦中。
若非为了复仇,为了拯救更多的忠臣良将,为了让贪玩误国的昏庸天子朱寿彻底觉醒,看清刘瑾那个奸宦的真面目,她不会如此委屈自己,寄身于秦楼楚馆,忍受著那种倚门卖笑,任人轻狎的羞辱,以掩护宁阳侯狄云栖,让他能从容不迫地扮演双面人的角色,和刘瑾那个阴险毒辣、居心回测的奸佞周旋相抗。
由一个冰清玉润的官家千金,蜕变为风情万种的花国状元,这其间的酸楚悲愁,自是不可言喻。但,为了顾全大局,为了家国社稷,她却自认为牺牲值得。
去年腊月,她在义兄唐门少主唐傲风的护卫下,趁夜深人静时,悄悄潜回故居,亲手埋葬了双亲,并在坟前许诺,不除刘瑾,她誓不为人。
岁月如流,夏葛冬裘,刘瑾依然活跃于庙堂,作威作福,祸害忠良。
而她的父母却是尸骨未寒,苍凉九泉了。
离家愈近,她的心情愈加激昂悲沧,冷暖相煎。既有著思亲忆乡的急切,更有著大仇未报的遗憾。种种复杂纠葛的情怀,宛似互相纠缠的丝线,牵一发而动全身。
望著垂著脸儿打盹的巧儿一眼,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暗暗期盼天空作美,切莫阻挡了她如期返家的行程。
就在这思潮翻涌的一刻,天空飘起了雪花,雪花瓣儿不大,却因急骤而细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禹陵山道已成了银装素裹、寒气森森的琼玉世界。
贪于彭襄妤所给予的重金,方才勉强成行的老车夫,见山路崎岖,雪虐风飨,不得不苦著脸对彭襄妤说:
“小姐,看这种情形,这场雪,一时半刻是不会停了,咱们恐怕得受困于山上了。”
“这……怎么成?”彭襄妤黛眉轻锁,面带祈求的望著他,“麻烦你勉强赶一赶,能走多少算多少,总比困在山中进退两难强多了。”
“这……”老车夫面有难色地皱起了半白的浓眉。
“哈哈哈……你们哪都不准去,先缴了过路费再说!”一阵粗豪刺耳的大笑蓦然响起,五个体形壮硕,手执厚背砍山刀的彪形大汉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名姓李的老车夫吓得脸色发白,全身直打哆嗦,还来不及张嘴求饶,已被其中一名面色黧黑的汉子抡下马车。
“咱们是莽狼五霸,这会稽山、亭山、禹陵一带都是我们活动的地盘,你们要过山道,便须缴纳路费,孝敬咱们兄弟五人!”
巧儿满脸惊惶地缩在篷车内,浑身发颤地揪著彭襄妤的衣袖,像只瑟缩不安的小白兔。
彭襄妤暗吸了一口气,沉静自如地拍拍巧儿的肩头,跟著便掀帘下车,步履轻盈地伫立在莽狼五霸这五个凶神恶煞般的草寇面前。
抢遍大江南北,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却未曾眨眼喘息的莽狼五霸,登时看傻了眼,个个瞪大了眼珠子,屏息凝神,不敢呼吸!
特别是性好渔色,如蝇逐血的程达庸,更是看得两眼发直,血气上升。
他揉揉眼睛,不敢置信地经喘了一口气,怀疑刚刚从马车内走下来的绝色佳人只是一个美丽的幻影,或者是一个不小心失足坠落凡尘的凌波仙子。
他不胜贪婪地掬饮著她那夺人心魂的美,从清艳无瑕,白皙如雷的娇颜,到纤盈玲珑,风扶杨柳般的身姿,他看得心旌震动,目眩神移,久久无法自己,无法喘气。
好个玉肤花貌,风华绝代的天香美人。
惊艳不已,又心痒难骚的程达庸当下决定,要将彭襄妤渝抢回去,当做自己的押寨夫人。
他的拜把兄弟,排行老二的罗建旭瞧在眼里,不由嘿嘿直笑,对著见猎心喜的程达庸眨眨眼,“老二,这娘们长得如花似玉,赛过天仙,为兄替你拿下,押回去帮你暧被如何?”
程达庸喜上眉梢的贼笑了几声,“嘿嘿,不劳二哥动手,愚弟自己来!”话犹未了,他已不胜猴急地欺身上前,将手伸向了看起来弱不胜衣的彭襄妤。
彭襄妤杏脸微沉,飘然一闪,轻灵曼妙地避开了程达庸如饿虎扑羊般的攻势。
程达庸微微一愕,随即露出了更为暧昧的狞笑,“乖乖,原来,你还是个文武双全的美娇娘,嘻嘻,这样最好,我最喜欢跟美人儿亲热前,来点剧烈刺激的前戏,你……”他还未说完,左边面颊已挨了一记清脆火辣的大耳光。
色迷迷的他,只顾得浪言谑语地调戏彭襄妤,连自己是怎么挨耳光的,显然仍有些迷惑。
罗建旭见状,方知彭襄妤并不是那种文弱好欺的软脚虾,考量天寒地冻,风号雪舞,实在不宜久留,满心不耐的他,当下便决定速战速决。只见他身形一掠,疾如闪电地冲入马车内,一把揪住了骇然惊惧,来不及呼救的巧儿。
程达庸隔岸观火,见彭襄妤脸色遽变,立即知道这个吓得面无血色的小丫环,是个颇有价值的人质,不觉露出了狡猾而得意的笑容,出言恫吓身手灵巧的彭襄妤:
“小娘子,你若不想让你的小丫头血溅七步,香消玉殒,你最好乖乖听话,别做无谓的挣扎,我保证,我一定会,嘿嘿……”他一脸馋涎的顿了顿,“怜香惜玉,好好疼惜你的哦。”
若非顾忌巧儿的安危,羞愤填膺的彭襄妤,真想用力挥掌,掴烂程达庸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撕碎他那张淫秽龌龊的嘴。
面对著程达庸有恃无恐的淫笑,投鼠忌器的她,只有强自压抑满脸的怒涛,面泛寒霜的从衣怀内取出一袋锦囊,不徐不疾的开口说道:
“这里有五十两银子,还有一张面额二百两的银票,我全部送予你们,远望各位大爷高抬贵手,放了我的丫环,莫与我们为难!”
五人之中,最为贪财的徐滔,连忙抢将上来,忙不迭地收下了钱包,“钱我收下了,至于……我三哥放不放人,可没我的事。”
“对,你们尽管拿钱便是,至于我嘛……”程达庸一脸轻浮的摸摸下巴,“嘿嘿,什么都不要,只要眼前这位娇艳欲滴的美人儿,陪我共度春宵,风流快活便可!”说著,说著,他已眯著一双色眼,吃笑连连地逼近了面色青白,满怀羞愤却又束手无策的彭襄妤。
巧儿虽然被这群穷凶恶极的草寇吓得四肢虚软,噤若寒蝉,但,她并不是那种临危怯懦,毫无风骨胆识的弱女子,为人奴仆的忠义之道,她还懂得,眼见小姐为其所累,以致绑手绑脚,无力反击,她不禁愧作万分地失声嚷道:
“小姐,你别管我的死活,尽管出手打死这个寡廉鲜耻的淫贼,不必……”话未说完,性情暴躁阴狠的罗建旭厉喝一声,五指如钩,紧紧箍住了巧儿纤细的脖子,满脸不耐地朝程达庸低吼道:
“老二,你叫那娘们干脆一点,少在那摆谱拿乔,否则,惹毛了爷爷我,即刻扭断这个贱丫头的脖子,看她还神气到几时?”
老神在在的程达庸,立刻笑嘻嘻地和罗建旭唱起双簧,“小娘子,我三哥发火了,你若再拖延犹疑,只怕你那可怜兮兮的小丫头真的会……”他蓄意拉长了声音,“翘辫子啦!”
彭襄妤全身掠过一阵强烈的抽畜,她白著脸,痛苦的咬著下唇,然后,她凝眸望著珠泪婆娑,惊痛交织的巧儿,轻轻逸出了一丝凄楚的微笑,条地举出皓腕,骈指如戡,点向自己的咽喉。
程达庸大惊失色,猝不及防,万万没想到这个凛若冰霜、倾国倾城的美人儿竟会选择自尽,他心如火焚,闪电直扑,就在这刻不容缓的一刻,三粒晶莹光灿的冰渣子破空而来,如疾箭穿云分别射向了彭襄妤、程达庸和罗建旭,同时点中了三人的软麻穴。
这种隔空点穴、精妙绝伦的手法,吓坏了向来如虎似狼、横行霸道的莽狼五霸,有如惊弓之鸟的他们,还来不及喘息,一阵清细悦耳的萧声已然响起,一个丰神俊朗,白衣飘飘的少年书生凌空而降。
但见他风神如玉,潇洒不群地伫立在雪地上,目光如炬地扫了莽狼五霸一眼,意态优雅地扬眉一笑。
“天气这般寒冷,你们这几个鼠辈还有兴致打架?敢情是肝火太盛,待本公子吹个曲子给你们听听,降降虚火!”说罢,他神采奕突地执起手中的寒玉洞箫,轻轻吹奏著李白的“观放白鹰”。
霎时,凝结在四周的暴戾之气,已随著悠扬壮阔的萧声,而消弭于无形。
一曲吹罢,余音长长,那位衣白如雪,飘逸绝尘的少年书生,似笑非笑地撇撇唇,然后,以一种不愠不火的口吻开口问道:
“怎么样?诸位的火气消了吗?”
莽狼五霸的头头宙天刚心头一凛,如梦方醒,急忙握牢了手中的兵刃,色厉内荏地瞪著少年书生,沉声质问:
“你是何方的无知小儿?胆敢插手咱们兄弟的闲事?”
“大哥,少跟他啰唆,我看这个臭书生八成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了,咱们索性一刀砍了他,让他早死早超生!”排行老四的岳鹏双眼暴睁地吼道。
而排行最小的沙战,见对方不过是个美如冠王、风采翩翩的文弱书生,就算武功再好,也不一定抵得过他们三人的围攻,是而,壮著胆子,厉喝一声,在宙岳二人密不透风的包抄下,刀光霍霍地砍向了白衣书生。
少年书生气定神闲地笑了笑,一边移形换位,一边落拓不羁,闲适自得地朗声吟哦:
“八月边风高,胡鹰白锦毛。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话声甫落,洞箫一扬,岳鹏、雷天刚及沙战己身如软泥,颓然倒地。
雷天刚等人登时吓得脸色发青,寒毛百坚,四肢发冷。个个有如丧家之犬,忙著垂头榻翼地颤声讨绕。
孰料,这名貌若潘安,温文尔雅,却身怀绝技的少年书生,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迳自走到彭襄妤面前,轻轻一扬手,解了她的软麻穴。
“姑娘受惊了。”
彭襄妤星眸半掩,双颊微量地检衽为礼,盈盈一福,“小女子彭襄妤多谢少侠的救命之恩!”
“些须小事,何劳姑娘挂齿!”少年书生潇然一笑,目光熠熠地凝注著风姿楚楚、不胜罗绮的彭襄妤,“只是,人心不古,世道无常,还望姑娘日后出门,多加防备!”话犹未了,他衣袂翩然地走到莽狼五霸面前,双手一起一落,连续五次,解了他们的穴道,也废了他们的功夫。
然后,他移眸深深注视著彭襄妤好一会,默默转身,如一只白色的仙鹤展开羽翼,乘著片片翻飞的雪花,飘落到铺满银霜的山助上,转眼,消失了纵影。
“少侠,请等一等!”彭襄妤没想到他就这样离开了,一时情急,不由红著脸儿扬声喊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呢?”
山林密处远远传来了一缕清越悠扬的萧声,跟著响起了低沉动人的男性嗓音:
枫油水云间,落拓一蓄生,
沧海难为凭,何须问姓名。
彭襄妤听得心头一阵荡漾,黛眉轻双,既有著一份蒙拢而微妙的喜悦,更有著一份嗒然失落的寂寥。
仰望著缤纷如雨的雪花,彭襄妤震动莫名地发现,她的心田已植入了一颗种子,一颗暗藏柔情的种子,从此,只怕情思萦绕,尘梦难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