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处在丧爹的伤痛中的晓蝶,已经好几日没有开口说话了。
尽管外头对她议论纷纷,认为她已经成了痴呆,但是她仍然不想反驳,就让他们一直这么认为吧。
痴呆有什么不好,她过她想过的生活,不必理会别人的言语,不必对他人的言论提出反驳,这样反而是她所渴求的。
她垂首绣着手绢,拚命的绣,没日没夜的绣,一条又一条……她不说话,也不像前几日那样整天一直哭,清瘦的脸庞看不出一丝丝情绪,只是埋首在针线堆里,想借由不停地工作来掩饰心中的脆弱罢了。
之前这个家虽穷,但一家人彼此之间至少还拥有爱,可是现在呢,爹离开人世了,水寒回关外,就连晓凤也不告而别,甚至还逼她陷入绝境,这一时之间的变化,教她如何承受这样无情的打击!
她真的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于是拚命的工作和期待江水寒回来,便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她想,就算眼前一切再苦,她也要忍耐撑下去,直到江水寒回来的那一天;因为她相信,他不会忍心看她承受这些悲痛,他会关心她、体贴她,有了这些关怀,现在再辛苦她也甘愿。
一想起江水寒,她的唇边不由地漾起了浅浅的笑意。
不知道他现在可好?他的师父是否会答应他们的婚事呢?
想起这些,让她连日的悲伤一扫而空,精神也稍为振奋了些。
但……她又想起了晓凤,她连做梦也想不到,当她要办爹的丧事时,赫然发现家里的积蓄竟全被晓凤拿走了,就连江水寒留给她的银票也不翼而飞,她在家里上上下下都寻遍了,就是连个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最后不得已向村里的人借了点银子,就在这么艰难的情况下办了丧事。
如今爹虽然已入土,但是晓蝶知道爹是为了救她,而被那个猪狗不如、没有人性的畜牲给打死,她恨林正富却更恨自己,因为早知今天爹会丧命在他手下,当初就不该要求江水寒放他一命,反而造成今天这个局面,所以该死的应该是她呀!
这几天她的泪水没有一天停过。本来因为害喜而身子虚弱的她,现在更是明显地瘦了一大圈,而她那双含泪呆滞的眸子,也明显地红肿不堪。
她看起来非常憔悴,尤其是在处理父亲丧事的那几天,几度昏厥。
平日喜欢闲言闲语的王大婶,虽然常常口不择言,但是见了晓蝶现在这个样子,心里也是非常难过,因此便主动过来帮忙,尤其是小四、小五的吃喝,全都多亏了王大婶打点。
晓蝶看在眼里,心中的感激何止一句谢谢可了。一个平常她最讨厌的人,竟然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出手相援,教她怎么不感动呢!
反观自己的亲妹妹,她怎么也想不到晓凤竟然会引狼入室,进而害死了父亲,并且偷走原本就不多的积蓄而一走了之。现在这个家正需要她的时候,她人呢?她在哪儿呢?
“大姐。”不知何时,小四已悄悄走到她身旁。
晓蝶的神情有些黯淡,看了小四后,问道:“小五呢?”
“他已经睡了。”小四回道。
“这几天谢谢你,把小五照顾得这么好。”
“我们是一家人,照顾小五是应该的。”
“你长大了,也懂事多了。”唯一令晓蝶安慰的,应该是小四的聪慧懂事。
小四直接说道:“有件事我想与你说。”
“有什么事,你说。”
“大姐,爹离开我们,不只是你难过,我和小五也都很伤心,但是你也要留意自己的身子啊。”
“我会的。”
“你瞧你,这几天共吃了几口饭,我都可以算得出来,再这样下去,我会很担心的。”小四虽然小,不过却是非常懂事,尤其是晓蝶的身子状况,她更是注意很久了。
“你放心,我没事的。”她继续手中的工作。
“你要我怎么放心,家中就只剩下你能照顾我和小五了,你再不好好留意自己的身子,你要我们……怎么办?”说着说着,小四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晓蝶见状,心疼地上前拥紧小四。
“怎么哭了?”
“我和小五都不想失去你!”这回哭声也跟着大了起来。
晓蝶的心就像是捡回来一样,仿佛遗忘他们好久好久了。这几天只顾着伤心,却疏于关心他们,想必他们一定感到非常惶恐不安。
“都是大姐不好,没有好好关心你们!”
小四还是一个劲地掉眼泪。
晓蝶拥着她,拍拍她的背,说:“别哭了,你这么关心大姐,大姐感到非常欣慰,以后我会留意自己的身子,你别为我担心,倒是你和小五,这几天来真是难为你们了。”
“我不哭了,但是……”小四擦干泪水,说道:“你也要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
“不许再伤心掉泪,也不能不吃饭。”这些事,全是她这几天发现的。
晓蝶放下手中的手绢,牵着小四的手,感动地说:“我的好妹妹,大姐答应你便是。”
两姐妹紧紧相拥,此刻,亲情的关怀早已温暖了晓蝶悲伤多日的心。
今年的第一场冬雪不知不觉地已经降临了。
冷冽的寒风夹杂着细细的雪花纷纷落下,整个百花村在白雪的覆盖之下,更添寒意。
望着窗外的细雪,晓蝶的心比这场雪带来的寒意还要冰冷,她的心已不再有任何温度,因为她的心已死。
心已死,表示她的心不再抱着期盼,不带情感。
为何她会如此消沉,只因为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怀着能见江水寒的心情,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下,已经慢慢地死了那条心。
俯首抚着日渐微凸的小腹,她的心里是忧喜参半,一来心喜胎儿已在她体内渐渐长大,为人母的喜悦多少替她扫去长久以来的一些忧郁;然而若再这样下去,她知道怎么也瞒不了别人,尤其昨日王大婶的一句话,更是提醒了她。
“你是不是怀了夜闯你闺房那个恶人的种?”
那夜,她虽然没有失身,但是村里的传言早已将她说得非常不堪,如此下去,到时候她要如何承受他人异样的眼光?
水寒呀水寒,难道你已忘了我俩的约定?
原本期盼江水寒能在雪季来临之前赶回来,但这个希望已经在这场大雪中落空了;而原本想要在他回来后接着完成的婚事,看来……也都破灭了。
她倚在窗前,心中的期盼正一点一滴的消失。
哈!有谁会那么傻,宁愿放弃消遥自在的生活不过,转而帮她背负起一家子的重担,看来是她看错了,没有人会那么傻的!
“晓蝶,你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的……”
这些耳边细语言犹在耳,怎么才短短的数个月,就已经人事全非!他当真这么无情?
她好难过,怎么大家都不要她了,娘和爹,晓凤,一个个的远离她,就连江水寒也一样。
一开始明明抱着不能爱人的心态,为何自己会掉入爱的泥淖,到最后爱得无法自拔?
连她都不明白。
空爱一场,如今梦醒,方知痛,走了也好,最起码在她心目中,仍然留有一段他和她共同拥有的美好回忆,既然无法相守一起,她又何必强求呢。
冷飕飕的空气,直逼了进来,她随即掩上窗子。
走近床边,从竹篮里拿起亲手缝制的小衣衫仔细瞧瞧,她又露出了无法言喻的满足感,看样子,有了腹中的胎儿相伴,她已经很满足了,生活再怎么苦,她也无所谓了。
不过目前她最想做的,就是遵照父亲临终前的遗言,搬离开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
为了她,也为了孩子。
园里的白梅,枝枝茂盛,挺立在纷飞的雪中。除了它的美令人赞叹之外,还让人不得不佩服它坚强的毅力。
江水寒独坐窗边,望着窗外坚忍的寒梅,不由地想起了远在百花村的晓蝶。
离开至今算算也有三个多月了,思念之情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而与日俱增,使得他越是挂念,就越加心急,整个人也越魂不守舍。
寒风阵阵吹来,迎着风的他咳了几声,胸口也随之痛了起来。
“怎么了?胸口又疼了?”一个姑娘迎上前来,手端着汤药,淡淡的笑容挂在脸上。
“不碍事。”他抚着胸口道。
“瞧你痛得脸都皱成一块了,还说没事。”姑娘故意不给他台阶下。
“榕榕,你就别再挖苦二师兄了好吗?”他有些爱溺地说。
“好,不挖苦。”她继续说:“不过,小师妹可得要警告你喔,想要快点康复,你最好把我手上这碗药给喝下,否则,再等上三个月,你还是没法出远门的,明白吗?”
对于这位人见人爱的小师妹,他就是拿她没辙。“快拿上来吧,我喝了就是,别再唠叨了。”
“唉?二师兄是嫌师妹我唆?”她嘟着嘴问。
“是谁胆子这么大,竟敢招惹我的小师妹呀,”唐如风走进房里来,笑问。
“三师兄!”榕榕跑了过去,偎在他身旁。
“瞧你们如胶似漆的,何时拜堂成亲呢?”
江水寒这趟回来,才知道平时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两人竟然快要成亲了,这个消息真是让他既惊讶又高兴。
“师父说等一开春就办喜事。”唐如风有些不好意思,一扫平时潇洒不羁的态度。
“为兄在这儿先恭喜你们了。”
“二师兄,你不会不喝我们的喜酒就离开了吧?”聪明的榕榕一听江水寒的话,就猜出个八九分。
他摸摸她的头。“你这鬼灵精,谁的心里想什么总是瞒不过你。”
“我不管啦,二师兄一定要参加我的婚礼才行!”她扯着江水寒的衣袖撒娇。
“是啊,二师兄,你难得回来一趟,更何况你现在身上还有伤,短时间也无法长途跋涉,不如就多留一段时日。”唐如风也上前劝道。
“唉!”江水寒叹了一口气。“这趟回来,我因为时间紧迫,不管暴风雪的强大,硬是强行入山,最后不慎跌入山谷身受重伤,要不然我早该要离开了。”
“既然受了伤,就该留下来好好静养嘛!”她道。
“你不知道,在某个地方还有人正等着我回去。”他的心一阵抽痛,仿佛对不起心中那个人。
“哦?二师兄有心上人了是不是?”榕榕露出狐疑的笑容。
“你怎么知道的!”江水寒惊讶地看着小师妹。这个聪明的鬼灵精,莫怪师弟会折服在她手中。
“我当然知道喽,我只要掐指一算,便能猜出你心中所想之事。”榕榕的下巴抬得偌高,好似什么都知道一样。
“你知道多少,倒是说说看。”江水寒很想听听看。
“你又要耍什么花招了?”唐如风真是服了她,只要她出招,大伙必定栽在她手上。
“在遥远的百花村,有位美丽的佳人,正等着二师兄上门提亲对不对?”她又绽了一个笑脸。
“你啊,”江水寒露出难得的笑意。“是不是武叔告诉你的?”
“武叔?为何是武叔告诉我的,莫非二师兄跟武叔提了什么,是不是?”她又装傻了。
“我……我是跟他提了点事,但是……”
“别吞吞吐吐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二师兄想要成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害躁的呢?”她向江水寒挑了下眉毛。
“榕榕,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了,”唐如风恍然大悟。“这是喜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现在告诉你也不迟呀!”她转个身向江水寒说:“是不是呀?二师兄!”
“是是,什么也瞒不过小师妹的慧眼,二师兄我投降了。”他笑了出来,不料胸口一紧,又咳了好几声,最后一声还吐出血来。
“二师兄!要不要紧?”唐如风赶紧扶住他。
“没事。”他努力吸了两口气。
“我去请武叔来,”榕榕紧张地往房外跑。
“是谁要找我?”
正往房外跑的榕榕,一头撞上武海生,痛得榕榕大叫:“是谁走路不长眼睛,竟敢撞上本姑娘!”
“是谁不长眼睛啊?”武海生双手交叠在胸前,抿着一张嘴问道。
“武叔是您呀!”榕榕马上赔个笑脸。“榕丫头不长眼睛,撞上了您,您疼不疼呀?”
“你这丫头莽莽撞撞的,根本不像个待嫁的闺女!”
“是,武叔教训的是。”榕榕随即拉着武海生。“不过您先来瞧瞧二师兄。”
“怎么了?”
“武叔,二师兄又吐血了。”唐如风着急地说。
“我瞧瞧。”武海生赶紧上前为江水寒把脉。
“武叔,我向师父提的事,不知他老人家是否答应?”江水寒虽身有伤痛,但仍不忘这趟回来的目的。
“你放心,你师父把你们个个都当成自个儿小孩一样,他已经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我处理,只是他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婚后,可得把妻子带回来给他瞧瞧才行。”武海生笑道。
江水寒这会儿才笑逐颜开。“一定的,我一定把她带回来给师父瞧瞧。”
“这事不急,先看看二师兄吧。”榕榕担心的还是江水寒的身子。
半晌,只闻武海生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武叔,二师兄怎么了?”榕榕耐不住性子,着急地问。
“你的内伤其实已经没什么大碍,只是郁闷在心头的烦忧还舒解不去,以致于抑郁寡欢,加上之前的旧疾尚未完全康复,因此胸口的气血也就不顺,才会有咳血的情况发生。”武海生向江水寒说明。
“他有什么舒解不去的烦恼?”榕榕问。
“还不是为了一个情字!”武海生摇着头道。真搞不懂这些小孩子,为了个女人弄得魂不守舍,甚至差点赔上一条命?要是他,他宁可不要!
“记得没多久前,二师兄才说过男子汉应当有所为,叫我不要被情所困,不要为个女人而失去斗志,怎么现下换你也禁不起爱情的考验了?”唐如风不明白一向孤癖冷傲的二师兄,为何在短短数个月的时间就变了个人。
“爱情这门学问,我也弄不明白,就像你和榕榕一样,不也在短时间内就宣布要成亲了。”江水寒苦笑。
“我懂了!”榕榕忽然叫道:“原来二师兄是思念情人,但又负伤在身,恨不得早日回去和那位姑娘相会,因此终日愁眉不展,才会这么严重,对不对?”
“又被你说中了!”武海生宠爱地说:“既然你这么关心水寒,你倒是想想办法救救你二师兄啊!”
“我……”
“武叔,榕榕想得全是一些馊主意,您别让她瞎搅和了。”唐如风说道。
“你说什么!瞧不起我?”榕榕不甘示弱地说:“好!我就想个空前绝后的好办法,让你们刮目相看!”
“好,武叔我就拭目以待。”
榕榕的脸上绽了一个信心十足的笑脸,心中则暗忖:“哼!你们可别瞧不起人,到时候本姑娘使出妙招,保证二师兄一定可以如愿娶到美娇娘。”
腊月里,虽有寒意,城里依旧热闹得很。
在这样寒冷的季节里,晓蝶走在大街上,外头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粗布衫,她走得很匆促,双手抱在胸前,身子有些颤抖;不过却没有人识得她,因为她用了一条深色布巾将脸围了起来,只露出双眼和鼻子。
穿过大街,走进小巷子,晓蝶从杨氏布庄的后门进入。
“晓蝶,你来了!”杨夫人亲切地上前招呼。
她点头,淡淡一笑:“夫人好。”
“来,坐下来聊聊。”杨夫人牵着晓蝶的手朝一旁的大椅坐下。
“不了,我还要赶着回去呢。”晓蝶取出一些绣花手绢。“这些手绢就麻烦夫人您帮我卖了。”
“急什么呢?”杨夫人从袖袋里取出一些碎银,说道:“这些是你上回托我卖手绢的钱,你收下吧。”
“这么多!”晓蝶有些惊讶。“夫人是不是算错了?”
“没错,没错。”杨夫人高兴地说:“客人直夸你的手工细,色彩又绣得分明,图案又美,所以价钱自然而然就高了。”
“真的吗?”她露出欣喜的笑容。
“真的。”看着她难得的笑靥,杨夫人也跟着笑了。“以前都是我不好,老要你嫁给林家那个无赖,自从那次林正富强行要掳走你后,我就知道我错了,不该把你这么好的女孩往火里推。”
她常常在想,会对晓蝶如此好,或许是心里老觉得对不起她吧。
“都是一些过往的事,我早已忘了。”过去一切,对她来说是个伤痛,她不想去回忆。
“说的也是。”杨夫人也这么认为,笑了下,瞧着她的肚子问道:“对了,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晓蝶低头抚着隆起的肚子,低声说道:“没那么快,再等几个月吧。”
“孩子的爹还是没回来?!”杨夫人又问。
其实扬夫人也知道孩子的爹是谁,自从那天晓蝶被那叫江水寒的男人救走后,她早明白晓蝶心里喜欢的应该是那个人。
她的眼一直低垂,点点头后并没有开口。
“唉!”杨夫人叹了一口气。接着怒道:“男人啊!十个有九个都是没良心,像你这么好的女孩都不懂得珍惜,哼!没娶到你,算他没福气!”
“晓蝶没有夫人说得那么好,”她笑得有些凄苦。“没有他,我一样可以过生活,不是吗?”
杨夫又拍拍她的手,安慰地说:“说的也是。不过没关系,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好吗?”
“谢谢夫人。”晓蝶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也好。有身孕可得早点回去休息。”杨夫人起身送她。
忽然间,晓蝶想起了一件事,她道:“对了,晓凤的事还是要麻烦您了,一有消息就通知我好吗?”
“我会的,我已托人去找了,一有消息一定让你知道。”
“多谢,晓蝶告退了。”
走出杨氏布庄,晓蝶陷入一片茫然,未知的将来让她几乎举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