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蒂闷闷不乐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艾太太则在后边点头表示称许。上星期艾太太陪她去挑的这件丝绒洋装是耀眼的金黄色,今晚看起来却有如金属般的褐色,配低矮的鞋跟也很不对劲。由于她们的选择必须符合她父亲“适合梅蒂这样的年龄与身分”的要求,她们所带回的三套衣服,只有这一件不曾被他评为“太露”或“太薄”。
唯一让她用心的是头发。通常她的头发都是直披下来,但莉莎说的对,她是需要一种比较成熟的发型。她说服艾太太帮她梳了一个髻,耳边垂下小卷,结果很好看。如果她能再设法不戴眼镜,看起来会更好。
“梅蒂,”她父亲走进房间,手里翻弄着一叠歌剧的票。“雷派克需要两张‘里哥莱特’的票,我告诉他说他可以用我们的。请你今天晚上把这些拿给派克——”他抬起目光,见到她的头发,立即斥道:“你的头发怎么搞的?”
“我想今天晚上梳这种型。”
“我比较喜欢你平常那样,梅蒂。”这就等于是一道命令。然后他又不乐地朝女管家望一眼,说道:“夫人,雇用你的时候,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了,你除了管家之外,也要给我女儿适当的忠告。”
“艾太太不可能给我‘忠告’,因为是我指定她把我的头发梳成这样的,爸爸。”梅蒂绝望地解释着。
“那么你就应该问她的意见,而不是告诉她你要她做什么。”
“的确。”梅蒂说道。她不想让父亲失望或者生气。如果她让他心情不好,就会觉得他这一整天的成败都是她一个人的责任。
“好吧,现在还来得及,”见到梅蒂悔改了,他的口气也缓和下来。“你离开以前,艾太太可以帮你改过来。我给你带来一样东西,亲爱的,是一条项链。”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墨绿色的丝绒盒子。“你今天晚上可以戴,跟你的衣服很配。”
梅蒂等着,以为是金锁链之类的。“这是你祖母的珍珠项链,”他宣布着拿出那串长长的珍珠。梅蒂好不容易才掩饰住自己的失望。“转过去,让我帮你戴上。”
二十分钟以后,梅蒂站在镜子前面,试图使自己相信她看起来很漂亮。她的头发又回复原状,而那串珍珠项链是她祖母生前每天都戴的,事实上她祖母连死的时候都还戴着。如今这项链感觉起来像铅一样沉重,压迫着梅蒂那平板的胸部。
“对不起,小姐,”仆人领班在门外说道。“楼下有一位庞小姐说是你的同学。”
进退两难的梅蒂跌坐在床上,狂乱地想找出一个脱身之计,但却无计可施。“请你把她带上来。”
一分钟以后,莉莎走了进来。她环视着四周,仿佛置身外星球一样。“我本来想先打电话,可是你的电话一直忙线,我试了一个小时,后来就决定搭公车来了。”她停了一下,身子转了半圈,仔细打量着。“这堆石头到底是谁的?”
若是换成别的时候,她这样形容这房子一定会让梅蒂笑出来。但现在梅蒂只能小声地说:“家父的。”
莉莎的面容板了起来。“帮我开门的人称你为‘梅小姐’的口气好象神父说的‘圣母玛丽亚’时,我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转身就要出去。
“莉莎,等一下!”梅蒂哀求着。
“你的玩笑已经开够了。今天实在是个好日子,”莉莎苦涩地说。“先是马瑞开车带我去兜风时,竟然想要脱我的衣服,然后我来到‘朋友’家,却发现她一直把我当傻瓜般愚弄。”
“我没有!”梅蒂喊道。“我让你以为范威-一我们的司机——是我爸爸,那是因为我怕真相会在我们之间造成隔阂。”
“当然,一点也不错,”莉莎不屑地说。“富有的你迫切想结交我这个穷人家的小可怜。我敢赌你和你那些阔朋友一定都在笑我妈妈是怎样求你跟我们一起吃意大利面——”
“住口!”梅蒂迸出这句话。“你不懂!我喜欢你的父母,也想和你做朋友。你有弟妹,又有好多亲人,我一直希望自己也有。你凭什么以为我住在这个笨房子里,一切自然就好得不得了呢?你看它对你有多坏的影响!你光看了一眼,就不想和我有任何关系,而从我进学校起就一直碰到这种情形。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她又说道。“我爱吃意大利面,我喜欢像你们家那样充满笑闹的房子!”
她闭上嘴,见到莉莎脸上的怒气逐渐代之以一个讽刺性的笑容。“你爱吵闹声,是吗?”莉莎偏着头倾听了一会儿。“寂静有时候会让人耳聋,不是吗?”
梅蒂无力地笑笑,点了点头。
“你那些有钱的朋友怎么说——你难道一个都没有吗?”
“可以说没有。我是说,我们常常见面,所以都认识,可是他们都念同样的学校,也都是多年的朋友。我对他们而言就像一个圈外人。”
“你爸爸为什么要你念圣史蒂芬呢?”
“噢,他以为这个学校很好,因为我祖母和她的姊妹都是念那里。”
“你爸爸似乎很古怪。”
“大概,可是他的本意是好的。”
莉莎点点头,用故意装出的不经意的口气说:“大多数的爸爸都是这样子的。”这算是一种略微让步的态度,表示她们还有一点共同性。接下来就是一片沉默,只见这两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子隔着床彼此警觉地望着,仿佛认清了彼此之间的鸿沟,却又夹杂着些许希望。“我想我该走了。”莉莎说道。
梅蒂垂头丧气地看看莉莎带来的尼龙袋,显然她本来是打算来过夜的。梅蒂举起手,似乎在作无言的恳求,但随后又心知无用而放了下来。“我也得走了。”她说道。
莉莎点点头。“好好玩。”
“范威把我送到会场以后可以送你回家。”
“我可以招公车——”莉莎说了一半,却在此时初次注意到梅蒂的衣服,不由作了一个鬼脸。“是谁帮你挑的这件衣服——海伦·凯勒吗?你今天晚上真的要穿这件衣服去?”
“是呀!你不喜欢吗?”
“你真想知道吗?”
“大概不想。”
“好吧,那么你会用什么字眼来形容这件衣服呢?”
梅蒂耸耸肩,苦笑着。“你想‘寒酸’是什么意思?”
莉莎咬住嘴辱忍着笑,同时扬起眉毛。“你既然知道不好看,又为什么要挑它呢?”
“我爸爸喜欢。”
“你爸爸的品味真烂。”
“你不应该说‘烂’,”梅蒂低声说道,心里明白莉莎是对的。“这种口气使你像一个凶悍而苛刻的人,其实你并不是。我或许不懂衣服和发型,但我对怎样说话有点知晓。”
莉莎张口望着她,这时仿佛有一件奇特的事在她俩之间发生了,那是两个全然不同的心灵突然发现彼此可以互相学习。莉莎的褐眼睛缓缓现出笑意,然后把头一偏,仔细打量着梅蒂的衣服。“把肩部往下拉到手臂上,让我们看看那样会不会好一点。”她指点着。
梅蒂回以一笑,把衣服往下拉。
“你的头发真——可怕,”莉莎连忙改正自己的用词,然后环视四周,瞥见妆台上有一束丝花。“插一朵花也许有点帮助。”
梅蒂凭直觉知道这正是她乘胜追击的机会。“今天晚上在这里过夜好吗?我夜里会回来,然后我们就是一个晚上不睡觉也没有人管。”
莉莎迟疑了一下才笑着说:“好。”她随即又把注意力放在梅蒂的装扮上。“你为什么穿这种粗跟的矮鞋?”
“以免显得太高。”
“高是根本存在的,傻瓜。你一定得戴那串珍珠吗?”
“是我爸爸要我戴的。”
“你上车以后可以取下来,对不对?”
“他如果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我可不会告诉他。我把口红借你,”她说着,一面已经往自己的皮包里摸索了。“你的眼镜怎么样?你非戴不可吗?”
梅蒂忍住笑。“我需要看清楚的时候才戴。”
四十五分钟以后,梅蒂出门了。莉莎曾说她有装饰的天才——从人到房间——梅蒂这时是真的相信她了。耳后插的那朵丝花使梅蒂感觉高雅不少,莉莎虽然觉得她的口红对梅蒂较白的肤色而言太亮了,但梅蒂仍自觉成熟了很多。她的信心升到了最高点,走到门口的时候得意地回头对莉莎与艾太太挥别,并且对莉莎笑着说:“你如果喜欢,可以随兴布置我的房间。”
莉莎对她竖起大拇指。“别让派克久等了。”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费迈特的脑海里响着铃声,然而这铃声很快就被他那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声所掩盖,因为此刻的他正深埋于罗娜饥渴的体内,用力冲入她那拱起迎向他的身躯。她已接近狂野的高峰,正紧紧地抓住他……铃声又响了起来,不是教堂的钟声,也不是救火车的声音。“迈特!”她喘着气喊道,又是铃声。
“喂,费迈特,你在里头吗?”又一阵铃声。
他当然在里头,在她的身体里头,而且已经接近爆发的边缘。铃声再度响起。
“他妈的,姓费的……”又是铃声。
“跑到哪……”铃声。
“……里去了?”罗娜的身体僵住了,同时喉间发出一阵低音的尖叫。“噢,老天,外面有人。”太迟了,他停不下来,也不愿意停。她已经挑逗了他两天,他的身体才不管什么闯入者的骚扰呢。他抓住她匆匆了事。他休息片刻之后即翻身坐起来,温柔但匆忙地把她推开。罗娜忙着整理衣服。他刚把她推到一堆旧轮胎后面,门就打开了。
纪欧文走进这间加油站的休息室,一脸狐疑的表情吼着:“这里在搞什么鬼?我几乎要把这个地方拆掉了。”
“我在睡觉,”迈特说道,一面用手梳整被罗娜弄乱的黑发。“你要做什么?”
“你爸爸在麦辛的店里喝醉了,警察已经动身去抓他了。你如果不希望他在牢里过夜,最好先去把他找回来。”
欧文离开以后,迈特把地板上罗娜的外套捡起来帮她穿上。刚才是她的一个朋友开车送她来的,这表示她现在需要搭便车。“你把车子留在哪里了?”他问道。
她告诉他。他点点头,说:“我先把你送过去,再去救我爸爸。”
迈特沿着大街开下去,路口的耶诞饰灯在雪花中显得模模糊糊的。城北端立了一个牌子,上面挂着一个塑料花圈,还有一些字:“欢迎光临艾德蒙顿,人口:三八一二四。”
迈特把载货车停在停车场一处黑暗的角落,她滑坐到他身边。“别忘了,”她说道,同时揽住他的脖子。“今天晚上七点到山脚接我,我们把刚才的事情做完。还有,迈特,不要让人看到。上次我爸爸看见你的卡车在那里,问了一堆问题。”
迈特看着她,突然很嫌恶自己抵抗不了她的性吸引力。他知道她美丽、富有,骄纵又自私,然而他却任自己被她当种马般使用,而且跟她偷偷摸摸地幽会,从来不敢光明正大地走前门。
除了性的吸引之外,他们在其它方面毫无共同之处。博罗娜的父亲是艾德蒙顿最有钱的人,她则是东部一所昂贵大学的新鲜人。迈特白天当机工,晚上则在印地安纳州立大学夜间部念书。
迈特斜探过她的大腿打开车门,用无情而强硬的口气说:“我要不是到你家前门去接你,要不就请你另找高明吧。”
“可是如果我爸爸看见你的货车,我要怎么告诉他呢?”
迈特不睬她那副惊愕的表情,只是冷冷地讽刺说:“告诉他我的轿车送厂修理去了。”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长长的车队缓缓朝前移动着,一辆辆在戴特大饭店门口停下,让年轻的乘客下车。
门房来回地穿梭带路,对这些盛装的年轻人丝毫不敢怠慢,因为他们可不是平常人家子弟,而是出身芝加哥的显赫豪门。来到这家世界闻名的豪华饭店,这些小贵宾丝毫不觉扭捏畏缩,个个都是一副傲然不可一世的气派。唯一可以让人看出他们年纪小、未谙世故的迹象,大概就是他们对当晚舞会所流露的热切与兴奋了。
梅蒂望着别的年轻人下车。他们都跟她一样,是为了参加韩小姐一年一度的晚宴与舞会而来。今天晚上,韩小姐的学生将表现出他们所学得的种种社交礼仪。五十个十二岁到十四岁的学生都穿著正式礼服,受到正式的接待,享用十二道菜的盛宴,然后参加舞会。
梅蒂望着车窗外那些得意洋洋的笑睑,发觉只有她是一个人来的。其它女孩要不是结伴而来,就是由男伴陪同——她们的男伴多半是由韩小姐的社交班毕业的兄长或堂表亲。梅蒂的心情沉郁地看着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明艳入时的女孩,再低头看看自己,那种熟悉的恐惧与格格不入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她知道,与她们相形之下,她在派克眼中一定是既无聊又稚嫩。
韩小姐包下了玫瑰厅。梅蒂沿着楼梯走上去,心里忐忑不安,双膝发软。在楼梯转角处,她绝望地回顾着,然后拦住一个服务生问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洗手间在哪里?”
那服务生回答以后,梅蒂向他道谢,然后走到洗手间去。她站在落地的大镜子前,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事实上,经过莉莎的一番修饰之后,她看起来并不坏,头发上的那朵花更给她一种神秘的感觉。
梅蒂从皮包里掏出莉莎借给她的口红,按照莉莎的指示轻轻涂了一点,取下珍珠项链和眼镜塞到皮包里。“这样好多了,”她这么认定着,士气因而提高了一点,如果她不眯眼睛,如果灯光不太亮,派克说不定会认为她还算漂亮呢。
她挺起胸,离开了洗手间,朝玫瑰厅走去。四周的年轻人都在互相招呼或围聚交谈,但是没有一个人跟她打招呼,没有人喊她的名字,对她说:“我真希望我们能坐在一起,你说呢?”这不是他们的错,她知道。他们大部分都是自小就认识,父母又都是世交,平常过生日的时候都会彼此相邀。
芝加哥社交界是个很排外的大团体,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子女能进入这个特权圈子。梅蒂的父亲不赞同这种观念;他一方面希望巩固梅蒂的社交地位,一方面又不希望她被那些骄宠任性的孩子带坏了。
经过主人欢迎的那一关倒还容易,她说了几句应景的话以后,就朝餐桌走去。她偷偷从皮包里掏出眼镜来看桌上的名牌,发现自己的名字在第三桌,而不幸的是与她同桌的是葛琴妮和胡泰丝,都是上次跟她一起在耶诞慈善晚会中扮演小精灵的女孩。
“嗨,梅蒂。”她们齐声说道,并用一种似乎带笑的眼光看着她,令她觉得自己好象一个白痴,然后她们又转而把注意力放在邻座的男孩子身上了。另外还有一个女孩是派克的妹妹若玫。她只是淡淡地朝梅蒂的方向点点头,然后对身边的男孩耳语一番,那个男孩笑了,并且目光朝梅蒂身上投射过来。
梅蒂尽量不去追究若玫是不是在讲她,同时装出一副趣味盎然的样子环顾四周,仿佛在欣赏那些五颜六色的耶诞装饰。她右边的位子是空的,后来她才知道被指定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生病了,所以她就只能尴尬地一个人枯坐在那里。
菜一道一道地上来。在吃甜点的时候,梅蒂决定自己应该设法加入她这一桌的谈话。此刻他们的话题已由欧洲最佳的春假去处转移到最近所看的电影。如果他们谈的不是电影而是书,梅蒂就不愁了,可是关于电影她所知有限,因为她父亲绝对禁止她看普级以外的片子。
“你看过那一部吗,梅蒂?”莫斯迪这时才想到韩小姐所教,在交谈时应该把同桌的每一个人都包括在内的训示。
“嗯……恐怕没有。”这时乐队开始演奏了,隔间也被拉开,表示大家应该结束交谈,到舞厅去。
派克曾答应跳舞的时候要来。既然他妹妹在这里,梅蒂知道他一定会来的,而且他的大学联谊会也在另一个舞厅举办活动,所以他此时正在这家饭店内。梅蒂站起身,拢一拢头发,朝舞厅走去。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韩小姐尽责地招呼宾客,确使每一个人都有谈话和跳舞的对象。梅蒂总是看见韩小姐指派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男孩来向她邀舞。梅蒂的舞跳得很好,可是韩小姐派来的男孩子全部都比她矮,所以再怎么跳也优雅不起来。事实上要不是她希望派克来的时候自己能在场,她就干脆躲到洗手间去了。
十一点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三三两两地散到别处去了,舞池中只剩下梅蒂等四对还在跟着那老掉牙的音乐跳舞。梅蒂的舞伴是魏士华。他虽然没有她高,却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男孩。他兴致勃勃地谈着加入他父亲的法律公司等计划。梅蒂喜欢他,因为他是真的想和她跳舞。
梅蒂听着士华谈话,目光却盯着入口处,当派克终于和三名同学出现时,她的心跳到了喉间。派克的金发和运动员的身材配上黑色的礼服,使得舞厅内其它人都黯然失色。华发觉到梅蒂突然僵硬起来,住口环视四周。“噢——若玫的哥哥来了。”
“嗯,我知道。”梅蒂说道,声音不自觉地带着梦幻般的口气。
“那个雷派克到底有什么好,能让你们这些女孩子这么着迷?”
派克正走过大厅朝他妹妹走去,因为他必须陪她跳一支舞。梅蒂收回目光,看着士华。“我的意思是,”他自嘲地说。“只因为他比较高,比较世故,你就喜欢他而不喜欢我吗?”
“你不应该自贬,”梅蒂心不在焉地说道,看着派克尽义务地与若玫跳舞。“你很聪明,人也好。”
“你也一样。”
“你将来会跟你父亲一样,是一个能干的律师。”
“下星期六晚上你愿不愿意出来?”
“什么?”梅蒂惊问。“我的意思是,”她匆忙修正自己的语气。“你的好意我知道,可是家父不准我在十六岁以前约会。”
“谢谢你把理由弄得那么光明正大。”
“我不是。”梅蒂答道,可是接着她就忘掉了自己在说什么,因为若玫的男朋友打断了派克,接下去跟若玫跳了起来,于是派克就转身朝门口走去。“对不起,士华,”梅蒂急切地说道。“可是我有样东西得交给派克。”她顾不得许多人带笑的眼光,独自走过舞池赶上派克,别人都好奇地看着她,仿佛她是支笨拙的虫,不过派克的笑容倒是温暖而真实的。
“嗨,梅蒂,你今天晚上玩得愉快吗?”
梅蒂点点头,希望他想起他曾答应今天晚上要陪她跳一支舞。但是他丝毫没有想起的样子,只是等着看她为什么要追上来。她猛然发觉自己正用一副崇拜的眼光瞪着他,不禁羞红了睑。“我——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她颤颤地说着,一面朝自己皮包里摸索。“我是说,我爸爸要我把这个交给你。”她取出信封,却把那串珍珠项链也带了出来,然后项链滑落在地上。
梅蒂匆忙弯身去捡,派克却也正要去捡,两个人的额碰在一起。“对不起!”听见派克呼痛,她紧张地说着,站起身时口红又从皮包里掉出来。派克的一个朋友苏强纳这时俯身帮她捡起来,并且开玩笑地说:“你何不把皮包口朝下,我们可以一次把所有的东西都捡起来?”
梅蒂又差又窘,把信封塞给派克,再把珍珠项链和口红丢到皮包里,随即忍着泪转身要走。这时在身后的派克才终于想起他的承诺。“你答应的舞呢?”他问道。
梅蒂转回身,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噢,我都——忘了。你要吗?我是说,跳舞?”
“这是我今天晚上所听到的最好的建议。”他精神奕奕地答道。于是当音乐响起,梅蒂走入他的双手中,觉得仿佛她的美梦成真了。在她的指尖接触下,她可以感觉到他坚实的背部,他的古龙水味道好闻极了,而且他的舞技也很优越。梅蒂简直被他整个迷惑住了,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你的舞跳得非常好。”她说道。
“谢谢你。”
“你今天晚上穿著这身礼服也非常好看。”
他轻声笑着。梅蒂把头略微后仰,打量着他。他说道:“你今天晚上也不错。”
梅蒂觉得两顿发烧,连忙垂下目光看着他的肩膀。但不幸就在这抬头与低头之际,她头发上那朵花滑落下来,斜斜地挂在她的肩膀附近。她努力想着话题。“你的圣诞节假期玩得好吧?”
“很好,”他说道,目光盯着她的肩膀处。“你呢?”
“很好。”她答道,觉得自己笨拙无比。
音乐一停,派克立刻把手放下来,带笑跟她道别。梅蒂知道她不能呆站在那里目送他离开,于是匆忙转身,却迟至这时候才由镜子中瞥见那朵花是怎么松弛地垂挂着,她连忙把它扯下来。
派克跟他那一伙回到他们的兄弟会会场。“派克,”苏强纳笑着说。“你又征服了柏家的小女孩。她给你的是什么——情书吗?”
“闭嘴,强纳,你喝醉了。”派克说着,一面伸手搂住他的女伴。
“她是谁?”他的女伴问道。
派克看看她的白色丝绒礼服。“你这件衣服是在哪里买的?”
“柏氏百货公司的名家专柜,怎么样?”
“那就是了,”他说道。“柏梅蒂小姐——也是柏菲利的独生女继承人。”
“就算把全世界的钱都给我,我也不会跟那样的女孩结婚。”强纳说道,同时从口袋摸出一小瓶威士忌喝起来。
“谁在说结婚了?”
“她呀,”强纳说道。“她那双眼睛简直像要把你吃掉了一样,谁都看得出来。”
“我知道。”派克承认着,并夸大地叹一口气。
在衣帽间里,梅蒂悔恨地望着手中那朵丝花,担心刚才跳舞的时候就已经掉下来了。她身边那个女孩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对她点点头:“不错,你跟他跳舞的时候它就掉了。”
“我就担心这个。”
那个女孩笑了。梅蒂想起她的名字是孙露淇,看起来人还不错。她问道:“你明年要念哪个学校?”
“佛蒙特州的班森赫斯。”梅蒂说道,那个女孩嫌恶地皱起眉头。
“你怎么会受得了?那里好荒凉,简直像所监狱。我祖母就是念那里的。”
“我祖母也是。”梅蒂叹口气说道,心里真希望她爸爸不要那么坚持。
“现在没有人去那里了,我们都去贺里山或肯莱尔。”
“我知道。”
露琪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雷若玫说,今天晚上跟派克在一起的那个黑发女孩已经有了他给的兄弟会别针——-一下一个她要的就是订婚戒指了。”
“噢,真不错。”梅蒂勉强振作地笑着说,同时把眼镜拿出来戴上。
梅蒂打开她房间的门,只见莉莎和艾太太窝在椅子上。“怎么样?”莉莎跳起来问道。“把一切经过都告诉我们!”
“棒极了,”梅蒂作了一个鬼脸。“如果你能不把一些事情算进去。譬如我把生日卡给派克的时候,我皮包里的东西都掉了出来,而他弯腰帮我捡起来的时候,我又差点把他撞昏——我还一直赞美他有多好看,舞跳得有多好。”她跌坐在椅子上,说道:“当然情形还不是最糟的。我是说,我本来还有可能向他求婚呢!”这时她才发觉她坐的椅子位置改变了,事实上她整个房间都不一样了。
“嗯,你觉得怎么样?”莉莎问道,看着梅蒂满面惊喜地环顾四周。
其实经过改变的地方并不多,但效果却很突出。莉莎把家具的位置换了,又把花瓶里的丝花改放在床头。她还从别的地方弄来了一些盆栽。现在整个房间有一种女性化的、花园式的味道。“莉莎,你真了不起!”
“不错,”她笑道。“艾太太也帮了忙。”
“我只是提供了那些盆栽,”艾太太说道。“其它都是莉莎弄的。我希望你父亲不会反对。”她说完即站起身,有些不安地离开了房间。
艾太太走后,莉莎说:“我倒希望你爸爸会进来看看呢。我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番说词。”
梅蒂对她报以一笑。“你要对他说什么?”
莉莎故意用一种很有教养的口气说:“您好,我是梅蒂的朋友庞莉莎。我想做一个室内设计师,现在正在这里实习。我希望你不会反对,先生?”她表演得太好了。梅蒂笑着说:“我不知道你想做室内设计师。”
莉莎坐到床上,白了她一眼。“我能把高中念完就算运气不错了,更别提进大学念室内设计了。我们家没有钱让我念。”
梅蒂觉得以莉莎这样的天分而不能进大学实在是很不公平的事,她正在想的时候,莉莎又说:“艾太太告诉我,你父亲是柏氏百货公司的老板。他是不是旅行去了?”
“没有,他在跟董事会开会。”梅蒂以为每个人都跟她自己一样对柏氏公司的营运很感兴趣,就又解释说:“他们的议程很有意思,因为有两位董事认为柏氏公司应该发展到别的城市,主计人员则认为这在财务上是不负责任的说法,但是业务总裁又说如果购买力增加,我们的整体利益也会增加。”
“好了,”莉莎举起手说道。“对我而言那都是废话。你只要告诉我,你怎么抗拒得了那些漂亮的衣服、家具和音乐——一所有的东西都是你家的。”
梅蒂很诧异莉莎竟然对公司的营运不感兴趣。“事实上,那些商品不是我们的,是公司的。我们所拥有的只是公司的股票。而且事实上也不是全部股票,只是大部分而已。你明白吗?”
“不明白。”莉莎说着,注意力转移到角落的一盆植物上。她走过去把它移出来一点,果然效果又不一样了。
“你高中要念哪里?”海蒂问。
“凯默林。”莉莎说道。
梅蒂眨眨眼睛。她在去圣史蒂芬的路上会经过凯默林。圣史蒂芬是很老旧,但还保养得不错,凯默林则是一所又大又丑的公立学校,学生也都一副褴楼而凶悍的样子。她父亲一再强调只有在好的学校里才能受到良好的教育,梅蒂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等莉莎早已入睡之后,梅蒂突然有三个点子,于是她开始详细计划着一切。
第二天一早,范威把莉莎送回家以后,梅蒂下楼到餐厅去,她父亲正在那里看报,等着跟她共进早餐。通常她都会对他前一晚的会议结果很好奇,但今天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她坐到椅子上之后就开始行动了。
“你不是常说接受良好的教育是绝对重要的吗,爸爸?”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又继续说:“你也说过有的公立学校素质非常低?”
“对。”他又点头答道。
“你好象也说过,柏氏家族信托基金这几十年来一直都对班森赫斯学校有捐助?”
“嗯。”他喃喃说着,并把报纸翻到下一页。
“呕,”梅蒂试着控制住自己越来越兴奋的心情。“圣史蒂芬有一个学生——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家里信仰也很虔诚。她的功课比我还好,也很有天分。她想做室内设计师,可是她有七个弟妹。因为她父母没有钱,所以她只好去念凯默林高中,那不是很糟糕吗?”
“嗯。”他说着,一面皱起眉头看着报上关于市长的一篇文章。他向来不喜欢民主党的人。
“你想那么一个有天分又有志气的女孩子就这样被埋没了,不是很可惜吗?”
她父亲抬起目光,突然很专心地看着她。“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梅蒂?”
“奖学金。如果班森赫斯学校不给,你可以要他们把信托基金所捐的一部分钱拿来用。”
“我还可以指定把那笔奖学金给你刚才说的那个女孩,是不是?”梅蒂知道她爸爸相信,使用权力与关系以达到某些目的是必要的。
她缓缓点头,眼睛带着笑。“不错。”
“我明白了。”
“你不会碰到比这更有意义的事了,”她怂恿着。“而且如果我们不帮助莉莎,说不定以后她就得靠社会福利金过日子!”社会福利金向来是她爸爸最反对的一种政策。
“你让我想起你祖母,”他想了一会儿之后说道。““她常常对某些不幸而又值得帮助的人感兴趣。”
梅蒂觉得很愧疚,因为她的目的是出于自私而非那么高尚的。可是他的下一句话使她忘记了一切。“明天你打电话给我的秘书,把你说的那个女孩的资料告诉她,并要她提醒我打电话给班森赫斯。”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梅蒂都在焦虑地等待,也不敢先告诉莉莎以免她失望。终于有一天,班森赫斯学校寄来了一封信。梅蒂急切地站在她爸爸的椅子旁边,听他把信念给她听。
“他们愿意给庞小姐一份奖学金,因为她的成绩优良,再加上柏家的推荐。”梅蒂兴奋地叫出来,令她爸爸冷冷地瞪她一眼。他又继续说:“那份奖学金包括学费和住宿,可是不包括交通和生活费。”
梅蒂的脸色白了一点,因为她没想到坐飞机到佛蒙特州要多少钱,不过事情既然已经成了一大半,其它的以后一定有办法。也许她可以说服她父亲到时候开车送她和莉莎一起去。
第二天,梅蒂把班森赫斯学校的简介和那封信带到学校去,好不容易等到放学后,她跟着到莉莎家。莉莎的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着,又请她吃意大利点心。“你越来越瘦了,跟莉莎一样。”庞太太说道。梅蒂顺从地吃了一口,然后把信拿出来。
梅蒂笨拙地解释着奖学金和学校的事,莉莎和庞太太听完了以后是一片死寂,仿佛她们无法消化这个消息。然后莉莎缓缓站起来。“我是什么?”莉莎愤怒地说出来。“是你们施舍的新对象吗?你以为你是谁——”
她从后门冲出去,梅蒂也跟出去安抚她的自尊。“莉莎,我只是想帮忙!”
“帮忙?”莉莎反驳着。“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愿意念那种有钱的势利鬼念的学校?我可以想见——”
“只要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你是领奖学金的——”梅蒂脸都气白了。“原来你也一直认为我是有钱的——势利鬼。”
“没有,你连这种话都说不出口,真是太有教养了。”
“你才是势利鬼,莉莎,”梅蒂颓丧地说。“你拿金钱来看一切。而且你在班森赫斯根本不必担心受不受欢迎,我才是不受欢迎的人。她们都像你而不像我。”她很镇定、很有尊严地说完这些话,就转身离开了。
范威在庞家前面等着,梅蒂坐上车子。她知道自己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使得任何阶层的人都不愿意接近她。
莉莎看着梅蒂的车子离开。她知道梅蒂有一种特殊之处,一种优雅和敏感的特质。莉莎羡慕梅蒂的这种特质,也羡慕她的财富,气她有能力扮演一个十几岁的神仙教母帮助别人,也恨自己有这种丑恶和不公平的感觉。
第二天,梅蒂坐在她的老地方吃午餐,一面看著书。她从眼角瞥见莉莎朝她走来,更努力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上。
“梅蒂,”莉莎说道。“昨天的事我很抱歉。”
“没关系,”梅蒂头也不抬地答道。“忘了吧!”
“很难忘记我竟然对这世界上最好的女孩说过那样的话。”
梅蒂瞄她一眼,又低头看书,不过声音比较缓和了。“现在没有关系了。”
莉莎在她身边坐下。“我太自私也太愚蠢了。我也很遗憾,因为你给我那么好的一个机会去念书,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去,我是长女,我妈妈需要我帮忙,而且就算她不需要,我也没有旅费和其它必需的钱。”
梅蒂从来没想过莉莎的妈妈会不让她去,而且若说庞太太生了八个孩子就表示莉莎得作兼职妈妈,那实在是很不公平的事。“我没想到你父母会不让你去,”她带着歉意说道,同时也第一次抬头看莉莎。“我原以为……呢,父母都想要尽可能让孩子受最好的教育。”
“你对了一半,”莉莎说道,梅蒂这时才发现莉莎仿佛有心事要一吐为快的样子。“我妈妈是这么想,她昨天踉我爸爸吵了一架。我爸爸说女孩子不需要念什么好学校,只要结婚生小孩就行了,我妈妈就挥着大汤匙对他喊,说我可以做比生孩子更好的事,还说我也应该念大学。可怜的爸爸,他简直呆住了。结果,我妈妈打电话给我祖母,她又把所有的亲戚都找来,然后每一个人都拿出钱来凑给我,不过那只是贷款而已。我想如果我在班森赫斯用功一点,也许以后能申请到某个大学的奖学金。再以后呢,我就能找到一个好工作,把钱还给大家。”
莉莎的双眼发亮,她激动地握紧了梅蒂的手,然后轻声问道:“知道自己能改变另一个人的一生,那种感觉是怎样的?如果你知道你使我和我的父母、我的姑姑叔伯的梦想都成了真——”
梅蒂竟感到热泪要夺眶而出了。“那种感觉,”她说道。“非常好。”
“你想我们能成为室友吗?”
梅蒂点点头,她的睑亮了起来。
尺码之外,几个女孩子正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庞莉莎和柏梅蒂那个怪女孩竟然突然站起来,又叫又笑地互相拥抱在一起,同时又兴奋地不停跳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