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方内大大小小的人冢纷纷点起了灯火。殷方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崔大户的宅院,大门两旁雄踞著两只送福的麒麟,红漆的大门紧锁;门前大红灯笼高高挂,金彩门楣雍华气派,比起共主诸王的堂院毫不逊色。
姬宫艳绕过红漆的大门,走向一旁的小门。看门的小厮努安替她开了门,随口便说:“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三夫人等得都恼了!”
“骂人了吗?”姬宫艳听见这话,停下脚步探问。
“可不,骂得可凶!”努安长了长脸,压住嗓子,说:“等会儿你进去,记得当心些。”
姬宫艳转转眼珠,心里有了计较。她把绸布庄老板送她的料子,取了一疋递给努安,说:“努大哥,谢谢你。这疋料子你拿去!裁件衣裳结努妹子。不过,得当心穿在内里,千万别让其他人瞧见。”
看门的小厮努安,原是崔大户一个表了又表的亲戚,从小与妹妹跟著双亲上崔家投靠。他父母相继过世後,他跟他妹妹在崔冢也就落地成了奴才。努安长姬宫艳数岁,一直对她不错,时时会回护她,或像这样先通风报信。
可是他有心是一回事,姬宫艳承不承情又是一回事。承了情便是欠了债,事不管大小,按了个债名,到底不值。她知道努安喜欢她,但光是喜欢没有用!他不能帮助她,不能帮助她脱离这个地方,摆脱奴才的身份。不过,她是明白人,也不动声色,有机会就笼络。
“你怎麽会有这些料子?”努安吃了一惊。
“你别问那么多,只管收著。”姬宫艳说:“料子掉在地上沾了一些灰,你给妹子裁做衣裳前记著先清理乾净。”
努安看看那疋绸料,还是觉得不放心。
“你还是把东西拿回去。不然,要是让三夫人知道了,你又有一顿好受的。”
“不必担心,努大哥。”她将布料塞进努安的手里,嫣然一笑,朝他摆了摆手。然後,转身绕过影壁,经过内门,穿经游廊,走上内院的厅房。
她走进厅里。账房的外甥赖兴旺正弯著腰,涎著脸谄媚讨好崔大户的第三房妾,说:“一切都拜托夫人了!”赖兴旺一张猥琐的马脸堆著一条条的谄笑,不断地弯腰小心伺候三夫人的睑色。“请夫人帮忙。事情若成,我跟我姨父都不会忘了夫人的好处!”
“嗯。”三夫人斜著眼,从鼻子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瞟眼瞧见姬宫艳进来,打发赖兴旺说:“这件事我会看著办,你先下去吧。”
赖兴旺也看见姬宫艳了,他递给三夫人一个闪烁的眼神,往厅外出去。经过门庭时,两只鼠眼猥琐的盯著姬宫艳,油肥的脸皮一脸的邪欲下贱,不怀好意的嘿嘿一笑。姬宫艳掉开睑,装作没看见。
“夫人。”她上前几步。
“都甚麽时候了,你现在才回来!死到哪里去了!”三夫人斜眼一瞪,声音又冷又尖。
三夫人原是商贾的家庭出身,眉眼的神气比起一般女子多了几分精明。长相还好!凤眼灿灿,秀鼻菱角嘴,倒也有几分秀致!偏偏吊著一双细长的眉毛,婉秀里添生一些苛刻。
因为她能干,崔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几乎都由她在把持。崔大户素来好色,对姬宫艳垂涎已久,都被她牢牢看在眼里。她担心姬宫艳会抢了她的地位,特别视姬官艳为眼中钉。
“店家找料子时,花了一些时间,所以耽搁到现在才回来。”姬宫艳低著头,慢慢回答三夫人的尖冷。
“我让你说话了吗?竟然还敢回嘴!还不给我跪下!”三夫人籍题发挥。“平时就是太惯著你们这些奴才,你才敢爬到主子头上!居然还怂恿小姐偷跑出去,抛头露面不打紧,还害她受了伤!”
“不!我没有--”姬宫艳错愕不已,连忙摇头否认。
“住口!你还敢抵赖!来啊!给我掌嘴!”
一旁站著的仆妇,立刻敏捷的走上前,左右开弓,一连掴了姬宫艳十多个耳光,出手又狠又重,打得她眼冒金星。不消片刻,姬宫艳苍白的睑便紫肿成一团,几乎变了形状。
“继续给我打!没我的允许不准给我停!”三夫人刻薄尖酸的看著姬宫艳肿胀变形的脸,说不出的痛快。
她一向讨厌姬宫艳那接近清冷的表情,憎厌她那种不千人间似的态度!更嫉妒崔大户对她的垂涎。打烂了她那张睑,她才称心。
整个崔府上下,没几个奴才不对姬宫艳心存念头和觊觎。刚才那个赖兴旺,就是来求她这件事,处心积虑想将姬宫艳弄到手。奴才只是个东西货品,没有自己的意志,主人要她怎么样,她就得怎麽样。姬宫艳是身份低贱的奴才!她一手掌握操纵她的将来。
那仆妇听得主子的命令,更加用力掌掴姬宫艳。不一会,姬宫艳的嘴角慢慢渗出了血丝。
“再给我用力打!”三夫人还不肯罢休。她看著姬宫艳额上那因痛苦而扭曲变得更狰狞的黥印,斜吊的眉蹙得死紧。
本来她以为将姬宫艳黥面,毁了她的容,就可以让崔大户死了那条心。谁知--想起崔大户一双贼眼不时跟著姬宫艳溜溜打转,她就一肚子气。
仆妇越发的使劲。姬宫艳整张脸已肿紫得完全不成形,五官扭曲,分辨不清原来的清美。
“好了,够了。”崔宝钗从内厅走出来,语气闲闲的要仆妇住手。
三夫人瞄了女儿一眼,吊著丹凤眼,瞪瞪姬宫艳,哼了一声,说!“你给我听好,下次再敢这麽放肆,就不是这几个嘴巴子就没事了。”她抬抬下巴,转向崔宝钗,略略皱眉说:“还有你,宝钗。离这个贱奴才远一点。别忘了你可是崔家的大小姐,身份不一样,没事少跟这个下践的奴才在一起,坏了自己的身份。”
“我晓得啦。”崔宝钗嘟嘟嘴,有些悻悻的。
“你明白就好。”三夫人站起来,看也不看姬宫艳,阵喝一旁随侍的丫环仆妇说:“坐了大半天,也够累人了,咱们进去吧!”
萎倒在地上的姬宫艳连嚅动的力气几乎都使不出来。脸颊肿得像猪肝,稍一碰触就像刀割一般的痛楚。
崔宝钗走近,踢了她一下,哼说:“这是给你一点教训,看你下次还敢不敢那麽放肆,竟然丢下我,还当著我的面引诱程大人--”
姬宫艳只觉得又昏又累又痛,不断听到“嗡嗡”的呜叫声,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任何东西。她努力想睁大眼睛,但甚麽都看不进眼眸,除了崔宝钗那张逼近了、厚硕的大饼脸。
“我问你,程大人可否跟你提了些甚麽?”崔宝钗粗鲁的揪住姬宫艳的头发,幸灾乐祸地说:“你这张险,就算想引诱谁也不成。快说,程大人是否跟你提起我的事?”
姬宫艳目光一闪,一抹怨毒的眼神一闪而过。有气无力够说:“程大人说--”上气不接下气的。
“程大人说了甚麽?”崔宝钗急了,揪紧她的头发猛催著。
“程大人说--说--共主正打算替澄王选妃--他向我打听了小姐--小姐是否许了--许了--”
“真的?”没等姬宫艳说完,崔宝钗就心花怒放叫起来。
谁都知道程七是澄王信的心腹,遇见了程七,她原本还以为她抓到了机会,没想到程七竟随便将她丢给一个侍卫。而姬宫艳耽搁了这么久才回来,她怀疑她背著她鬼鬼祟祟不知干了甚麽勾当。还有那个一身邪气阴森的黑王--
想到此,崔宝钗猛跳起来,抓住姬宫艳。“宫艳,那个黑王,他--”
姬宫艳眼神一闪,那抹怨毒的神色跟著又一闪而过。说:“多亏程大人帮我解围,黑王并没有为难我。程大人向我打听小姐的事,还说……说……”
“还说甚麽?”崔宝钗心急的催促起来。
“程大人说澄王其实并不打算接受共主为他选妃,他要自己亲自挑选他喜欢的对象……又说,澄王以为他的妃子最好是那种能勇於对他表达心意的人,他欣赏有勇气的女子。程大人是看小姐的个性似乎有点……嗯……很不一样,觉得小姐很特别……”
“真的?程大人真的这么说?”
姬宫艳忍著痛,轻轻点头,脑中却浮现起鬼堂暗那阴冷恶气的眼神。她飞快瞥了沉浸在兴奋中的崔宝钗一眼,微微扯扯嘴角。
听说有些不知情的百姓不小心闯入黑王的堂院,全都无故失踪,而且,当院里年轻的女侍据说全都遭了黑王的蹂躏。她记得黑王的堂院据传是靠近殷方城北面的玄门,有一大半是由浓暗到接近黑的靛青色琉璃所覆盖……
“小姐,”她说:“程大人还说,澄王新近在北城玄门附近盖了一座宅院,有一大半是用靛青色的琉璃覆盖。澄王很喜欢那里,常常一个人前往那座离院。”
“真的?”崔宝钗又是一个惊叹惊喜的兴奋反应。她略垂下眼,似在思忖著甚麽。
姬宫艳又扯扯嘴角。崔宝钗忽地抬起眼,沉著脸盯著她说:“你最好别骗我,如果让我知道你胡诌这些骗我,到时看我怎麽整治你!”说署站起来!踢了姬宫艳一脚,拧著眉说:“好了,可以起来了,只不过打你几个嘴巴子,少躺在地上装死!”
姬宫艳勉强蠕动一下,听著崔宝钗的脚步声走远,放弃挣扎趴在地上。
“怎麽?还躺在这里!还不快到厨房帮忙!”进来一个管事的婆娘,伸脚踢了踢姬宫艳。“谁叫你成天一副妖媚样,惹恼了三夫人,这下可有你受的了吧!”
婆娘一边风言凉语,满嘴幸灾乐祸。姬宫艳挣扎著起来,动作迟钝缓慢。婆娘看著不顺眼,又踢她一脚,骂说:“还不快点起来!你还要装死到甚麽时候!又不是甚麽千金小姐,才挨这么几个耳巴子就受不住!”
“住手!你这个恶婆子!”努安不知怎地听到了风声,赶忙跑了过来。
他推开那婆娘,扶起姬宫艳。
“哼!这个骚蹄子,就是会做样子惹你们这些笨男人可怜!”婆娘悻悻地。
努安狠狠瞪她一眼,瞪得她噤了口,不敢再作声。
“你还好吧?宫艳--”他仔细检视姬宫艳的伤,看她原一张清丽的脸庞肿胀扭曲得完全变了形,心中十分的不忍。“三夫人也太狠了,下手这麽重!”
姬宫艳却推开他,模糊空洞的眼眸显得无心又无情。她摇摇晃晃的站著,摇摇晃晃的走出花厅。
“宫艳……”努安见她摇摇欲坠,担心地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趋,忍不住伸手扶她。
姬宫艳又将他的好意拂开,跌跌撞撞地,连站都站不稳。
感情是一种颜色的幻化,热情殷红,温柔粉澄,而偏偏,她却诞生於晦暗漆黑的无情海,绝情又绝色。
她扶著廊柱,忽然感到眼前一阵昏盲,往前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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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沃月日”八荒平原,顾名思义,就是呈月弯形的葱翠地带。以东南、西北的走向,横斜过大半个殷方,越往北、西方向而去,越近月弯的尖钩,景色就越荒凉。由绿葱葱的一片青翠平原,逐地变成草疏木稀的石砾野地;再过去,几乎没有绿地,一大片石砾中,间生著一些低矮的灌木,疏落的十几户人冢,勉强算是村庄。
这是殷方的边缘地带。从这里往北出去,就是岩山石砾混成的砂砾地;再出去,则真正就是寸草木生、黄沙荡荡的沙漠了。沙漠那一边,便是神秘荒凉又遥远的北邑。
这时,夕阳正要西下,殷红的一轮,笼罩整个西天。那麽红,红得像血一样,教人怵目惊心。
“店家,麻烦你给我一壶茶水,另外包一些乾粮。”一名形色匆匆的年轻男子低著头走进简陋的茶棚。
茶棚里已有两三位客人,见年轻男子走进来,彼此不经意地交换一个眼神。
店家堆著笑赶上前招呼,一边忙著盛奉茶水,一边殷勤的问说:“一壶茶水和乾粮是吧?大爷,我看天色也不早了,您看要不要今晚在这里歇一宿,我可以替您安排。”
“不了,我还要赶路。”年轻男子抬起头。五官清朗,却竟沾染著一脸风沙味。
他将视线掉往远处。殷红的一轮夕阳,那麽红,红得像血一般……他眯了谜眼,见到故知一般的神情。
在殷方是看不到这种夕阳的,只有在荒凉辽阔的大漠中,才看得到这般带著浓艳凄美的苍烟落照。
他一杯接一杯地饮著,不一会,一大壶的茶水喝得只剩一半。他站起来,准备继续赶路。召唤店家说:“店家,算账--”
突然感到一阵昏眩,他摇晃了晃,险些站不住。
“大爷,您怎麽了?”店家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觉得奇怪,努力睁大眼睛。店家就站在他面前。他用力眨眨眼!怎麽就是看不清,视线越来越模糊。
“大爷,您怎麽了?”店家竟咧嘴笑起来。
他甩甩头,只觉得头越来越昏,眼越来越花……店家的脸摇晃起来,糊花的分裂成两张--
“这茶水……”他心中一凛。
“茶水怎么了?”店家笑嘻嘻的。
茶棚中散坐著的那几个客人,这时全都站起来,向他围拢过来,一个个脸上都泛著和他们淳朴装扮极为悖异的狰狞笑容。
“你……你--”
年轻男子指著店家,似乎想向地扑去。又一个昏眩袭来,他身体晃了一晃,倒退一步,然後软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店家嘻嘻的笑睑变了,浮起一丝狰狞。他伸腿踢踢倒在地上的年轻男子,像踢个没有知觉的死人一般。抬起头扫了围拢在两旁的同夥,发号施令,说:“没有错,是我们要等的人。快飞鸽传书给娘娘,说人已经料理好了。”
殷红的夕阳缓缓沉入了西天的地平下,但天空仍留有残霞,殷红一片。那麽红,红得像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