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两个字说出来之前,可以听得出停顿了一下。
“不……不用了,谢谢你,“妲罗紧张的回答。
“这间房子有好一阵子没人住了,所以我升了火炉。虽然现在是夏天,晚上还很冷。”
“谢谢你,马克雷太太。你设想得真……真周到。”
管家看看房间四周。
“没有什么要我做的了……夫人?”
“夫人”两个字之前,又有一阵迟疑。
“不用了,谢谢。”
管家走出了房间,剩下妲罗一个人。她站在有高高天花板的卧房中,她知道这是有城堡以来,历代公爵夫人睡觉的地方。
她想起先这个房间一定是简单朴素的,可是现在是豪华精美无比,华美得叫她害怕。
那张有顶篷的大床,垂著刺绣精美的帘帐,她作梦也没想到今生今世会睡在这样的豪华大床上。
那精工细嵌的家具,边缘镀金的镜子,墙上的画,这一切都好像对她这样一个不相称的人构成太大的压力。
可是她已是亚克雷公爵夫人了!
妲罗心里明白的很,何以管家称呼她为夫人时,总觉难以开口,城堡中其他的人称呼她也是一样。
她缓缓的脱衣,当她御下她的友布衣服时,她在发抖。
当婚礼过后,管家马克雷夫人领她到房间时,她对自己的衣著,自惭形秽。
她们走过挂著巨幅画像的走道,这些画像都是亚克雷家族的祖先,妲罗觉得他们都在轻蔑的看著她。
看到两个婢女从她带来的柳条箱里,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的举起来,她觉得很不自在。
她知道仆人们惊于她的行李之少,不下于惊讶她现在的新身份。
现在,她才恍如大梦初醒,一时明白了。但是她仍旧感到麻木了似的,好像脑子已停止了作用,想要了解到底是怎么同事,或者寻思将来会如何,都不大可能了。
她好想见见费瑞克先生,请求他的安慰和指引。但是当柯德农族人被迫向她行礼的时候,费瑞克先生已经不在那间房里了。柯德农族人很不乐意的行了礼,就离开了城堡。
当柯德农族人都走了以后,留下一种气氛,妲罗看得出,那是仇恨。这时费瑞克先生才再次出现。
她眼中带著解脱的神色望著他,但是她还没说话,公爵就说:“我想和你谈谈,费瑞克先生,我建议咱们到我书房去吧。”
“好极了,公爵大人。”
就在这个时候,马克雷太太出现了,妲罗想,一定是费瑞克先生要她来的。
“马克雷太太,这是亚克雷公爵夫人,”公爵用冷冷的声音说。“请你领夫人到她的住处,好好服侍她好吗?”
马克雷太太行了礼,转身领妲罗走,妲罗绝望的想著,她正走入一个全新的生活,却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过她总算知道公爵很早吃饭,她必须在晚餐之前沐浴更衣。
她只剩一件乾净的衣服,而那件比其他两件更破旧。
在孤儿院里,衣服都是穿小了又传给另外的孤儿穿,直到成了破布,只能当擦地的抹布用为止。
那些出院当学徒的还不能把孤儿院的衣服带走,这些衣服得留下来给身材相同的孩子穿。
然而妲罗已在孤儿院待了很久,她的衣服还算是新的,因为她是自己缝制衣服。
她知道贝洛菲太太不会给她钱买布料,可是前亚克雷公爵夫人曾用低廉的价格大批买进一匹又一匹的灰棉布。
因此她只要有时间就可以为自己做件新衣了。但是找时间恐怕是最难的事了,妲罗有这么多孩子要照顾,自己所余的时间实在是少之又少。
她记起已经两年多没有做新衣服了,她想在北上之前若有时间做一件该多好。不过现在她告诉自己说,她已经是公爵的妻子,她应该可以穿不同的衣服了吧。
“公爵的妻子!”
她重复一遍这句话,当时她在端进卧房来的浴盆中洗澡,浴盆放在一张极大的波斯毯上,还可以让她在毯子上擦乾双脚。
这是她很少经验到的奢侈享受——能够单独不受打扰的洗澡,而且不必匆匆忙忙的洗。
水异常柔软,些微带黄褐色,妲罗惊异的注视著那水,忽然想起来,那是费瑞克先生告诉她的,苏格兰所特有的藓苔水。
是两个婢女把浴盆端进房里来的。虽然她们很有礼貌的招呼妲罗,但她知道,她们都很羞怯!她也觉得没什么话好对她们说,她们也只好默默的侍候她。
她穿好衣服正在犹豫该做些什么时,马克雷太太回来了。
妲罗知道,这老妇人待她很冷淡,而且动作僵硬,她也看得出来。这位管家显然很不情愿让一个孤儿院的小孩当她的女主人,这也难怪她。
可是这儿又没别人可问,妲罗只好紧张的说:“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我该……做什么?”
她焦急的像个孩子似的,马克雷大太僵硬的表情松弛了。
“夫人,你太紧张了,这也难怪你,”她同答。“你才头一次看到城堡,这座城堡实在大得怕人。”
“是啊!”
“我从费瑞克先生那儿知道,你没想到会来这儿做公爵大人的妻子。”
“是啊,一点也没想到!”妲罗同答。“所以请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晚饭再过几分钟就开始了,”马克雷大大说,“你会和公爵大人一起进餐。你会在氏族长厅和他见面,就是你们结婚的那个房间。”
“我大概知道在什么地方。”妲罗喃喃低语。
“那么你就去吧,你会发现公爵大人在等你。”
妲罗好想要求马克雷太太陪她一道去,但她压抑住了这个念头。
她孤独的,自己觉得像个灰色鬼魂似的,走过通向氏族长厅的甬道。
她快走到的时候才听到有声音,她认出那是费瑞克先生的声音。
他在那儿,事情就好办多了,妲罗想。当她走得更近些时,她听到他说:“大人,我在想,你一定希望明天一早就派一辆马车到爱丁堡去吧?”
“去爱丁堡?”公爵问道。“为什么我要去爱丁堡?”
“我想你一定要为夫人买些衣物之类的。没有比爱丁堡更近的地方了,大人你也晓得的,那儿有质料或式样都合适的长礼服。”
沉默了半晌,妲罗又听公爵说:“公爵夫人穿得很好,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变她的外观。”
“可是,大人……”费瑞克先生开始要诤谏了。
“我希望,”公爵却插嘴说,“她在柯德农族人的眼中是一个象徵,象徵他们给我的前一个公爵夫人所忽略的一切。”
他停顿一下又说:“当她出现在妇女中时,柯德农就很难忘怀她女儿的丑行,和她所加诸我的耻辱。”
妲罗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还是不自觉的一直往前走,根本没想到她在做什么。
费瑞克先生正想和他的主人辩论,却发现她出现在氏族长厅的门口。
她的双颊惨白,她那在小脸上显得大得出奇的眼睛,有受打击的神情,于是他把要说的话也吞回去了。
他向公爵微微一鞠躬,走出了房间。
他经过妲罗身边时才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他对公爵的决定很不高兴,但又无能为力。
“我希望你被照顾得很周到吧?”
公爵的声音硬硬的,妲罗很紧张,停了几秒钟才回答:“是……是的,谢谢您……大人。”
“你赶了这么长的路一定很累了,可是明天你就可以到城堡和附近的花园走走。我想你一定会发现这个地方很有趣的。”
“是……的,大人。”
她觉得他对她讲话的态度像一个普通的熟人一样随便,又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当司膳侍从宣布开饭时,他的脸上现出松一口气的神色,环顾著四周。
他的衣服换过了,和她头一次看到他与柯德农族人一起时不相同。
现在他穿的是黑丝绒外套,配著银色钮扣,他的领曰有极贵重的绉摺花纹。
妲罗想,他配戴的皮毛饰物比先前的还要精致。虽然她不大确定。
她从来没想到,有任何人会看来如此庄严华丽的,同时他的服饰又一点也不夸张。
晚餐宣布了之后,他像上回那样伸出手臂挽她,这同她知道该怎么做了。他领著她走过宽敞的石阶,走到另一头的一个房间,她想这就是饭厅了。这间房子同样很大,高高的天花板,长而窄的窗户,窗户面向城堡的正门。她看得眼花缭乱了好一会儿:那些擦得晶亮的金银杯子,点缀在长桌上,长桌两旁各有一个大烛台,每边点著六支明亮的腊烛。
桌子一头有张高背椅子是公爵的坐位。妲罗坐在他的右边,看著那一长排刀叉和汤匙,她露出困惑的表情——虽然费瑞克先生教过她,可是她从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刀叉。
公爵好像和她没话可说,当司膳侍从上菜时,他就和他说话。
“这鲑鱼是今天捉来的吗?”
“是的,大人。”
“谁拿来的?”
“是罗斯,大人。”
“是用鱼叉还是网捞的?”
“据我了解是用鱼叉,大人。”
“我告诉过他了,不要对太小的鱼用鱼叉!”
“我会提醒他的,大人。”
“我明天亲自对他说,告诉费瑞克先生,明天我要见他!”
“是,大人。”
妲罗注意到公爵的眼睛乌黑深邃而发著光,他吃得不多,而她因为紧张的缘故,几乎难以下咽。
在她旅途的最后一站,费瑞克先生曾经说服她每餐吃下她看来是过量的食物,可是现在,虽然她觉得惭愧,这些食物一定贵得不得了,但是她却连盘子里的一点点都吃不下。
酒也端上来给她,但她没有喝。最后,甜点上来了,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蜜桃饼,上面还点缀著紫葡萄和紫罗兰花,她想到这顿饭终于要结束了,这才松了口气。
忽然,她听到远处传来悠扬的乐声,当乐声愈来愈近时,她晓得了,那是她生平头一次听到长笛的声音。
她屏住了气,门开处,进来一个穿著马克雷式花格呢的青年,斜斜地戴奢一顶帽子。
当他绕室而行的时候,他的衣服披在肩上,他的短裙扬起。他吹奏出的声音是妲罗在梦里也未曾听过的。
他吹了两支曲子,才走到公爵身边问道:“大人,今晚你想点支曲子吗?”
他说话带著很重的苏格兰口音,很难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公爵给他一个指示,妲罗听出讲的是盖尔语。
于是那吹笛人又绕桌而行,乐声立即充满整间屋子,成为外面美的乡村原野的一部份。
侍从把一只小银杯放在公爵身边,公爵把它递给那吹笛的人。
吹笛者举起银杯作敬酒之状。
“西兰提,”他说著把酒一饮而乾。
他鞠躬退出了房间。从他们一起进餐直到这时公爵才头遭跟妲罗说话。
“我想你很喜欢听笛子是吧?”
“太美妙了,”她同答。“在我想像中笛声就是像那样子的。”
“怎么样的?”
“好像它会让你又想悲泣又想欢笑,让你听见苏格兰人民心底的话语。”
“笛声真的让你感觉到那样吗?”
“我希望能够表达得更好些,”妲罗同答。“费瑞克先生告诉我,吹笛人在氏族中有多重要。现在我了解了为什么三军会勇往直前为他们的信仰去作战,而不畏惧死亡。”
她的声音非常柔美。她想到了戈登之役,想起苏格兰人败在英国人手下的故事曾如何令她神伤。
“你怎么会说出——或者是想到那样的话呢?”
公爵的问题使她感到羞惭,于是她缄默不语了。或许他会以为她这样说话是感情太丰富了,或更坏的,是自作多倩吧!
现在,妲罗在空阔的卧房里更衣的时候,她想起那乐声如何搅动她的灵魂深处。
“那音乐使我感觉到我是个苏格兰人。”她这样异想天开的寻思著。
她真希望住在苏格兰的一个小田庄,设法去了解住在那儿的人民、了解他们的困难、他们的问题,或许也知道他们的绝望。
“我一直都想对人有所帮助,”她自语道,“现在我是亚克雷公爵夫人了,我可以做到这些了。”
她仍然不能理解自己不但是公爵夫人,而且是个已婚的妇人了。她低头看看手指上的戒指。
那戒指太大了,她老是害怕会弄丢。
忽然一个念头使她心头一惊!
她是公爵的妻子,而妻子就是丈夫的一部份。他们因婚姻的关系而结合成一体。
从她踏进城堡的第一步起,她就是那么茫然、惶惑,直到现在她才想到她的婚姻所带来的一切会是什么,这对她好像是晴天霹雳,重重的一击。
“公爵是我的丈夫!”
她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重复这句话,于是她开始发抖,虽然她直觉的走近炉边,她也感觉不出一丝儿温暖——-
“我好害怕,”她想著,很想逃走,或者去找费瑞克先生问问看她该怎么办。虽然在孤儿院时就常常听到人们谈起那里的孤儿都是私生子这回事,也说到他们的母亲都是犯了上帝的诫命,违反教会的规则的罪,妲罗却从来没认真想过那种罪指的是什么。
一个没结过婚的女人,生下孩子,那孩子虽是无辜的,却永远烙上羞耻的印痕,被耻笑辱骂,而且为了没有父姓,须付出极大代价的补赎。
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怎么出世的。可是现在这事可能就临在她头上了。
因为这是在她心中引起极大骚动、混乱的事,使那件事看来如此丑恶,使她对于未知的一切害怕得要命。
“我该怎么办?我能做什么?”她大声的问。
她觉得这个空涧的大房间和一切奢华的摆设只是一个陷阱。她无意间踏进这个陷阱,却又无路可逃。
她凝视著那有顶篷的大床,有花边的枕头、天鹅绒的被子,刺绣精巧的一圈图案当中还绣著公爵的名字。
她打了个寒颤。那亚麻布的床单上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几乎家是在邀请她去参与一件想到就太可怕的勾当。
在火炉前有一张根厚的白色羊皮毯子,妲罗感到寒冷又虚弱,就坐在那上面。
她伸出手凑到火上面,可是她觉得火还是不够使她暖和,她的眼却盯著门看——不是通向走廊的门——而是通向公爵房间的那扇门。
他是堂堂马克雷族的族长,他会到她这儿来,因为他是她的丈夫。
公爵在晚餐结束打发妲罗走了以后,就走到氏族长厅,拉开一扇窗子的窗帘,站在窗口向下俯视花园。
远处躺著一个大湖泊,落日余晖在原野背后染上红色和金黄的光,第一颗星已出现在天边。
这一幅景色中透著静穆与美丽,然而却丝毫不能缓和公爵满心的愤懑。
自从他航行到法国追踪他的妻子和奈尔。柯德农以后,他的心给就喧扰奔腾不已。
他结婚的时候并没有恋爱,但是玛格丽特那深邃的黑眼和一头黑发,确实是很动人。
他曾经想过,既然他们的婚姻是建立于两氏族间共同利益和敦陆和平的基础上,他们应该可以相敬如宾的相处,而她也应该克尽公爵夫人的职责,像他母亲生前所做那样。
当柯德农亲王建议,要证明仇恨与战争的时代已成过去。最好的方法就是他娶一个柯德农氏族的女子为妻,他曾经本能的想拒绝。
然而他告诉自己,那是个偏见,那几世纪以来的老观念,认为柯德农氏族的每一成员都是他们天生的敌人这种观念是多么荒唐,而且早已过时。若要立下一个新的楷模就得由他开始了。
婚礼在提议过后不久就仓促举行了,只为很简单的理由,那就是:不如此的话,几乎不可能终止这两族之间永无休止的战事。
马克雷氏族的人口比柯德农氏族多得多,这弱小的柯德农族更一天比一天贫穷。
公爵很坦诚的承认,他娶玛格丽特·柯德农为妻,同时还得资助她的亲戚,对他而言是很屈尊严就了。
更令他的自尊受震惊、傲慢受伤的是结婚的当晚,玛格丽特用恶言恶语将他赶出卧房。
她对他说,她宁死也不愿忍受被他拥抱的屈辱,她可以在公众面前尽她的职责,但是私下里他们祖先世代传下来的仇恨还是存在于他们之间。
“我恨你,”玛格丽特说著,她的黑眼燃著怒火。“我恨你,也恨所有马克雷氏族的人!只有你们全死在我的脚下,我才高兴,我才庆幸这世上少了你们这些害虫!”
她说话的态度筒直近发狂似的,然而公爵想他总不能一辈子生活在这种怨恨当中,他只希望时间会改变她。
他为她婉惜,她二十三年的岁月就住在那快倒坍似的、不舒服的、半毁的城堡里,因为柯德农无力负担修缮所需的花费。
玛格丽特要想去爱丁堡参加舞会、赶集、上戏院都不可能,这是每个像她这年纪女孩子都向往的。
即使从苏格兰的这一城到另一城之间的旅费她都负担不起,当然也没有漂亮的衣服和良马。
“我能给她所有这一切东西,“公爵自语,而且他想,她会乐于接受而感激的。
但是他错了。当他从她妻子的留信中得悉,她因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而不得不离开苏格兰时,他震惊得简直像挨了一把飞刀。
“你再也见不到我了,”她写道,“我并不要求你的原谅,因为我无求于你,只求你让我们过平静的日子。”
那可是公爵不答应的事。不管她是怎么样的人,不管她有多恨他,玛格丽特总是他的妻子,那个诱拐她的男人应该遭到报应。
虽然他的热血渴望著报复,而且对柯德农祖先的仇恨煽动了他愤怒之火。但是他的本意并没没有要杀奈尔。
他只想使他受伤残废,这样至少可以证明他不是个高明的爱人。可是奈尔受伤死了,玛格丽特也发狂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们俩的死好像是欺骗了公爵的报复,他也知道,当他召柯德农他们来是为了让他们也像他一样痛苦。
他要打击他们的自尊,正如玛格丽特打击他一样。
他知道,当他强迫他们来参加他的婚礼,而命他们向新的公爵夫人行礼致敬,他们有多憎恨他,这倒使他称心快意了——一个孤儿院的小杂种,一个罪恶中出生的女孩,她要取代柯德农女儿的地位。
他的思绪一想到妲罗,公爵自忖,她一定在椅上等著他。
这次他可不会在新婚之夜受到屈辱和拒斥!他一定要确立一个公爵的继承人,而更重要的事,一个马克雷氏族的领袖。
他坚决的从窗口转身走向他的卧房。
他的侍仆在等著他,他一语未说就帮著公爵御下他的盛装。
当那人从他左腿御下短剑时,公爵才想到玛格丽特,要是新婚之夜他坚持强求他的权利,她会不会用这种武器自杀或杀他?
自从英国人禁用匕首以后,苏格兰人就采用短剑。
三十五年以来,政府一直明令规定穿花格呢、苏格兰短裙,佩肩带都是违法的。凡是高地人的服饰都在禁止之列。
甚至连笛子都被禁了,因为坎伯兰公爵说他有第一手的证据,指出笛子是“战争的武器”。
但是那种名叫“史金度”的短剑,由于体积小,可以放在口袋里或塞在长统袜的上端,而得以保存下来,当苏格兰高地人恢复穿他们花格呢的服装时,“史金度”就成为服饰的一部份。
公爵私底下想,除了费瑞克先生,他自己,和柯德农家人,没有人会知道,玛格丽特用那尖形的短剑刺杀了自己。
由于她是冠著他的姓氏的女人,他每次拿起“史金度”就难免会想起她。
一想起她心里就火,他的神色阴郁,仆人忧心的望著他说:“晚安,大人。”
“晚安!”
他那种声音倒使这句简单的话听起来像诅咒而不是祝福。
司衣仆从匆忙走出去,关上门,擦擦额角的汗,才走下回廊。
公爵在他卧房中间站了片刻,这间屋子是他的祖先们寝睡与长眠的处所,他们曾在这里筹划对抗英国人的战役,筹划攻打柯德农氏族,这个房间不仅有恨,也有过欢笑和爱。
公爵想著,似乎那些已死的祖先们告诉他,不管有多困难,他的这一支脉,和他的民族必须延续下去,必须有个族长来统治它。
他紧绷著脸,眼中仍合著黑光,嘴巴紧闭成一道坚毅的线,他打开通往公爵夫人卧室的门。他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室内阴暗,腊烛没亮著。
他想,他一定追怀往事太久了,妲罗旅行了这么多天一定累了,因此等不及他来就睡著了。
他走到床前,从壁炉发出的微光里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床是空的,没人睡过。
然后他一转身,发现妲罗躺在壁炉前的羊皮毯子上睡著了。
他走到房间那边,低头看她,看到她浓密的长睫毛在白皙皮肤相称之下显得更黑,她的头发脱掉了帽子,是火焰般的红色。
她头发很短,大约不到两英寸长吧,但是卷曲如乱云一般,在火光的照映下,好像是她的头上有一圈金黄的光晕。
她斜斜躺著,她的脸向著炉火,好似在寻求炉火的温暖,一只手张开在身旁,手掌朝上。
她穿著一件粗粗的白洋布睡衣,那该是孤儿院的制服之一。睡衣一直扣到领口,紧腰身,穿在柔嫩的皮肤上一定很刺人,他想。
他可以看见睡衣底下探出的一双小脚,她躺著的姿态和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娇弱可怜。
他看出她睡前曾经很害怕,因为她的嘴角很委曲的下垂著。
公爵站在那儿看著她,由于她看来那么年轻、那么无助,他眼中愤怒和坚决的神色不见了。
他转身回床,拉下天鹅绒的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
她没有动。
火焰的光在她的卷发上跳舞,使那些卷发看起来像是活生生的。
公爵嘴角带著一抹冷笑,离开房间,关上两卧房间的一道门。
妲罗走进氏族长厅,发现公爵站在窗口,手里拿著一封信。
她站在那儿静静地看著他,不想打断他的专心,而且她知道必须请示他才能做什么。
他们一起吃过午饭,令她感到轻松的是,费瑞克先生,还有另一位来商量修缮城堡事情的人也在场。
他们一味谈著拆建、粉刷、换瓦之类的事,没注意到妲罗。
午餐以前公爵就来到氏族长厅,冷淡的对她打了个招呼。她想他大概讨厌她在那儿,可是她又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她没事可做,觉得又尴尬,又迷惘。在孤儿院的时候总是有好多孩子缠著她不放,贝洛菲太太又把她支使得团团转的。
城堡里好安静,太空旷、太大,因此妲罗觉得每分钟她都变得愈来愈小,她真怕小得会消失掉。
早餐的时候有件事情著实吓坏了她。她八点钟的时候到餐室,却发现只有费瑞克先生在。
妲罗很高兴可以和费瑞克先生单独相处了,虽然因为有仆人在场,他们不能很亲密的谈话。
但是听到他的声音,知道她在城堡里至少有一个朋友,就已经够值得安慰的了。
他们都吃完了,费瑞克先生看著手表,好像有个约会,这时窗外传来喧闹声和一阵骚动。
费瑞克先生走向一扇窗户,妲罗跟在后面。
他们看见公爵在下面,显然刚去溜马回来,还坐在马背上,在他前面站著一个肮脏、衣服破烂的妇人。
她正用尖叫的声音对著他狂吼,一边挥舞著瘦骨如柴的双臂,她满头白发围著满布皱纹的脸在风中飞扬。
“那人是谁?”妲罗问。
“那是葛兰妮·比哈,“费瑞克先生答。“五十年以前她本该以巫婆的罪名被烧死的!”
“巫婆!”妲罗惊叫。
那老妇人用苏格兰话和盖尔语混合著说话。妲罗听见她说“马拉奇”这个辞好几次。
““马拉奇”一定是诅咒的意思了?我在你的书中读到过。”
费瑞克先生莞尔一笑。
“我想,葛兰妮一定是刚听说玛格丽特公爵夫人去世。她是在提醒公爵,说一年以前她就曾警告他,如果他娶一个马克雷氏族以外的人,他们氏族的咀咒就会落到他和他妻子身上。”
“咀咒。”妲罗低语。
“不要担心那个,”费瑞克先生笑道。“每个有名望的苏格兰家族都有一个咀咒和鬼魂!我会借你一本关于这些事的书。”
“可是公爵夫人是……死了,那么这个民族一定是咀咒了她了。”
“那全是无稽之谈!”费瑞克先生尖锐的说。“咀咒只不过是把恶意加以渲染而说出来罢了。葛兰妮是想加强对柯德农族的憎恶。这可容易得很!”
“我……我不是马克雷氏族的人!”
“妲罗!”费瑞克先生说,“以你的聪明智慧,不应该让一个神经兮兮的痴妇人来干扰你的呀!”
他眼中闪著光看著她继续说:“葛兰妮所给你的每一个咀咒,我将给你费瑞克氏族的祝福来对抗它,我向你保证,那是很有效的!”
妲罗努力装出一个微笑。
“公爵实在不应该让这样一个满口咒语的人来打扰他!”费瑞克先生说。
他说话的时候正看著窗外,妲罗也看到公爵在哈哈大笑,然后把一个银币抛向空中扔给那妇人。
她很巧妙的接个正著,然后转身走开了,可是妲罗看到她仍然在摇头摆脑,口中念念有词。
当他们吃完了午饭,那位客人说,他得上屋顶去看看,于是公爵命费瑞克先生陪他去。
妲罗回房去拿了件外套,现在她在等待机会,引公爵的注意。
他从手里那封信上抬起眼睛,单刀直入的说:“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公爵……我是不是……可以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有何不可?”
“如果……这儿没什么要我做……的话……我很想去……走走。”
“做事!你有什么事可做的?”他问。
他又转开眼去看他的信,然而她还是站在那儿,举棋不定的不知所措,他就严厉的说:“看在老天爷份上你给我走开,出去!我不要你,这还不够清楚吗!”
他的声音里有著愠怒和气愤,他说话有一种威力让妲罗觉得像雷声轰顶一般。
她转身奔下楼梯到了大厅。门房为她打开门,她迅速的飞奔下车道,好像公爵的声音在驱赶她。
“茶点准备好了,公爵大人,”司膳侍从宣布。
公爵正坐在桌前写信,他抬起头来说:“告诉费瑞克先生,我要他来。”
“遵命,大人,可是我想他大概还跟那位来午餐的先生在一起。”
费瑞克先生过了半个钟头才进书房来。
“那个人待了蛮久的,”公爵说。
“我想,恐怕要做的事情比我们愿期的多,大人!”
“那不算稀奇!”公爵同答。
他拿起写好的信给他的总管。
“我已写好了这封给史塔弗侯爵的信,是关于他把高地人逐出萨德兰的事,”他说。“我想你会同意我的看法,但是如果你可以把它修改得更加强些,尽管去做好了。”
“我会仔细研读的。”
“我们先来用茶吧。”公爵说。
他从桌边站起来,走过升降阶进入氏族长厅。
茶点放在炉边的桌上。银托盘里摆著茶壶、茶罐、水壶、牛奶、糖和一组薄磁茶杯,那是公爵的祖先从法国带来的。
还有好多盘各式各样的苏格兰点心,其中有烤面包夹葡萄乾,还有热腾腾的面饼放在有银盖子的盘子里,费瑞克先生想,妲罗一定会很喜欢。
公爵好像也想到了她——他严峻的问:“公爵夫人呢?她当然知道她应该在这儿为我倒茶的吧?”
“我可不知道有谁会告诉她那是她该做的事,除非你告诉过她?”
公爵瞪著费瑞克先生,好像怪他太无礼,他说:“当然应该是你的责任,你应告诉她什么时候用茶啊。”
“我立刻更正,大人。以后我一定尽责做到这类的事。”
公爵冷不防哈哈笑了。
“好了,费瑞克,这场小争执算你赢了。”
他摇摇铃——就是他先前用来召唤费瑞克先生和妲罗进入氏族长厅的那只铃。
一个仆人应声而至。
“请你通知夫人用茶好吗?”
“夫人还没有回来。”
“还没有回来!”公爵叫道,又说:“是了,她去散步了!”
他看一眼墙上的钟。
“她已经去了三个多小时了。费瑞克先生,他一定比你所描述的孤儿院的小孩强壮得多。”
“我来问问夫人去了那里。”费瑞克先生说。
他走出氏族长室。公爵从桌上拿起一张面饼,边吃边走到窗前。
费瑞克先生在大厅询问值勤的仆人。
“夫人上那里去了!”
“一直往车道走下去了,先生。”
“她没有回来吗?”
“从那以后,就没见著夫人的人影。”
费瑞克先生向外看看敞开的大门。早上天气晴朗,但是这时乌云已经开始聚集,他知道快要下雨了。
“备马来!”他命令。
不到几分钟就牵来了。一个仆人把缰绳交给他。他一跃上马,朝车道急驰下去。
他走到大门看守室时,问看守的门房有没有见到妲罗的踪迹,门房说她向溪谷左边,沿著他们昨天来时的路走了。
费瑞克先生朝他指示的方向缓缓走去,边走边看著两边的动静,恐怕妲罗会在荒原中或在那一路长到小溪边的松林里徘徊。
实际上过了很久,从城堡出来走了三哩路,他才终于找到她。
那儿没有树,荒野无尽地沿伸到天边,他正想转同头的时候,却看到在高出地面的一丛石南花中有一个人影。
他感觉出她爬上这儿并不是为了欣赏风景,而是看看附近有没有房子和人家。
他回过马悄悄的走到她身旁,发现她正无助地哭著。她蹲在石南花丛中,手掩著脸。
费瑞克先生下了马,放马去自由吃草。他站在那儿看著妲罗,她还是哭个不停,他就在她身旁坐下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难过啊?”他问。
她听到他的声音,仰起了脸,然后不由自主的转身伏在他肩膀上哭起来。
“不要紧了,”他平静的说。“全都告诉我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的。”
“更……更坏的事!”她抽抽搭搭的说。“他叫我……出去……别回来。我又……不知道……到那里去……我又没钱。”
她最后一句话在哭声中咽住了,她于是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费瑞克先生深深吸一口气。
“没关系了,妲罗,”他说。“公爵大人不是有心的。他是在生气,但不是生你的气。”
“他和我结婚是为了……报复!他并不要……我,现在他报复……过了,我得……走了。”
费瑞克先生眺望著荒野,好像希望那原野美景会给他启示该怎么说。
“妲罗,我想事情恐怕不那么简单。”
“简单?”她询问。
“亲爱的,你要知道,”费瑞克先生慢慢的说,“我们所做的每一行动都有很长远的影响,不但影响到我们自己,也影响到他人。”
她在听著他说,但是她不仅他要说的是什么。
“我现在要打破守密的诺言,”费瑞克先生说,“告诉你公爵为何生气以及他为何把你带到城堡来作他妻子的原因。”
“那是为了伤……柯德农那班人的心……我知道。“
“你所不知道的,”费瑞克先生说,“是他为什么要伤他们。”
“我就在奇怪……是什么缘故。”
“那不是我的故事,不过我觉得现在你是亚克雷公爵夫人了,你应该知道这件事。”
妲罗把头靠在他肩上,他的手臂还是轻轻护著她。
他想如果他有女儿,他会喜欢和女儿这样一起坐著。他觉得妲罗对他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亲近。
他小心的选择简单的话叙述。他告诉她,公爵先前的太太如何因为他是马克雷人而恨他,她爱的是她表哥奈尔柯德农,以及他们如何一起私奔到法国。
他告诉她决斗的事;那时他也在场,公爵如何顾虑周全,尽量做到光明正大,那次决斗就像几世纪以来正人君子决斗时所做的一样。
“但是他……杀了他!”妲罗叫道。
“奈尔柯德农是受伤死的。那是全然不同了。”
“那么……公爵夫人呢?”
费瑞克先生又活龙活现的告诉她,公爵夫人如何用匕首自杀,如何尽力设法挽同她的生命,她却吞食鸦片剂自尽。
他说完以后,沉默了良久,妲罗才说:“她……长得……很美吗?”
“多数人认为她很动人,或者说在这一带算是很漂亮的。”
“公爵……爱她吗?”
“老实说,”他微笑著同答,“我不以为公爵曾经恋爱过。他生命中有过不少女人,但是他若有所爱,那么所爱的也只是他的氏族。”
“现在他是很……伤心而……不快乐。”
“他的自尊受了伤——马克雷氏族人的自尊是一种很强烈的感情。他所受的痛苦得靠长时间才能恢复。那也正是用得若你帮忙的地方,妲罗。”
“怎么办呢?”
“你是他的妻子。”
“我从没想像到……我作梦也没想到……在……英格兰等我的会是这事情。”
“我也没想到。可是既已成事实,你也不能逃避了。那是你的责任,你的职责,这正是你必须相信,必须奋斗的原因啊。”妲罗深深吸一口气。
“就如苏格兰人为他们的……正义而战。”
“对极了!”
妲罗擦掉颊上的泪。
“我不要你把我……看成一个……懦夫。我要……回去。”
“我想你会的。”费瑞克先生答。
费瑞克先生走进屋里的时候,公爵正在书房处理一大堆等著他从法国回来处理的文件。
费瑞克先生关上门,站在他的桌前。
过一会儿,公爵抬起头看他。
“你到那里去了?”他问。“我在奇怪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记得吗?”费瑞克先生说,“你十六七岁的时候鞭打过一个人,为了他虐待他的狗。”
“我当然记得!”公爵叫道。“他是个牧羊人,喝得醉醺醺的。那条狗被虐待得不成样子,差一点死掉。可是我打了那个人以后,我敢说他不敢再欺负一条狗!”
“你办完那件事以后同到城堡来,”费瑞克先生说,“你告诉我你痛恨任何形式的残暴,而且你说要是再给你看见什么人这样对待动物,你一定给他颜色瞧。”
“我记得我很气愤和痛恨,”公爵说。“你想说的是什么,费瑞克先生?你是不是要告诉我的领土内有人做这类事吗。我总不会是那样的?”
“不是在你的领土内而是在这座城堡里!”
公爵正要说话,费瑞克先生已接下去说:“我在三英哩外找到公爵夫人,她一个人坐在石南花丛里无助的哭,因为她不知道要去那里,又身无分文。”
“我的天!”
“你叫她走的——至少她是这么认为。她是惯于听命服从的。”
公爵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根本不知道!我不是有意伤她的心。我在看一封很气人的信时,她来打搅我。那封信是哈瑞姑母写来的,她听说了玛格丽特到法国去的谣言,而且她还责备我没有给她一个孩子!”
他停了一下。
“我讨厌那些多管闲事的人。”
“我也是!”费瑞克先生说。“可是公爵夫人可不同于你以前遇见过的许多人哦。”
公爵走到窗前看著外面,费瑞克先生知道他是在观照自己内心。
几分钟以后他说:“我真气昏了头,一时冲动没考虑到后果就娶了她,我想现在要她回去是太迟了?”
“太迟太迟了,大人。她是你的妻子啊!”
公爵深深叹一口气,宛似从肺腑中发出的。
“我把自己陷在一团糟的境况里了。我想这回你可不会像以往那样把我拉出来了吧?”
“恐怕这事你得亲自解决,大人。”
沉默了良久,公爵才说:“公爵夫人现在在那里?”
“我建议她躺一会儿,”费瑞克先生说,“而且告诉马克雷太太给她送些茶点去了。”
“她会和我一道吃晚餐吗?”
“我想她一定会的。”
“那么,我会表现得斯文些。”
“我敢确定,你不会觉得那有多难,大人。”
费瑞克先生走向门边。公爵没有回转身,只平静的说:“谢谢你,费瑞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