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他丢开报纸,看看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读着剧本的柳星野,说:“你为甚么要那么做?这完全不像你的作风。”
柳星野像是没听到他的问话,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在剧本上。
“星野!”唐志摩叹口气,拿开他的剧本,要他专心面对他和问题。
哪知柳星野脸色一沉,目光变得深沉又阴冷,盯着唐志摩,嘴唇几乎没动作,逼出野兽一样的声音说:“别碰她──她是我的女人,你想对她怎么样?”
“星野──”
唐志摩无计可施般频对他皱眉!柳星野扮一下鬼脸!笑着抓走剧本坐开。
这是他新接的一出文艺写实剧里头的一句台词,他饰演反派的角色,和女主角之间有着若有似无的情愫。
本来制作人嘱意他演正派角色,也就是男主角;但这就是柳星野独特的作风,他并不在意形象的好坏、角色是否讨好,他只挑自己感兴趣、能产生共鸣的角色。
结果数开拍至今,他对角色的诠释演出,淩越了男主角的光采。那个反派角色的设计,亦正亦邪,很有生命力;而柳星野赋予了“他”鲜活的情感,活生生地闪耀在每个人眼底。是以他的演出,迷惑了摄影机前后的无数双眼睛。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唐志摩没头没脑地提起。
那件事发生后,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当然不会放过那么难得的机会,娱乐新闻版上,接连几天都是有关于柳、罗、王三人之间的主角关系独家报导、内幕追踪和分析的头条新闻。
对于这件事,罗仲强所属的经纪公司出面郑重否认;王殿红在经纪人的授意下,巧妙地避开问题核心,坚称只是为了工作上的切磋;至于柳星野,他根本完全没有反应。
记者问他话,他根本不回答,只是扬眉看对方一眼;不管报纸怎么写,他就是不理会。
“别管它,过阵子自然就没事了。”他对唐志摩笑了笑,完全不放在心上。
一般明星、偶像,最怕发生这种变成丑闻的绯闻,深恐形象遭破坏,影响“人气”和票房。走偶像路线的罗仲强,才会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记者提甚么问题都加以否认。
柳星野不辩不驳不说明的态度,困惑了许多人;耐人寻味的是,他主演的“翡翠剧场”,收视率居高不下;新接拍的文艺写实剧被T台排定为黄金儅的接档数,紧锣密鼓、如火如荼的在T台所属各节目广告展开淩厉的宣传。
这些唐志摩都知道!他认为那是柳星野个人魅力所致。但这件事真的能不去管它,这样就算了吗。
“你真的不打算解释?”唐志摩沉声问。
“当然不,我不想自找麻烦。”柳星野奇怪他这么问,看了他一眼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事越描越黑,不去理它自然就没事。他们要的是‘热闹’,而不是‘真相’,我干嘛费劲去对他们解释?”
“那么,莎顺呢?你也不打算对她解释?”
柳星野又看了唐志摩一眼,没说话,拨翻着剧本,书页“剥剥”作响,黑色的印字在快速的板翻下,闪逝成连片的黑影。
看他那样子,被动而无生气,唐志摩不再追逼,只是意味深长的说:“我去找过罗仲强了。”
“哦?”柳星野回答得轻描淡写。
“你不问我追问出了甚么?”
唐志摩这样问,柳星野神经一紧,擡头紧在视着他。
“我真不懂,你为甚么要这么做!”又重又深沉的一声叹息,充分表达出唐志摩的迷惑不懂。
当罗仲强在他的逼问下,坦白说出所有的事,他简直不敢相信,柳星野竟然会做出那种愚昧的牺牲!
他不禁回想起易莎顺曾反质过他的话:退一步要退到哪里去?退到悬崖下还是大海去?
柳星野为易莎顺不惜做任何事,但唐志摩旁观冷静,他那样做,是将他们的感情逼到悬崖去,
大傻瓜!
“大傻瓜!”唐志摩想着想着,不禁脱口对柳星野骂出来。
柳星野征了一下,随即低下头。
就凭那些小女孩家一时兴起购买的海报,他就自以为是地以为易莎顺喜欢上罗仲强,不听她的解释,一厢情愿地撮和他们。
真是天真的大傻瓜!唐志摩又暗骂一声。
他明白柳星野希望易莎顺幸福的心理,更了解他不敢爱她的自责阴影。但那样做,未免荒谬又荒唐!
“我知道你那样做完全是为了莎顺,但你连她喜欢的是谁都搞不清,算甚么关心她!”唐志摩责骂道。
柳星野自以为易莎顺喜欢罗仲强,便找上罗仲强,要求他和易莎顺见面来往。
罗仲强走红以前,和王殿红过从甚密,甚至同居过。出名以后,经纪公司警告他小心处理男女关系,他一直烦恼着不知该如何摆脱王殿红。
而王殿红答应的分手条件是:推荐她给制作人,给她主角的演出机会,并且帮她打响知名度。
正巧柳星野找上他,他便提出交换条件,要求柳星野为他解决这个“麻烦”。
柳星野只是皱皱眉,二话不说,“协议”就这样达成了。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协议衍生而出。
“不!你不是不知道,你非常清楚!”唐志摩压抑怒气说:“你这样做只是为了逃避,你根本就是个懦夫!骗子!你明明爱她,为甚么不敢承认?为甚么硬要将她推开,推给一个她根本不爱的人?”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志摩……”柳星野痛苦的摇头。
“我偏要说!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为了莎顺,只要她能幸福,你可以不惜一切。然而你这样做,伤害最深的却是她,你知不知道?”
“够了!”
“这样你就受不了了?”唐志摩近乎残酷的折磨着柳星野。“如果你真的为她的幸福着想,真的用心在关怀她,你应该知道她最需要的是甚么。从你把她丢在寄宿学校开始,她每天最大的盼望就是──”
“不要再逼我了……”柳星野痛苦的捂住耳朵。
唐志摩不顾他的哀求,声声的谴责不断钻进他耳朵,刺激而强烈──
“……她每天最大的盼望,就是你的出现。她丝毫不埋怨你将她丢着不管,一心一意等着你的探望,哪怕只是敷衍的一句话,短短的十分钟。在她心中,你是那样强烈的存在。可是你呢?你注意过她眼中深切的寂寞没有?你正视过她心的情感没有?”
“我有!她的笑叹颦愁我都记在心头!可是我不能──我没有资格!”柳星野像受伤的野兽,痛苦咆哮起来。
但这些咆哮引发的却是唐志摩的冷笑。他冷酷的说:“你又想用这些借口来掩饰你的懦弱!是好是坏,到底会有怎样的结果,不去面对它,怎么会知道?你只是一味的逃避,连面对自己的勇气都没有!”
柳星野将脸深埋在双掌里头,两肩微微抽动。唐志摩靠近他,溶去方才的冷酷,语重心长的说:“面对它吧,星野。如果你不将自己从封闭的往事释放出来,只是不断的逃避,莎顺是永远不会幸福的。”
这些语温柔诚恳,柳星野茫然地擡起头。
“过两天我要到红叶山庄,为下一出剧集取材写作,也算是休假,大概会在那里待半个月。我会带莎顺一起去,你就趁这段时间,一个人好好地想想。”唐志摩接着又说,边说边站起来,退了两步,给柳星野足以喘息的空间。
大门静静轻轻转开,易莎顺低着头进来,一身在外头游荡过后的恍惚与空虚感。
“星……志摩!你怎么也──”她的表情似是没料到屋子里会有人在。
“你回来了?”唐志摩笑容微露,提高声音里的明朗度,不想让她感到惊窘。
易莎顺的样子简直和柳星野一样槽。
大热天里,她居然穿着一身黑衣裳,色彩浓得那么重、那么暗,让人看到她,旁的都还不及想,就先喘不过气来。
那代表了她的心情──沉重、黑暗。
在寄宿学校时,礼仪老师在教导那些千金小姐时,总是千叮嘱、耳提面命道:今天你有很好的气质,你也要用外在把它表现出来。
所谓的“外在”,就是指优雅的举止、高贵的气质。具体的表现,就在于穿着打扮上。
黑色的衣裳,在当时,除了宴会晚礼服外,平常是禁止穿的。
易莎顺却一直学不到那精髓,她的色彩不是灰就是黑,或者纯白,所有的心事会写在衣服上,落寞又寂寥。
看惯花枝招展、色彩缤纷的女人的唐志摩,对她不由得感到疼惜;尤其她在夕阳中,抿着嘴不讲话的那神态,溢露的愁绪那么浓,他很希望能为她做甚么,能看到她天真的笑容。
愁是秋上心,深得那么沉重,他不忍她有这种心情。
但这只是他的想法,她甚么也没说。
他的心情其实非常复杂。他那样逼柳星野,也许,是因为失意和妒羡。
“我走了,还有一些稿子要整理。”他往门口走去。
“我帮──”易莎顺连忙说。他打断她道:“不用了,我自己整理就可以。”
他轻轻关上门,将两份情关在室里头流窜。
屋中静得听得到风吹的回响。柳星野低着头,双手夹按在两侧,狂乱的发从指缝间撑出来,像怒净的荆棘。
唐志摩责骂得没有错,他的确是懦弱,的确在逃避。但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她爱他──他对她,满心充塞少年初恋的狂想,充满强烈的不安,期待却害怕伤害,需要肯定的答案──他不敢,不敢贸然!
何况在他们中间,存在着那一段往事。甚至,她还曾以为他是同性恋,和唐志摩相爱──这一切种种,叫他如何勇敢去“面对”?
叫他怎么──怎么──!
他几乎想狂叫出来。
“星野,你怎么了?”他那模样让易莎顺不禁着急。
听到呼唤,柳星野擡起头,茫然地看着易莎顺。
“啊?莎顺,我──”
“你没事吧?”
“我──”柳星野半张着嘴,蓄积满胸的感情盲窜着等着爆发,一接触到易莎顺清澈的目光,却迟迟开不了口。
“我──我没事!”迟疑了半天,最后只是吐出句不关痛痒的话。
易莎顺担心的表情消敛下来,眼底的表情却微妙地浮出一丝失望。
她略略扯动嘴角,勉强做出微笑的样子,转身往卧房走去。
“啊!莎顺──”柳星野情不自禁叫住她。
她回头,黑眸子闪动着微微的喜悦和期待。
那期待让他心一紧,却用最平淡的口气说:“那件事,希望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听你的话,自作主张是我的不对。还有,我跟王殿红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说完即转身离开。
不行!他做不到!
面对那双甚么都不知道、清澈见魂的双眼,他甚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平淡压抑狂骚的情潮!
他做不到!无法对她坦白他的感情、他的爱!
如果她知道那段往事,知道她幸福的家庭因为他而毁掉,她还会用那样一双清澈无比的眼看着他吗?
那是他不愿知道的。所以,他只好选择懦弱,选择逃避。
与其让她知道一切而恨他一辈子,他宁愿守住现在这样自私的幸福。
这一晚,隔着一道墙,墙两边的两个人都失眠了。
隔一天傍晚,唐志摩过来带走易莎顺。柳星野躲在房间里,隔着一道门和墙,情绪复杂得坐立难安。唐志摩进来,丢给他一粒蚕茧说:“我走了。你一个人好好想想吧!希望你别像里头的那只蚕!”
甚么意思?柳星野愣了一下,看看唐志摩,再看看手中的蚕茧和茧!是化蛾失败的残巢,静静躺着永远也无法破茧而出的死蛹。
柳星野再次擡头望着唐志摩,一片茫然。唐志摩没多作解释,还是那句话,打着哑谜说:“你好好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