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假即将结束的周末,我还在赶着那一套「追梦系列」的译稿润饰工作。雷婆给我下了一道最后通牒,这星期以前稿子再赶不出来的话,她就要呈报社长「看着办」。
看着办就看着办吧!她真当我是神出世,什么都会,什么都万能。那个八爪女,吃饱撑着,什么都要管,什么都想揽。
「日向,」思诗悄悄坐到我身边。「今天下班后你有没有空?」
「有啊!干嘛?」我没有抬头。今天是截稿的死期,我还有一大本的譯稿还没润饰好。
「是这样的,你……我……晚上我们一起去吃个饭,我想介绍你认识一个人。」思诗吞吐了半天,好不容易一鼓作气把话说完。
我抬起头看她,她微微一笑,笑得又靦腆又羞赫,俏脸红扑扑的,看起来更像洋娃娃。
看她脸红的那模样,我再呆也猜得出来。我放下笔,敲敲桌子想了想,问道:
「思诗,你该不会是要介绍我认识你的『男朋友』吧?」
「叫我美花吧!」思诗甜蜜羞涩地笑说:「他都这样叫我,说这个名字已经很好听,『思诗』太做作了。」
「是吗?」我淡淡一笑。
爱情的力量可真是伟大!嫌弃自己名字二十一年八个月,一直抱怨名字又土又俗气的施美花,仅仅因为喜欢的男人的一句话,就这么否定自己呕心沥血才创造出的别名,而肯定、喜欢起那一向被自己嫌弃是老土、没气质的名字!
但这都还是其次,我暗惊的是,我原以为美花和我一样,质疑爱情的神话,什么时候她却已那般无声无息地坠入情网?
「思--美花,」我叫着这被我遗忘已久的名字。当初我并不觉得它「土」,但她坚持只许叫她别名,日子一久,这名字给我的感觉都生疏了,像在叫陌生人。
「美花,」我又叫了一声,以确定熟悉的感觉。「你真的有喜欢的人了?什么时候认识的?」
「快半个月了。我跟他是在唱片行认识的,他那时跟我买了同样一张CD--」美花的表情很陶醉,但当她接触到我的视线时,突然收起甜笑,歉疚地说:「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你不会生气吧?」
「怎么会!他是怎样一个人?」我笑笑地。
我笑得有些勉强。不仅是因为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还有,我必须承认,她甜蜜陶醉的笑留在在牵痛着我內心潜在的孤单感。
我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感觉。我总是一个人,浪浪荡荡,无法了解两颗心相系的喜悦。
我并不害怕孤单一个人,只是我突然了解,怀疑爱情神话的只是我;浪荡像无主游魂的,其实,也只是我。
「他那个人啊……」美花神色充满光采地说:「高高的,很有才气,他精通三国语言,从事口译的工作,同时也接一些文字翻譯的CASE。不过,他总是冷冷的,不太爱笑,有些难接近的模样,但实在真的很酷!他那个人就是那样,你见到他以后一定会喜欢他的!」
「哦!?」我笑得不甚由衷,低下头翻弄着桌上的稿子。
「日向,」美花拨掉我手中的稿子,撒娇地说:「下班后一起吃饭,就这么说定了,不许赖皮哦!」
我慢慢抬起头,想拒绝,看到她娇俏的表情,喉嚨一涩,所有想拒绝的藉口全梗在喉中,反意识作用地点了点头。
「哇!太棒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美花笑得灿烂,洋娃娃般地天真烂漫无邪而没有心机。
她回去座位后,雷婆就上楼来。我看到她了,但当作没看见,埋头赶着润饰稿子。
「宋七月,」雷婆站在我桌子前说:「你还没弄完啊!你这种工作态度实在是不负责任,一点责任感都没有!你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把这套『追梦』完成?」
我不理她,继续做我的工作。
「宋七月,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雷婆往我桌子用力一拍,声音起码提高了八度,又尖又刺耳。许多人被她的叫声吓一跳,纷纷抬起头。
我按捺住怒气,冷冷瞅着她说:「雷莉凤,你是不是太闲了?还是吃饱没事做,觉得太无聊?」
「你--」雷婆气得发抖,眼斜嘴巴歪,恨恨地说「我去找副社长来,看我是不是太闲了--」
「你找玉皇太帝来也一样。」
「怎么啦?」小叶离座位取开水,顺道经过问。
「你问她啊!」雷婆杏眼一吊,吊成三角眼。她撇撇嘴角说:「『追梦系列』我广告老早都已经打出去了,读者也划拨预订了,结果呢?到现在连第一集的完稿都还没见着!他们楼上不急,我们楼下可急死了。读者天天打电话来催逼询问,叫我们怎么回答?」
「完稿还没出来那关我什么事?我只负责润稿。要书、要完稿,你去跟美工组和印刷部的人要吧!」
「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你把人家拖得太久,这套书早就出版发行了!」
我冷冷看着雷婆,实在不想再就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和她浪费口舌。小叶拍拍我,一边安抚雷婆说:
「莉凤,你再缓一两天,我知道这套『追梦』不太好做,字又小又多,不但量字麻烦,润稿也很累。再说,只有七月一个人负责,进度当然会慢一点。其实她的速度已经算是很快了。这样好了,如果再有读者询问的电话,你将它转上来,我来跟读者解释好了!」
「唔……」雷婆脸色极为难看,心里明明气极,又不敢得罪小叶,臭着脸离开。
我看看小叶,对她笑了一笑。
「你干嘛跟她闹得不愉快?」小叶说。
「没办法,她就是看我礙眼,恨我有仇--」我耸耸肩,不自觉地说着,随及住口,笑一笑说:「对了,谢谢你替我说话。不过,我的进度实在落后太多了,本来一星期前就该结束这套『追梦』的。」
「怎么会!你的进度已经很快了。」她对我微微一笑。「好好努力,我先走了。」她端着茶杯回座位。
对小叶,我总是隔着距离看,其实谈不上什么特殊的感觉。她跟我是别属于不同世界的人,她在高,我在低,其间的层次落差,让我自然对她隔着点距离。
我不习惯「攀龙附凤」这种事,倒不是讲风骨,或者自重什么傲气,我只是一个人惯了,对这世界隔着距离。
倒是看着座旁空着的位置,有时会令我想起那个编輯,想起她说小叶的「秋天的感觉」、「属于诗人的季节」。
那个编輯,我想,也是和这个世界异质的人。她给我的感觉和我一样浪荡零落,但是,真的,对那个人,我实在不予置评。
下班时间到了,我尚有一大半本的譯稿未润饰好。美花过来等我一起走,我坐在位子上没动,抬头看她,抱歉地说:
「对不起,美花,我今天一定要将『追梦』赶完,没办法去见你男朋友了。等下次吧!不过正好,难得的周末夜不用上炉,你跟你男朋友好好玩吧!」
「大东」为配合印刷部门,周末皆上整天班;下了班,正好是周末夜狂热最好的时刻。
「不行!你一定要去!」
「不成的,你没看--」
「不行!你跟我说好的!」美花将我桌上的稿子塞进抽屉,态度非常坚持。
「美花!」我把稿子抽出来,耐着性子解释说:「我今天一定得将工作赶完,只剩半本了--」
「不行!」美花嘟着嘴,不满地摇头。
「这样好了--」我没办法,想了个折衷的法子。「你把餐厅的地点告诉我,我把工作赶完后,立刻赶过去。」
「真的?你一定要来喔--」美花仍不放心。
「发誓!」我举起手,郑重保证说:「我工作一赶完,立刻赶过去。不过,你们不用傻傻地等我一起吃饭,自己先吃,我去了大慨可以赶上喝杯咖啡。」
「好吧!就相信你一次。」美花说:「在南京东路的『犁坊』。你稿子润完,一定要立刻赶来。如果没来,我就跟你绝交。」
「知道了。」我郑重点头。
看着美花的背影逐渐远去,我失神了一会儿。办公室里的灯光,一盏一盏地暗下来,只剩下我头顶这盏微弱的照明。我打开台灯,环顾人去楼空的办公室,心生茫然。这光景、次第,怎一个淒涼了得?
「唉!」我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对自己轻轻笑起来。
等我好不容易终于将工作赶完,已经快七点了。我匆匆收拾下桌上的东西,只要是纸的东西全扫进抽屉,然后抓起包包冲下楼。下楼后才想起灯没关,又匆匆冲上楼关灯,然后再度匆匆冲下楼。因为太匆忙了,灯暗视线不清,踩了空摔下来。
「好痛……」我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极力忍耐住那种剧痛感,在黑暗中,极突然地茫然起来。
「我到底在干什么?」我问自己。
这问题让我怔忡了好久。我慢慢站起身,甩甩头,急匆匆地跑出公司。
我将「风速」飙到极速,抢了两个黄灯,赶到「犁坊」时,正好是七点半。
服务生走过来要带位,我朝大厅望了望,对他比个手势,迳自朝里头走去。我看见美花了,他们坐在靠窗的角落。
「嗨,美花!」我站在他们桌前,松了一口气。
他们坐的是四人桌位,美花靠窗坐,她旁边的位子空着;另一边的位子坐了两个陌生的男人。靠窗的那人正看着窗外。
「日向,你总算来了!」美花高兴地拉着我坐下,笑说:「来,跟你介绍,这位是古志诚--」她笑看坐在我对面,看起来稳重可靠,安静寡言,读书人一样的男人,对我说:「志诚是冷青的好朋友,专攻天文科学,现在是天文台天文研究员。」
古志诚对我欠身微笑,我轻轻回笑。美花转向靠窗的那个人,嗔了声,叫他说:
「冷青,你怎么搞的!日向来了!」
那男人从我来时就一直看着窗外,我知道他才是美花的男朋友,不禁有点好奇。
他慢慢转头,扫了我一眼,霎时,我的心像受了电殛般猛烈地震漾一下。我的脑海空白一片,只听见美花的声音说:
「日向,他是杨冷青。我跟你说过他了。你别见怪,他就是这个怪脾气。冷青,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好朋友,日向光--宋七月,但我都叫她日向。」她停顿一下,看我在发楞,推推我说:「日向,怎么了?在想什么?你们认识?」
「当然不认识。」我不晓得美花为什么会突然那样问。我还没来得及回神,一个冷冷的、有点傲气的声音代我回答。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杨冷青,他的整个人,全身的气质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冷冽清清。
「宋--」古志诚微笑问:「我不知道是该叫你宋小姐,七月,还是日向?」他虽然在笑,但显得很沉静。
「叫我七月好了。」我没有犹豫。日向光是那个浪荡的无主游魂!而宋七月才是俗世的现实女子。
我原以为思诗和我浪荡着同样的心情,但不,她一直就是她,施美花。
「那我呢?以后我也叫你七月好了!」美花笑瞇瞇的,像洋娃娃。「孔子说,『名不正、言不顺』,正了名才能谈大事。」
「好啊,随你怎么叫。」我笑笑地,无所谓地说。
古志诚忽然招手唤来服务生,问我说:「喝什么?」
「热咖啡。」我感激地看他一眼。杨冷青冷冷地扫我们一眼。
不一会儿,服务生端来热腾腾的咖啡和开水。我拿起开水,慢慢地,喝去了大半杯。
放下杯子,接触到古志诚的眼光,我对他微微一笑,听美花甜甜的嗓音在说着:
「好不容易有个假期,什么都没玩到就结束了,实在真没意思!」
「想玩,等你考完大学再说。」杨冷青极不温柔地说。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现在才四月--天天唸书,烦死人了!」
我心里一惊。我从来不知道美花想参加联考,她从未对我说过这件事。虽然阿诺一直鼓励我们,把联考当作模擬考,考考看,也准备替我们报名,但也没什么人认真。我真的不知道美花心中何时开始有那种打算,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再烦也要用功唸书。是你自己说的,想考大学,多唸点书充实自己。」杨冷青口气仍然不温柔。
「是没错。可是,真的很烦呢!」美花鼓着腮帮子,转头问我:「你说是不是?七月?」
我勉强一笑,微微摇头说:
「我不知道,大概吧!我从来不知道你想准备考大学……」
「咦?我没告诉过你吗?」美花睁大眼睛,无辜极了。她嗔了杨冷青一眼,有点恼他般地娇嗔说:「都是他!跟我说什么多唸书有益无害,所以我就想考大学罗!结果要他教教我,他却推说没时间!」
杨冷青无动于衷,像是没将那些话听进去,也不理美花。古志诚看看他们,搅搅杯中的咖啡,口气诚恳地问我:
「七月,你呢?你有什么打算?也想考大学吗?」
我惊讶地看他。他像是感觉到自己这种交浅言深的语气与关怀的突兀,顿了一顿,歉然地解释说:
「对不起,擅自这样叫你的名字,还有问这个问题,希望你别介意。」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我尚未来得及反应,美花就抢着笑嘻嘻说:「志诚,你别那么古板,跟你说,七月当然跟我一样,我们不管做什么事都在一起;再说,她的功炉一向比我好,我都想去报考了,她当然也不会错过。对不对?七月?」
其实这件事,我压根儿没想过。我一直以为大学是和我无缘的名词,充其量只是像个「希望」模模糊糊地杆在那里,是幻象也是虚惘,能望能见却抓不着。这时美花这么问我,我只是不自在地微微笑,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自在。
我能明白美花为什么会有报考大学的念头打算。看到杨冷青时,就明白了。精通三国语言,学识气质品貌都过人好几等的杨冷青,怎么看,都是上品中的一品男人;有这样的男友,不管是谁,下意识里都会不安,都会极力希望自己在各方面都能和他相匹配。
而娇美动人,就像她的名字「美丽如花」,柔柔似水,女人中的女人的美花,最遗憾的,大概就是学历这一点了。
大概吧!
我突然想笑,但又笑不出来。看着美花和杨冷青低语谈笑,想起刚刚匆忙赶来,还没吃晚饭。我盯着咖啡看,空腹喝咖啡的关系吧,我突然觉得胃痙攣了起来。
「对不起,我上一下化妆室。」我忍着痛,慢慢离开座位。
痛!真的好痛!
我慢慢旋开水龙头,双手盛满着水,轻轻沖洗脸庞。
我到底怎么了?我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孤傲的脸布满着水珠,像泪一样。
胃痙攣痛的应该是胃,为什么我却是心痛?为什么我的心是那样地痛?究竟哪里不对了?
「七月!」美花的笑脸突然悄悄在镜子里出现。
我吓了一跳,低下头,匆匆再沖洗下脸。
「你觉得他怎么样?」美花边说边取出化妆品补妆。
「谁怎么样?」我随便擦干脸,看她对着镜子,勾描出鲜丽的红唇。
「志诚啊!你觉得他怎么样?」她含含嘴唇,将唇膏抿均勻,觉得满意了,才将口红丟进皮包中,转过头来。
「很好啊,」我撕了一张纸巾擦着手,漫不在意地说:「成熟稳重,体帖可靠,又学有专长,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成就,很不容易。」
「那你很喜欢他罗?」美花眨眨眼,两眼水汪汪,加上睫毛很长,像极了洋娃娃。
我看她一眼,没说话,只是用力搓着手,揉破了纸巾。
我将纸巾丟掉,又撕了一张。
「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到底喜不喜欢他?」美花又问。
「美花,你别开了!」我从镜子看她说:「今天是来『认识』你的男朋友,不是来替我找男朋友;更何況我对人根本没有这种感觉,不管喜不喜欢都不会有差别。」
「你就是这样,我才替你着急啊!志诚人很好,你如果不讨厌他,就和他交往看看。再说,他的条件相当不错,你不是说他体帖可靠吗?七月--」
「好了!别再说了!」我打断她的话,问说:「谈谈你吧!你跟你男朋友--他对你好不好?你很喜欢他吧?」
「嗯!」美花笑甜甜地点头。「他对我很好,也很喜欢我。你不知道,当他第一次跟我要电话、约我时,我那时兴奋紧张得都睡不着觉。这就是爱情吧!又思念又期待。我觉得自己真的好幸福!」
幸福!我愣了一愣。
「你怎么了?」美花看看我,半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小孩等着责备般,说:「是不是在气我现在才告诉你这件事?其实我不是故意瞒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那时我也还不能确定他的心意,所以……」
「现在确定了?」我勉强微笑。
美花抬头,笑得又甜又灿烂,洋娃娃般的大眼睛,水汪汪得漾满光采,俏丽又可爱。
恋爱让女人变得更美.更有光采,尤其像美花这般水一样的女人,因为爱情的滋润,变得更加耀眼和亮丽。
「你真的很漂亮,难怪那么多人喜欢你。」我衷心地称赞。
「你少棒我了!你才真是好看。我最羨慕你全身散发出的那种说不出的味道,很吸引人。」
味道?那种抽象、飘飘忽忽的东西?我看着美花,看着她乌黑亮丽直直披瀉下来的娃娃头,看着她细致柔美的纤巧五官,看着她窈窕柔软的身躯--我如果是男人,绝对会爱上这种实象的美丽温柔。
而美花身材高我接近五公分,双腿直又长,但是看起来非但没有魁壯感,反而比我更有那种小女人的纤柔。她总是小鸟依人,却一点也不突兀。
「美花……」我约是看怔了过去,不禁叫了她的名字。
「嗯!」她从镜子抬头看我,大眼睛眨啊眨。
「没什么。」
我淡淡一笑,镜中的自己竟像影魂一样,飘飘忽忽没有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