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下,他精神专注,嗅闻着微风送来似有若无的树兰清香。
夏家庭园遍植花木,围绕着宅邸展现不一样的风情,随着四季嬗递飘送着应时花香,那香气无论淡雅或缠绵,都成为构筑夏翰青少年记忆最重要的基底。
他仰起头,望了一眼二楼卧房那扇绿色窗框。年少时的他经常就着窗外阳光伏案做功课,花香不时萦绕在鼻端,耳朵同时捕捉到大妹芷青尚不成熟的大提琴乐音,二妹丹青一边抱着电话喁喁细说一边蹦跳着,夏太太则在花园仔细叮嘱园丁修剪过于茂密的树丛,缺席的几乎是夏至善,但他不很介意,他一直是个能自处的孩子。
十一岁正式进入夏家的他钟爱这般从前未有的恬静;他自小爱静,厌烦私人领域里充斥着嘈杂人语;为了这番得之不易的静谧,为了保有内心的平和,人说新不如旧,在夏翰青的眼里没有新旧问题,只有适性与否,即使在夏家必须谦让有礼、言不由衷,他几乎不再返回终日弥漫着冲突气氛的原生老家。
从夏至善表明要带他离开自小生长的李家,他外公未曾起意挽留他,私底下只给了他几句话:“翰青,你生得像妈妈,性子我看谁也不像,跟着你爸过是好是坏就看你自己。外公不要求你别的,记得,以后别忘了小萝。”
还懵懂人事的小妹萝青,与他同出一母,容貌却并不相像。他临走那天,话都说不全的萝青不哭不闹,偎在外婆身边,眨巴着大眼瞪着他,拇指还含在嘴里。他静静俯看着她,就只看着她,然后铭记在心,一辈子都要眷顾她;他心里有谁,就眷顾谁一生,以他的方式。
小萝,多久没听见她的声音了?他该去看看她了。
“除了萝青,你心里还有谁呢?”刘佳恩上一次在电话里这么问。
他没有正面回答。在刘佳恩面前,他不是一本摊开的书,这或许是她当年离开他的原因之一。
他揩了一下额汗,仲夏早上不过九点,暑气已渐逼人。
异于平日的宁谧,他耳闻到不寻常的争执声,源自一男一女,声音起初低抑短促,听得出双方皆尽力克制,不消多久,嗓音渐转高扬,不再遮掩,尤其是来自女方,夹带着满溢的愤怒与委屈,在一阵激动的痛诉后,男方迸发出一声威凛的喝叱,女方顿时痛哭起来。
至此,夏翰青已完全确定了争执者为何人──夏至善和太太,多年来始终相敬如宾的一对夫妻。
这是不曾有过的事。怀着万分惊异,他搁下剪子,脱下手套,绕过前院,从正门进入大厅,在玄关处与正要离开的父亲迎面相逢。
夏至善面色铁青,难掩恚怒,一见儿子询问的眼色,下巴匆匆朝偏厅一努,“让你妈别闹了,连点样子都没了。”
夏翰青登时心里有数,他父亲连表面功夫也不做的时候,泰半大势已抵定。
他略思量,拾步往前直走,经过转角,遇上从偏厅追出来的丹青,他扳住忿忿疾行的妹妹,低声阻喝:“别去,你这样只会误事。”
“哥,你这次不会也站在爸那一边吧?”丹青胀红了脸,怒瞪着他,“你早就知道了对吧?你见过几次那个女人了?你也蒙了心──”
他打断她,“好好说话,都要订婚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这事你不用插手,我会处理,你要是信不过我,就放手闹吧,你以为爸爸是什么人?”他面不改色,却紧扣她手腕。
“……”丹青气势顿减,颓下肩,犹有不甘道:“这事要传出去,外人会怎么看?”
“你是怕你未来夫家怎么看吧?”他点破她,“不用担心,他以后还得靠你呢。”对于他的未来妹婿,他没在客气,丹青的择偶眼光不及芷青一半。
放开妹妹,他迈步走进偏厅,放眼望去没见着人,再走近些,才发现蜷坐在沙发旁地毯上的夏太太,那长年矜贵自持的女人一扫过去的骄态,半伏在地,耸着肩饮泣,揪紧地毯的手背上全是滴落的泪珠。
他半屈身子,右手掌轻搭在夏太太背上,他声嗓放柔:“妈,起来吧。”
夏太太不理会,兀自抽噎,他继续哄慰:“妈,别做徒劳无功的事,起来吧。”
夏太太僵住,停止了哭泣,许是不愿狼狈模样示人,脸仍低垂,幽幽启齿:“翰青,我做得还不够吗?当年你妈那件事我不都认了?对你,对萝青,我自认尽心尽力。萝青不解事,你不一样,你应该能体会。我做这么多,不都为了你爸?他在外头如何,只要不当真,我可以装聋作哑,他越遮掩,我就当他至少尊重我,把我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了,我一句也没问过那个女人,以为他终会明白我对这个家的心,怎知我低估了一切,她有办法让你爸堂而皇之带着她公开露面,还想安插她儿子进公司──我程如意真彻底被看低了,哪天她鸠占鹊巢,我还得笑着恭迎她不成?”
夏翰青安静听完,使劲撑扶起程如意肘臂,柔声但坚定道:“起来吧,妈,没有任何人值得你失态。”
这话说动了程如意,她傍着夏翰青起身,面上泪痕犹湿,神情恢复了几分镇定。她仰看着和自己没有半分血缘的儿子,眼底流过浓浓的怅憾。
夏翰青取出手帕,拭去程如意脸颊上的濡湿,温柔消失在眉眼,笃定取而代之,“妈,别怕,你做的我都明白。”
“……”此言一出,泪又汪漫了女人的眼眶。
“不过,妈得想清楚到底要什么,又能得到什么。”他不疾不徐道。
“……”嘴半张,女人眼里净是惶惑和忧惧。
“爱是不可靠的,无法强求,其它都好办。”他一眼看穿了女人的犹豫,直言无讳。
他想着这女人多年来煞费心思,状似精明,骨子里却是缺乏洞悉人心的傻劲,与外人的印象相去甚远;她对丈夫的努力不下于郭家宜,到头来却是一场空,纵算局外人的他内心也不禁涌起了一股怜惜。若说夏家谁对他好,程如意倒是踏踏实实地照应了他的生活起居和学生生涯,无论最初起心动念为何,她做得比夏至善还妥贴,且高明到让外人看不出有一丝笼络之嫌;在国外念书那几年,无论酷夏严冬,千里迢迢探望他的也几乎都是她,人非木石,若说要为她做点事,他可以坦言出自真心。
程如意显然乱了方寸,默不作声,夏翰青从她煞白的面庞读到了浓浓的怨憎和不甘。他耐心等候了一会,代替她说出心声:“那──就让外面的女人,永远在外面吧,你永远都是夏太太。”
程如意愕然抬起头,神情激动中交织着困惑,“我以为──你为的都是你爸。”
“不,妈误会了。”他弯起唇角,笑得真心诚意。“我为的都是这个家,你撑起来的家。”
***
今天公司气氛和往常不大相同,哪儿不同说不上来,看出来的蹊跷就是走动聊天的人减少了,战战兢兢待在座位上的人变多了。
她还是倒楣地迟到了,落了个把柄不太妙,尤其在她威胁了某人之后,一举一动都会成为不适任的罪证。
可捷运忽然固障停驶可不是她的错,她飞奔最后两百公尺,拼命挤进动弹不得的电梯里,还是迟到了十分钟。
刚结束业务会议的小林看着范柔急匆匆走到隔屏后,兴冲冲凑上前,“看你一头汗,急什么!有没有好康的?拿出来去去霉气。”一只手伸向她眼前。
“你又被检讨了?”她拿出钥匙打开抽屉,翻出一包全新口味洋芋片,“你不好好跑业绩,怪不得经理检讨你,这个月又没达标?”
“跟业绩没关,我们组里来了个新人。”小林抓了一把洋芋片,愤愤嚼着。“今天报到。”
“新人又怎么了?你们不是常换人?”
“这个不一样。”小林瞄了瞄会议室方向,“是总经理的弟弟。”
她浓眉一挑,满脸问号,“总经理都快退休了,弟弟应该也年纪不小了吧?还从小业务做起?真辛苦啊。”
小林翻个大白眼,“小姐,改朝换代了,刚才周会公布了,总经理是夏翰青。”
她眼睛一亮,“公布了?今天星期三,我差点忘了。”星期三她的打卡时间是九点半,错过了一大早的周会。
公布了!果不其然,夏翰青荣升了!但──他哪来的弟弟?她向来以为他是独子,毫无骄纵气息的独子。
“你确定是弟弟?”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两人有七分像,名字就差一个字,你说勒?先前早就有人在传了,只是没见人影就当是谣言。他们这种人家就怕人丁不旺,哪时冒一个弟弟妹妹出来也不奇怪吧?现在他当总经理了,名正言顺有人事权,要安插谁都可以。妈的!偏要安插在我这组,嫌我阵亡得不够快,跑业绩还得带个拖油瓶见习,徒弟表现不好不都推到师父身上?我看他根本是想趁机干掉我。”
“……”她呆在座位上消化讯息良久。若传言为真,她对夏翰青的了解可真浅薄啊。
她从背包拿出矿泉水灌进喉咙,喘口气后,跟着抓起洋芋片塞进嘴里。新口味果然不同凡响,柠檬海盐掺着淡淡玫瑰香,意外地协调。吃了一会,想起什么,又从抽屉抓了一把蒟蒻果冻贡献给小林,“这是类似口味的,超好吃。”
“谢了。”小林不客气地撕开封口,把果冻挤进嘴里。“我就知道让那家伙升上去准没好事。”
她斜睨着他,“不过就是不能开小差罢了,你好好带人,他能拿你怎样?”
“开玩笑!你想想我能带贝勒爷到花楼吗?他要是一五一十向皇太子报告,我不是立马被抄斩?”小林瞪凸了眼低声叱道。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没事谈合约谈到花楼去,就不能去茶楼吗?”她不以为然。
“你当客户个个是吃素的?不趁机敲你一笔,合约怎么签得下?”
“嗯,说到底是怕以后公关费核销不了吧?”她眯眼贼笑。
“你每天在办公室吹冷气哪知民间疾苦啊,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瞭吗?”
是吗?她想起连目不斜视的夏翰青也不免俗地出现在钢琴酒吧,便不再接腔,一连心不在焉地吃了几颗果冻。牢骚还没听完,眼前多了道阴影,她抬起头,逢上一张寒凉的脸,她忙一口吞下果冻,险些噎着。
“上午十点不到就开起下午茶会了?”夏翰青微撇嘴角,扫了眼她桌面上摊开的零食,又扫了范柔和小林两人一眼,淡淡下了指令:“小林,麻烦你带斐青认识一下环境。”
巴不得开溜的小林像领了圣旨,精神抖擞地向站在夏翰青身后的男子道:“没问题,这边请。”
小林侧身一让,高大的夏斐青霎时落入范柔眼帘。年轻的他嘴一咧,粲然一笑,精神奕奕地向她递手,“你好,我是夏斐青,这是我哥。”手往旁大剌剌一指。
令人傻眼的自我介绍词!
范柔呆了一瞬,噗哧笑出。夏翰青瞪她一眼,她赶紧止笑,递手和这个肖似兄长的年轻男子一握,“你好,我是范柔,欢迎!”
瞧那熠熠生辉的眼瞳里净是巴不得众人皆知身旁的才俊是他至亲的骄傲,搭上充满阳光的语调,大男生并不讨人厌。
“可以给我一个果冻吗?”夏斐青指着她桌面。
“没问题,喜欢就拿,我这有很多。”她大方地抓了几颗塞进他手心。
夏斐青开心地收到口袋,离开前还向她友善地眨了一下右眼。
这真是亲兄弟吗?范柔纳罕,尤其是还站在眼前的男人,比起散发着四月天暖意的弟弟,那瞅着她的冰凉眼神根本入冬了吧!
“你到我办公室一下。”夏翰青不假辞色。
她的顶头上司李主任恰好捧着一迭档走过来寻她,瞄到夏翰青身影,向来动作慢吞吞的阿伯很伶俐地九十度转弯循原路回去。
范柔憋不住笑,噗哧一声,再次遭夏翰青一记谴责白眼。
跟在他身后,范柔注意到他所经之处,人群有自动朝两旁退散的迹象,和以往主动找他商讨的积极劲头大相径庭。想来是职衔不同,人们自动脑补该有的应对进退。夏翰青虽是个工作狂,平日里不拒绝帮忙解决各部门的疑难杂症,但论起亲和力在公司排名根本倒数,远不如长袖善舞的夏至善,同仁小心翼翼的退避心情可以想象。
升任的消息刚发布,夏翰青尚未搬迁至总经理室,她随他走进原来的特助办公室,知他不喜掩门,她垂手站在他办公桌前,路过的职员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今天几点到的?”夏翰青一坐上皮椅,劈头便问。
“九点四十。”她老实回答。
“迟到多久?”
“十分钟。”
他漠然望着她,“错了,是迟到四十分钟,公司规定九点正上班不是吗?”
“……”这是在拿她寻开心吗?新官上任,他第一把火先烧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小职员?他瞧她没顺眼过吧?“我和主任协调过──”
“那是以前的事,你我都知道并不合理,为免一个公司有两套标准,从今天开始,你跟着大家一起上下班,早到或加班我不反对,迟到或早退就按人事规定办理,都清楚了吗?”他流畅地说完,台词显然反复思虑过。
“……”果然是拿她寻开心无误。是因为上周她提出的要求吧?听他一番语意,他是不考虑她调职这件人事了,而是要她规规矩矩窝在总务部,不必怀有它想?她想了想,点点头,“清楚了。”
“还有,办公空间不是休闲中心,以后不准在位子上聚众吃吃喝喝,影响工作士气。”
“……”仿佛回到学生时代被风纪纠举行为不良,一股笑气溜上喉口,她连忙屏住了──这个男人认真得很哪,她得识相些。“小的遵旨。”
他眉心蹙拢了一下,脸上漫过不明心思,离座跨步走向门口,自动关上门,回身俯对她,声调不再克制,“答应得这么干脆,是想动什么歪脑筋?”
“唔?答应也不行?那我抗议好了──我哪有聚众啊?他们爱吃我的零食才喜欢凑过来,工作一天轻松一下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军营也有放风时间啊。”
“放风?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在忙什么?李主任交给你的工作我看到你不到半天就做完了,至于电脑维护工作上个月已外包给专业公司负责,你已经用不着兼职待命了。倒是我看你网购做得很起劲,老是全公司传送采购单,公司三不五时都有一箱箱东西送进来,收件人九成都是你,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是专营代购,你还想要什么放风时间?你根本不务正业吧。”
范柔目不转睛谛听,听罢也没显出愧色,反而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双眸炯炯发亮,她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一直这么注意我啊?”
“……”他霎时语塞,没好气地反驳:“少给我耍嘴皮!”
她不以为忤笑道:“那些东西你不也吃了么?好吃对吧?”每次团购的各种吃食她总不忘进贡一份在他桌上。
“谁告诉你我吃了?我不吃甜食的。”
她怔住,惊讶地问:“咦!不然是谁吃了?”
“──这是我们讨论的重点吗?”
“不是……”她歪着头狐疑──不是他吃的,那么便宜了谁的肚子了?难道是董事长秘书顺手牵羊?最常进夏翰青办公室的职员就属她了。
“在打什么鬼主意?想找出谁吃的吗?你对我的处理有意见?”那变幻莫测的神情说明了她的阳奉阴违。
“小的岂敢!”她不是滋味地噘起嘴。
“说话正经一点!”他低叱,“依我看你没有什么不敢的。有关助理这件事你可以试着再找董事长说情,我可以奉陪。”
“你很担心么?”她微歪着头打量他。
“──我不担心,我只是提醒你不会有用的。”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她垂眼咕哝着。
“……”他清秀的脸瞬间绷紧,“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肩一耸,“不是说了,就是你办公室里小助理的职位啊。”
“这次我如果买单了,下次你想要个主管位置,我还有话说吗?”
“我发誓我没这个野心。”她举起右掌,“真的!你若不相信,我可以写保证书,按指纹,保你放心。”
“保证书?你当这是儿戏?”他满脸不可思议,忍不住趋前逼视她。
“我很认真啊!”她并未退怯,甚至迎向前,眼珠子朝他面上不停溜转,原本紧抿成线的嘴角缓缓上扬,终至成弯。
夏翰青原本无意久盯着范柔瞧,但他在她那变幻莫测的神情中陡然瞧出了端倪──不对!这女孩是在玩他吗?那鬼灵精似的黑眼珠浮晃不停,来回在他的面庞细部搜寻着,专注的模样简直像要把他的毛孔看出个所以然来;最启人疑窦的是那藏不住的笑意,正慢慢从她眉梢、唇畔、眼角轻泄出来,某种不明就里的兴味也随之流露,那分明是感觉好玩的神情啊,只差没抚掌笑开。
终于觉察出了她的心思,她根本在观察他的反应吧?像在观察饲养箱里的昆虫对外来刺激的反应,并且从中获得某种乐趣。但这又所为何来?他身上有哪一点值得她取乐?
寻思这女孩出现在公司的第一天起,处处尽显乖异,只因他父亲有心偏袒,他才放弃深入追究,暗想一个小职员又能如何生事?现下看来,她可一点都不安分,她究竟在玩什么把戏?目的又是什么?
两人的间距忽然显得过近,他倏地调开脸,暗暗掂量。半晌,缓下情绪,换上另一种表情,回头对脸上还洋溢着兴致的范柔道:“好,让我考虑一下,你先回去吧。”
“唔?”这是哪招?变脸也变得太快了些吧?“真的吗?”她又伸长脖子凑近他,圆脸满载着惊奇。
“你……”他微眯眼,不解道:“你别老是这样看人行不行?”
“好看嘛!”她不假思索。
“……”他结实楞住。
她打开门,离去前向他笑了笑:“希望会有好消息。”
希望以后都是好消息。
范柔这么冀盼着,虽然门内那张脸可不像她这般眉开眼笑,虽然夏翰青不容易捉摸,和他交手总有碰不完的钉子,没有人明白,她就是有满腔说不出的愉快,说不出的愉快里还有模糊的期待,这期待蛰伏在她心底漫长深久,直到因缘际会萌了芽,展了叶,迎风招扬,她才彻底明白,这个男人从未真正离开过她的人生。
***
消息在一个月后以奇异的方式降临,在范柔准时刷卡的时候。
安可一看到她,按住刷卡钟,表情和口气皆直板板,“人事张小姐刚刚通知,从今天起你不用刷卡了。”
范柔心里打了个突,脱口道:“我是正式职员,为什么不用打卡?”
“谁知道你又闯了什么祸。”
她瞪着不怀好意的安可,一阵不祥掠过心口,转身快步寻至人事部门,这里总有人会告诉她实话。
张小姐一见她现身,随即面露异样,不等她发问,一开口便显得气虚:“范柔啊,从今天开始你就到总经理室报到,担任助理,待会把总务的工作交接一下就行了,员工证记得交回来。”
她顿了几秒,霎时又惊又喜──夏翰青果真买单了!她还等着看他万分挣扎、懊恼不堪的模样咧!可还没抬出夏至善这法宝就这么顺当成事,肯定有鬼!
暂且按捺住欣喜,她指出了怪诞之处:“不过是转个部门,为何不用打卡了?”又不是升任高级主管。
“是这样的──”张小姐喝了口水,眼朝桌面不看她,“总经理说,以后你不属于公司编制内的职员,不必遵守人事规章。”
“不属于公司,那属于什么?”这奇妙的说法令范柔摸不着头脑。
“总经理私人聘用的助理啊!”
“私人聘用?差别在哪?”
“差别在──”张小姐徐徐抬眼,对上她,范柔在那闪烁的眼光里看到了同情,“他自掏腰包聘用你啊,你照他吩咐办事就行了,打卡就不需要了。”
“……”她一头雾水。
“范柔你过来一点。”张小姐左顾右盼两眼,确认部门里没人注意这一头,对着俯身过来的范柔附耳道:“你又得罪他啦?”
“……”这不好回答。
“夏先生这人行事可真奇怪,坦白告诉你,本来总经理室是有秘书助理的编制,但他把它给撤掉了,却又安插了你,把你弄成编制外,这代表以后公司升迁奖励都和你无缘啦。他不动用公司资源聘用你,就意味他私人的规定就是规定,不必符合公司奖惩规章,你要是工作稍有不力,他开除你不必通过任何部门同意,一句话通知你就够了。”
“噢……真狠!”听出了机关,她圆脸瞬间垮下。
“所以你要长眼一点啊!他和董事长可不一样,董事长只管大事不管小事,他连穿着都管,瞧你今天穿的──公司新的规定出来了你不知道吧?以后牛仔裤、迷你短裙都不准穿上班了,我看搞不好有一天大家都要穿制服上班了。”
不愧是夏翰青!范柔回头走在廊道上思量着,他想出了这法子治她,肯定费了不少心神吧?私人聘用,表面上他妥协了她的私人要求,另一方面又给了夏至善面子继续留用她,实则完全掌握了她的人事权,以后他想找些芝麻蒜皮理由开除她真是易如反掌啊!看来很快她就没戏唱了吧?
她长叹口气。不过,恐怕他也认为范柔让他极不舒心吧?想到自己竟能让夏翰青搁在心上万分伤神,她忽然不忧反乐,兀自咯咯笑起来。
“很好笑吗?可以说来听听吗?”
肩上不期然一拍,她惊回头,夏斐青笑语晏晏,眼神透着调皮。
“你今天不用拜访客户吗?”她上下打量着他。
真神奇的大男生,浑身都是元气,总是未语人先笑,昂扬的笑声有种奇妙的鼓动性,听得人莫名愉快起来,和谁都能自来熟,全无新鲜人的青涩。原以为他的精神奕奕在和客户交手几次后会自然地消退,未料一个月了,不论是和小林结伴外出,抑或跟着开检讨会,依然满腔不灭的跃跃欲试,不知情的人见状,会以为一干人根本去冶游。要是业务部专拣这种奇才,光景应该很不一样吧?
“再半个钟头。”他瞄了下腕表。
“那好,我有东西给你。”她领着他往座位走。
“什么东西?”万分新奇的口吻。
范柔放下背包,取出钥匙开锁,拉开抽屉伸手往里一探,抓出一把果冻,塞进他怀里。“喏,给你,新口味,超好吃。”
“……”夏斐青神秘一笑,“你抽屉是百宝箱欸。”
“冰了再吃,别给你哥看见了。”
“我哥才不管我这事。”他笑。
“可是他管我啊。”
“你这么可爱他管你做什么?”
“……”她微缩眼,盯着那张可谓宝光流动的盛世美颜,意有所指道:“你骗起女生来应该很上手吧?”
“何必骗?我说的是实话啊。”他面露无辜。
“喂!说实话──”她骤然压低音量,凑近他,“总经理真的是你哥吗?你告诉我真相我发誓不会说出去。”
他跟着好玩地学样凑上前,悄声答:“不骗你,他真的是我哥。羡慕吗?”
她转了转眼珠子,由衷答:“很羡慕!”
他乍闻浓眉戏剧性一挑,“哇,看来整个公司只有我们俩想法一致欸。”
不过短短一段时间,夏斐青似乎已经敏觉出夏翰青在众人心里微妙的形象。
“──他们不知道你哥的好。”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剑眉又是一挑。
“……”
她似笑非笑,视线忽然被远处对角线出现的身影吸引,夏翰青和两名部门主管并走交谈,转弯时似想起了什么朝她的方向扫了一眼,两人目光瞬间触及,他面色微有波动,但很迅疾且淡漠地掉开眼,步履从容地转进了他的新办公室。
“你哥啊,老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她轻声吐露,状似自言自语。“我知道,是因为我是受害者啊!”
***
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夏翰青果然行事出人意表,下了道令人大惑不解的指令。范柔座位从最末尾的不招眼角落,搬迁至总经理室,但可不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工作;他的办公室占地宽广,隔着一扇水纹玻璃门为界,分割了一块空间提供秘书办公,范柔的小助理座位自然无法和秘书分庭抗礼,得以一左一右,而是傍着出入口倚在墙角,谁进门求见一眼便瞧见她,活像个装饰的门房。
门房想当然耳做不了什么大事,资深女秘书是前任总经理的留任员工,是位俐落能干、笑容节制的中年熟女,她一人掌握了九成重点工作,剩余一成不必动脑的杂事,举凡影印、跑腿取送文件、泡咖啡送茶水一概分给了范柔。这项分派显然是谨遵上级指示的结果,位置既是范柔强求来的,纵是冷板凳也不能有异议。
升任后的夏翰青加倍忙碌,每天进出总经理室求见或商议的人络绎不绝,每当进行会客时,那道水纹玻璃门通常会合上,隔绝了不相干的耳目。夏翰青总是行色匆匆,进出从不看她一眼,不道早问好,纵使茶水由范柔亲自泡制,送上桌的动作却是由秘书接过完成。严格算起来,她看见那道间隔门的时间多过见到夏翰青的次数。
范柔不担心被边缘化,就怕呆坐着无所事事,但一天之内被差遣的时间加起来根本不到一个钟头。女秘书不知是乐在工作还是谨言慎行,丝毫没有和范柔闲聊的欲望,不输夏翰青,也很有把范柔晾晒于一旁的本事。
被当成透明空气并不好受,夏翰青分明想让她领会,越靠近他越得不到关注。他沉得住气,她就得顶得住被晾晒的无聊,否则很快就遭三振出局。
坐以待毙不是范柔的作风,无事可做,那就吃吧。
她的网购频率越来越高,抽屉塞满了各地名产零嘴,边吃边在电脑上疯狂追剧,在茶水间和其他女职员交换心得,尽管像只碍眼的米虫嘻哈度日,夏翰青依旧未向她投射一丝关注。
不禁兴叹,人与人之间的关注真是没有道理可言。例如那位她搞不大清楚来头的应先生透过小蜜获得她的手机号码,前后打了三通邀约电话,她找了借口暂时推辞了;她着实摸不清他看上她哪一点,他不是才见过她两次吗?时隔多日,他连她是圆是扁都印象模糊了吧?
今天追剧又告一段落,女主角历经千山万水后竟还是未得君心,范柔心里蓦地发闷起来,连带嘴里莫名有些微苦。她从抽屉摸出一罐腌渍紫苏梅,用牙签叼出一颗含进口中,甜酸立即融在舌上,稍稍缓解了苦涩。
她托腮发呆,同时,一阵清洌的风很有存在感地掠过面前,她警醒地抬起头,捕捉到男人颀长的背影,肘臂上还挂着西装外套,夏翰青离开办公室了!
下午五点十分,他离开得早了些,会是赴饭局么?
她取出一个小圆碟,盛上数颗梅子,送上女秘书眼前,“陈姐,尝尝看,这是我家姨婆腌的家乡味,不一样的喔。”
女人很少能抵抗蜜饯,酒渍的香气浓郁,女秘书镜片后的凤眼一亮,没有二话接了过去,立刻吃进一颗,严肃的表情顿时软化,“你零嘴花样可真多。别说我不告诉你,你别老让夏先生看见你吃吃喝喝,在暗地里扣你分数。”
“他想扣分我也没办法。”她笑嘻嘻,她在他心里从没及格过吧?她倒不担心这点,会被老师记上一辈子的通常是坏学生。“陈姐,夏先生有应酬么?”
“算不上应酬吧,虽然叶律师和我们公司有业务往来,今天应该只是纯粹吃饭。”
“叶律师……”心脏不由自主擂了一下。一张女性秀丽的轮廓立即浮现在脑海,夏翰青的品味无庸置疑,他再忙也会有私人社交。“餐厅是陈姐订的?”
“这次不是。餐厅是叶律师订的,我只负责提醒夏先生。”
“餐厅──等级应该很不错吧?叶律师看起来品味不凡。”
“是不错,一个月前就得下订,凯朵这种餐厅临时是不会有位子的。”
“凯朵……”她默念了几次,边寻思边走回座位,想了想,抓了一整罐紫苏梅直接塞进吃得津津有味的女秘书手上。“陈姐喜欢就尽量吃吧,我家里还有很多,零嘴拌饭两相宜。”
“这怎么好意思──”嘴上推辞着,眼中发亮着。
“别客气。”她回头一股脑收拾桌面,拎起背包,朝女秘书笑道:“既然夏先生不回来,那我留下来也没用了,我先走了,请陈姐一个人多担待喔!”
“喂!下班时间还没到欸──”
她夺门而出,拿起手机拨出了一组不熟悉的号码,对方两声便接起,低沉的笑声别有意味地传进耳朵,她赶紧出声:“应先生,我是范柔,今晚有空吃个饭吗?”
“是你请客当然有空。”
“太好了,那能麻烦您订下凯朵这家餐厅吗?就是您上次电话里提到的──”
数来数去,她称得上大咖又能立即派上用场的朋友只有应氏这位人士了。她父亲交游广阔,三教九流荤素不忌,她从小却只对班上的边缘人物有兴趣──不,正确形容是边缘人物之间相处当然快乐自在多了,这是自然而然的选择;只是踏入社会后,偶尔会遇上朋友用时方恨少的情形,她开始领悟出自己的偏颇,检讨了几回自己的作风后,两年前她开始调整路线,像夏至善这号人物她也发展出了应对之策,至于今天的应先生,她决定顺其自然──当然是顺自己的自然。
应氏果然不是普通人,一刻钟后他告知她餐厅顺利订到了,准备驱车前往接她,她忙不迭拒绝了。依夏翰青提及过他的来头,要是他耍派头派辆黑头加长车出现,她不想引人侧目都不行。
凯朵这间餐厅她上网查过,以结合中西料理、菜色变化丰富知名,价格却不到天菜等级,所以饕客趋之若鹜,不易订位;叶律师选择此地会面,必然知悉夏翰青懂得料理,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她至今所作所为恐怕都投其所恶吧?是不是该调整一下了?
她搭捷运兼步行抵达凯朵,在柜台报上应氏名号后由侍者领位。应氏风度良好,人已在座位上端坐,冲着她微笑。他一派悠闲,注视她的双目热切,她趁机仔细打量他,这次要好好记住他的长相,这可是礼貌!礼貌!免得日后相见把他识作路人甲。
“今天怎么肯赏光了?”他语气和善,眼底却有一瞬精利闪逝。
“我欠应先生人情啊,总得还一还。”她漫不经心笑。
“你以为前几次我打电话给你是为了讨人情?”
“……”她默思了一下,“不是。应先生是想交我这个朋友。”
“我看起来像缺朋友的样子吗?”
“……”闻言顿住,她呆瞪着他。
“范小姐,我叫什么名字,你恐怕都没搞清楚吧?”
“……”脸一热,这问题直接让她社交成绩不及格。
“我叫应天培,这次记住了?”他声调虽放柔,眉宇间却有抹除不去的威色。
“……”她点头,拿起功能表半遮脸面,状似研究菜色,直觉这人不好应付。
范柔忍不住臆想,她父亲某方面是老狐狸了,各色人物见怪不怪,但夏翰青不过三十许,是怎么和应天培交手的?。
“你第一次来不熟,我来替你点菜吧。”他挥手叫了侍者,极其娴熟地点了数道菜,她连菜名都没看清,菜单即被收回。
她忍不住讶异,这人要不是平时作惯决定了,就是瞧她生嫩没主张。
“抱歉,我上个洗手间。”她站起身,暂离男人浑身强势的气场。
长舒口气后,她提醒自己,她不是来社交的,对方好不好相与都不是重点。
餐厅设计幸好敞亮大方,动线也简单,一目了然。她绕了半圈,略微张望,便在一角落瞧见了夏翰青的背影,一阵欣喜涌现,驱走了方才的紧绷和不舒坦。
他真是人参果啊,连背影都具备疗愈效果。
怀着无比的兴奋,范柔脚底像生了磁铁,朝人参果方位直行而去,两眼像只见到对他柔声说话的女子,咧嘴扬声唤:“叶律师吗?真巧,在这里遇见您。”
叶律师一阵惊愕,抬首和她打了照面,不愧是惯见场面的律师,有识人之明,两秒内认出她,职业笑容立刻释出无误,“你不是翰青的──你好,真巧!”可惜她叫不出范柔的名字,她应该没想过记诵小助理的姓名。
原本垂眸品茗的夏翰青眼神随之对上范柔,再怎么镇定,显而易见的惊诧在他眸中表露无遗;范柔故作惊喜,两手一拍,眉眼俱扬,“咦!总经理也在啊!难得耶,我以为总经理日理万机,从来不约会的。”
此话一出,叶律师略有尴尬,但仍面带笑意,甚至微有喜色;夏翰青脸半沉,难掩不豫,两人目光交会了片刻,他生硬地开了口:“你也和朋友一起来的?”
夏翰青冷扫了范柔一眼,她身上仍穿着上班时的衣装,当然绝非中规中矩的粉领套装。范柔在公司表现随和,却总在小地方冲撞体制,夏翰青新拟定的服仪守则她视若无睹,不是一身轻便率性的运动装束,就是过于活泼的青春便装。
今早乍见她穿着粉蓝无袖短背心,配上黑色短至大腿的丹宁裤,裤脚不仅抓须还垂挂一圈莫名布条,脚踩一双金色夹脚拖。他目睹忍不住生起火来,想出言训斥一顿,却不愿着了她的道;他有理由相信她以触犯规矩为乐,否则她眼角唇畔不时泄露的惬意之色又是什么意思?
“是啊!我今天在公司坐了一天冷板凳,幸好有人约吃饭,干脆提早下班。”她眼尖,瞥见夏翰青颧骨部位隐约抽动了一下,她屏住喉头一股上涌的笑气。
“陈秘书没告诉你我让你在办公室等着?”
“哦?总经理有事要我做?”她眨着殷切大眼问。“总经理有事直接吩咐就行了,不必透过秘书,大家都在同个办公室不是吗?”
话一出,他面色又沉三分,两人目光再次交锋,范柔隐约可见他眼瞳中燃起苗火。叶律师左看范柔,右瞄夏翰青,这对上司下属之间弥漫着异样的空气任谁都能嗅闻到,她正想启口暖场,夏翰青已别开脸,“没事,你好好用餐吧。”
范柔欠个身,“那就不打扰了,祝两位用餐愉快,晚安!”
献上祝褔,转个身,她一路畅笑归位,脸颊因此渲出一抹淡红。
她这是图什么?一时痛快?这下她在夏翰青心里的形象分数跌落谷底了吧?
忍不住扪心自问,才思考过不再反其道而行的,怎还是破了功?
可就想见他变脸啊!变了脸,心底必然已产生波动,有了波动,印象自然深刻,不再忘却……
她愈想愈乐在其中,加以菜色果然令人惊艳,心情没来由地舒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