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风般冲向玻璃镜面前,脱下外套,甩扔在地面,在矩阵排好的学生前站定。
带领几分钟的热身后,她调整好音响声量,双足呈八字微张,右手横举在鼻端前,左手掌托在脑后,侧脸四十五度仰角,停顿五秒,待电音舞曲爆开的第一秒,她倏张两臂,一个回旋,开始舞动四肢。
从偏头性感的回眸,蛇般蠕动的双臂沿着窕窈曲线下抚,诱引地摆动,每一次动作转换,她便扬声引导学生,“对,跟着我,放松,肌肉不要紧绷──”,每一处扭动像波浪起伏,浑然美妙,接着旋律乍变,她的节奏跟着转快,开始展现多变的舞姿,无论是踢腿点地,屈拗手臂,跳跃旋转,每一个施放出去的动作皆充满力道,精准地踩在鼓点上,目不暇给,干净俐落。
所有的学员随着她的指引热烈舞动,动作虽有参差落差,但大部分能跟上节奏,鼓动性强的舞曲激发着血液里的快意,谁都不想停下,每副躯体都在飙汗,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像烟花瞬放落幕,舞步戛然而止。
她转身抓起水瓶灌下好几口水,稍喘口气,揩了汗继续示范新的舞姿──先拆解,再连贯动作,一气呵成。随着新舞曲扬起,她热力四射地摆动四肢,泛红的脸庞散发着健康的光泽,矫健的躯体释放着源源不绝的能量。
一小时的课程结束,几个认真的学员凑拢过来询问问题,她端起甜美笑靥说明,不厌其烦地示范复杂的舞步。待人群慢慢散开,她转身一口气喝完瓶装水,抓了毛巾擦拭一头一脸的汗液,瞥了眼镜中的脸孔。
不经心的一瞥,想到了什么,她对着镜面,开始打量起自己的五官──鼻梁低了些,脸颊肉了点,额头高了点,嘴虽小唇瓣却厚嘟嘟,一起凑拢在圆脸里乍看顺眼,分别端详其实普通得很,脸蛋普通,气质普通,存在感自然低微。
她垂眼发怔,扶着额角气闷起来。
“发什么呆?”一只大掌盖上她的肩头,她偏头望去,和她一样脸色泛红,浑身热烘烘冒着汗气的男子凑近她,丹凤眼漾着调侃的笑意。男子脖子上挂了条白色毛巾,交抱的双臂挤出纠结的肌肉块,刺猬般的短发半濡湿,显然也刚下课,从隔邻教室走过来。
“宙斯啊。”她语气恹恹。
宙斯是男子绰号。是的,天神宙斯,绰号的由来不是太正向,但男子拥有十八般天人舞技,算是对得起这个别号。
她没说话,呆瞪着宙斯,眼珠晃了晃,歪头想了想,陡然冒了句:“我样子很普通吧?”
“唔?”粗眉高高一抬。
“你没听错,我问你,我条件其实很普通吧?”
“……”宙斯观察她的脸,“我要是回答了你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好处?”
“我的血泪经验告诉我千万别对女人说实话。”
“可你一直当我是兄弟啊。”
“你大姨妈来啦?”
“你到底说不说?”她垮下脸。
宙斯顿了一下,露齿而笑:“说,当然说。”双手握住她的肩,神色郑重,“你哪里普通了?你跳起舞来这么辣,脑袋又性感,做人大方不计较,这么special的女生哪里找?”
“脑袋性感?”
“是啊,你不是测过智商有一四零?有幸和你做上朋友我一定是上辈子烧了好香,搞不好我救过你,然后──”
“然后咧?”
“然后你可以考虑一下帮我解开小蜜手机的密码当作报答我吗?”
“免谈!”她没好气推了宙斯一把,抓起地上的外套和提袋,笔直朝教室外疾走。
“喂,范柔──明天记得帮我代班啊!”
她挥挥手,没回头,嘴里却不停咀嚼着那四个字──脑袋性感。
什么样的男人会喜欢性感的脑袋胜过性感的躯体?
走出舞蹈社,招了计程车,她看着车窗外的夜景一路思索,想着想着,耳根无端发热。
计程车在大学校园附近的巷弄间穿梭,终于停驻在一家隐蔽于老榕下的日式房舍前,她下了车,找到挂在雨檐下低调的招牌,直接走进庭园步道。
宽阔的旧房舍改头换面过,现在是一家创意日式料理餐厅,她在柜台报了订位元者名号,随着服务生在窄廊下前行,停在一间包厢前。服务生轻敲门框两下,她脱了鞋,上了两阶木梯,进入榻榻米包厢。
一现身,包厢里的四名男性立即停止了高谈阔论,为首方头大耳理着小平头的男性最年长,他大嘴一咧,以一口烟嗓大声招呼:“妹妹来啦!”然后瞪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以夸张口吻惊叹:“欸?两个月没看到好像又长高喽。”
她轻扯嘴角,淡淡喊了一声:“爸。”便拣了个角落座位盘腿坐下,旁边一名年轻的瘦个子男赶紧腾出更多空间给她,一边移动一边露出拘谨的笑容;另一名眼神机警的胖男则直接以尊称式向她喊:“大小姐。”
正替她父亲斟上清酒的壮男瞄了她一眼,露出贼忒兮兮的鄙笑,“长高有屁用,长胸才有用啦。”
“麦戛妹妹开这款玩笑。”她父亲笑着喝斥,用力拍一下壮男的臂膀。
壮男是她大哥,粗眉虎眼,鼻梁高耸,方正的下巴中间有道性格浅沟,若非右眉尾有道斜划的历史性疤痕,形成断眉,带了点戾气,长相可谓英气十足。但身为妹妹的她在兄长身上看到的从来不是英气,而是不入流的痞子气。她翻了个白眼,习惯性地不接腔,从背包里掏出手机,不顾包厢里四个表情迥异的男人,低头专心滑起来。
她大哥见状,再接再厉撒气,“爸,你这句话就不对喽,一家人怎么不能讲笑了?除非人家不把我们当一家人,上台北来吃顿饭还要三催四请,来了连一句话都不讲,好像我们欠她钱!拜托,整个台湾尾谁敢给我们脸色看?就你宝贝女儿啦!你当人家宝贝人家当你庄脚空欸,伊是高贵小公主,搵拢是替伊捧茶的啦──”说到心情益发高亢,嘴里滑出一连串极溜的台语。
“麦乱贡,妹妹毋是这款人。”她父亲亲自盛了碗鱼汤笑嘻嘻递给女儿,“妺妹来!厚呷!”
“谢谢爸。”她富含敌意地瞟了她大哥一眼,双手接过碗,当面喝了数口。
她父亲龙心大悦,仰头饮尽杯中酒液,挥挥手道:“跳舞不要跳太累,轻松跳一跳就好啦!有时间转来厝一趟,上次跟你说过的张议员介绍的应先生想见见你啦,有空回来给人家看一下,厚嗯?”国台语夹杂地说着,呵呵笑的同时一面觑看女儿的面色。
她闻言当耳边风不作声,径自低头喝着浓郁鲜甜的汤头。不久,包厢内奇异地安静下来。她抬眼往左右一瞄,四双眼睛朝她聚焦,等待着她的回应。
她暗吸口气,放下汤碗,扶着前额思索了片刻,正经八百道:“爸,你三番两次把猪头介绍给女儿这样对吗?你跟我妈上香禀报了没?有没有发炉啊?”
她大哥一听先炸了锅,酒杯碰一声搁下,脸对着妹妹,话却是说给两人的父亲听,“爸,汝夸买!贡出这款肖话,拢是爸惯坏的,伊当作伊是镶金的──”
“麦激动,妹妹表达意见嘛!”她父亲按捺住儿子,转而对她和颜悦色道:“不中意不要紧,何必戛汝母仔搬出来?”
她抿了抿嘴,转移话题道:“爸,上次那件温泉饭店的合作案谈得怎样?”
她父亲一楞,“哪欸问这个?还没谈好呐,对方很奸巧,不小心不行,我哪欸不知他们当我是盘仔,尤其对方那个大公子,毋简单喔!我不欣赏他啦!目睭生在头顶上,要不是那个董事长有意思,希望合作成功又可以变亲家,我哪有这么憨?半买半送哦?”
默默咀嚼她父亲的话,她垂眼默忖,过一会儿从背包掏出一迭资料递给父亲,“合作计画我研究过了,我修改了好几个地方,你用我设定的条件跟他们谈,看他们怎么说。”
她父亲愕然,看着手里的文件大惑不解,“你给我偷偷印去看喏?你有兴趣干嘛不回来帮我咧?”
未及解释,她大哥抢先爆出如雷轰笑,扔下酒杯笑得东倒西歪,“爸,麦厚妹妹骗去,别人看不出来,伊根本肖想人家大公子啦!喂,亲爱的妹妹,安内毋汤喔,人家大公子也不见得看上你喔。公司的事不用你这个外行插手,好好跳你的舞,有机会我会帮你说情,看大公子有没有兴趣和你相亲──”
体内有根绷紧的弦“剥”一声乍然断裂,她脑袋随即发热,理智停摆;唇一咬,眼一瞪,倏然起身,无预警朝她大哥左肩踹上一脚,她大哥往后跌撞在拉门上,发出巨大声响,拉门不堪男性壮硕的身躯撞击,直接从轨道上松脱,整扇门怵目惊心地往走廊倾倒。
一干人等,连同端着托盘路过的服务生皆大惊失色;她大哥狼狈挣扎两下,一跃而起,恶狠狠朝祸首冲过去,她父亲见苗头不对急喊:“妹妹紧走!”一胖一瘦两名跟班上前快速架住她大哥,她大哥两条长腿使劲踢蹬却构不着她,整张脸胀得通红,只能破口大骂:“好胆麦走!你皮在痒,看我怎样教训你──”
她壮着胆拎起背包,不忘提醒站在中央挡架的父亲:“麻烦爸爸研究看看。”
“我会我会,紧走!”她父亲紧张地将女儿往外推,深怕拦不住气急败坏的儿子。
她溜出餐厅,走远一段距离后,在巷弄里彳亍独行,踢着路边的小石砾,不为人知地满怀懊丧。
破功了。她打定主意不翻脸的,就差那么一点。宙斯错了,她不只模样不够迷人,脑袋也不够性感,她连最基本的淑女修养都不及格。
恼恨不已,她忍不住抓扯头发,低吼泄愤。
躁动惊扰了寂静的夜色,暗巷里,只有家户此起彼落疯狂吠叫的狗儿回应她。
***
夏翰青一掀眼,望见床头投影钟投射在天花板上的时间──六点十分。
他早起了,比往常早了一小时。
他没有赖床的习惯,只要一清醒,他不会多花一分钟留恋被窝,在清醒的世界里思考比昏沉在梦境里更有意义;事实上,他需要比一般人更多的时间。
起床漱洗,喝下一杯现打果汁,动手做简单的早膳,花不到半小时。他稍思虑了一下一天的行程,换了运动服便出门。
他的私人寓所离公司不算远,沿着公车路线慢跑只需二十分钟,二十分钟的轻度体能消耗不致于留太多汗,还可以不被打扰地思考,所以他偏爱一个人的活动,几乎不上健身房。
公司大楼警卫见到他时有些讶异,举手招呼道:“夏先生,今天很早。”
他微笑应了一声,没多作解释便要进电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警卫道:“对了,今天早到了,公司安全门请帮我解锁。”
“噢,夏先生不是第一个到的,已经有其他员工到了。”
他听了并不惊讶,偶尔会有部门员工宁愿早点到公司加班,也不愿晚上多滞留。
出了电梯,公司大门确已敞开,他徐步越过访客等候区,迈入办公区,走了几步,怔住,乍然回首,放慢脚步趋近门口,在那空置多时的新座位旁站定,俯看座位的主人。
终于现踪了,在这样宁静的清晨时分。
是个年轻女孩,趴睡在桌面上,一头丝缎般黑发如瀑披垂在肩背上,露出睡着的半张侧脸,眼睫紧合,唇微张,不知睡了多久。电脑萤幕呈现暗黑,键盘旁边放了一杯超商贩售的咖啡和咬了半截的三明治,她究竟是来公司工作还是来补眠的?
夏翰青想起那名丸子头女孩,仅打了一次照面无法让他百分百确信两者是否同一人,加以这名女孩的腮帮子几乎被发丝遮盖,可供辨识的特征有限。不知何故,想确知女孩是谁的念头霎时滋生。他犹豫几秒,俯下腰,近距离察看那半张脸;女孩鼻息匀稳,显然陷入熟睡,黑发隐隐散逸着洗发精香甜的气味,皮肤白晰倒是吻合,侧面线条则很难判断,女孩一样身穿短裙,桌面下穿着彩色短袜的双足直接踩踏在地板上,一双球鞋甩脱在角落,十分随性。
近身探视没多久,女孩那双密合的眼无预警掀开,和他俯察的视线迎面相对,错愕中,双方同时骤然拉开了距离,夏翰青立刻扳直脊梁,神色转为严正;女孩正襟危坐,双手使劲搓揉面颊,然后抬头望向他,一脸懵然。
果然是丸子头女孩!不等她出声,他先声夺人:“想睡就在家好好睡,何必在公司浪费时间?”说完下一秒转身离开,没让女孩有机会开口。
这真是个失误!好奇心的确不该投注在无谓的人事上,知道空座位上是何方神圣对他有何意义?他方才的举动已失之无聊,甚至有些逾矩。
他随手关上办公室的门,从角落的衣柜取出备用的一套上班服装,脱下略微汗湿的运动上衣和内衣,拿起毛巾擦拭胸膛,准备换上干净内衣和衬衫;忽然,一张兴冲冲的笑脸冷不防探进门内,对他扬声:“夏先生,需要我帮你带早餐──”他应声回头,双方再度错愕。
前后不到五分钟,这是今天的第二个失误,他竟忘了按下门锁,而这个冒失的女孩连最基本的敲门礼仪也不遵守,一日之初的好心情瞬间荡然无存。
他不慌不忙套上衬衫,转身走向还没回过神的女孩,沉声道:“不需要。下次记得,看到关上的门请先敲一下,这点不难理解吧?”
女孩歪了歪头,转了转眼珠子,还打量了一下门扇,极度困惑的表情,“可是,这门刚才明明没关啊!”
他按下愠火,当着女孩的面亲手将门合上,“有的,我刚才就是这样关上的,还有意见吗?”刚说完,那扇门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在两人面前轻轻伊呀一声,从门框弹开了,慢慢洞开到九十度幅宽,直接说明了答案。
两人无言对望,女孩嘴角逸出了忍俊不禁的笑意,眼晴还觑瞄他衣襟半敞的胸口。他僵硬着脸道:“正好,你是总务部的吧?待会通知工人把门锁修好。”女孩手指圈了个OK手势,一脸欢乐地离开了。
夏翰青虽懊恼,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事件不致于影响他接下来的工作效率。
他泡了壶热茶,拿出卷宗资料入神研究,直至九点钟,陆续进办公室和他商讨对策的部门主管占据了不少时间,得空休息时已届十一点钟,他又接听了几个电话,安排了明天几个重要行程。其中一件合作方案让他陷入思考,有半小时之久他在合约条文细节上来回斟酌,低首沉思的盘胸坐姿没有一丝变动,直到前方空气中莫名浮晃着一种不属于这个空间的香氛,他不很明白地抬头搜寻,赫然望见女孩兀立在他办公桌前。他暗惊,女孩一头及腰长发已在头顶束成一颗丸子,黑白分明的双眼含笑盯着他,他一时不解,女孩抢先启口了:“我敲了两次门,你没听见。”
简直无言以对。
门当然是开启的,如果没有特别要事密商,夏翰青的办公室通常呈现开放状态,欢迎任何同仁前来商讨公事,但他入神到有人近身却没察觉倒是头一遭。
他注意到女孩对他说话从不用敬称,端详他的眼神坦荡直接,没有新进职员的羞怯畏缩,他从不希望员工表现唯唯诺诺,但也不欣赏不谙分寸的员工,尤其发生了早上那桩小插曲之后。
“有事?”他冷问。
“夏先生如果现在方便的话,可以移驾一下让我工作吗?主任说你的桌上电脑刚换新,需要加密和安装的防毒软体不知妥当了没?我来检查一下。”
他迟疑了一下,颔首同意,起身移步到左侧,女孩大方绕过桌面落座,又向他要求:“麻烦给我帐号密码。”
夏翰青写在便条纸上递给女孩,顺口问了句:“叫什么名字?”
“我叫范柔。”女孩以小学生被点名般的嘹亮音阶高声朗答,夏翰青不禁一楞──不愧年轻,精神抖擞。
女孩右手晃动一下滑鼠,萤幕锁定画面出现,女孩噗哧笑了一声,很简短,夏翰青耳聪目明,不但听见了也瞥见了她的表情,冷问:“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我只是很意外夏先生喜欢这种长辈图。”她指一下画面。
画面全体以翠绿的叶片填满背景,中央一朵硕大的玫瑰,玫瑰半绽放,纯白波浪形花瓣滚上霞红边,娇艳欲滴,构图简单,毫不出奇。
夏翰青怎不明白女孩的心思?她毫不掩饰讪笑他的选图品味。
“那张照片是我亲自拍摄的,是我家园子里的玫瑰。”他不愠不火解释,“我栽种了两年才开成花,这品种叫‘西班牙舞娘’,有疑问吗?”
“哦?哇!”女孩先是楞住,旋又惊叹,“看不出来夏先生原来是厉害的绿手指耶!”
坦白说,夏翰青闻言并无欣喜之情,他不在意女孩是衷心赞赏抑或虚意恭维,决定和她保持距离,免于不必要的搭话,遂起身走到客座沙发,让她独自完成工作。
很快地他投入原来的思考,凝神聚精到未晓时间的流逝。一通客户电话将他从思绪中唤回,他讲完电话,头一抬,女孩已不在他的高背椅座位上,大概已经完成了工作返回所属部门。可她不打声招呼就此不声不响地离开,行径委实乖异,到底当初是如何被公司录用的?
怀着疑窦回到座位,碰触滑鼠,萤幕画面立即闪现,他定睛一瞧,怔楞。
钟爱的玫瑰记实图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滑稽的卡通画片,草原上一只傻萌的乳牛低头专心吃牧草,前方有个牛仔一脸无奈在大弹吉他,乳牛头上有个内心话框,里头写着──“快点唱完给我滚远一点!”
他揉了揉纠结的眉心,呵出一口火气,忍不住抓起话筒,快速按下内线号码,省去客套前言,“张小姐,我是夏翰青,请教你一个问题,新来的总务助理当初是谁面试的?”
“唔──”张小姐在另一端支吾,“没有安排面试,她是直接来报到的。”
“没有面试?总有人推荐吧?”
“这得问她的主管了,当初缺人缺了好一阵子,总务主任直接把她的资料给我,没有公开面试。请问有任何问题吗?范小姐工作表现不好?”
“……”他思量片刻。不,犯不着小题大作,或许是部门主管用人徇私,若搬上台面反而不利人和。“没事,她表现正常。”
随口敷衍两句,搁下电话,他盯着前方大胆揶揄他的画面,自行按下设定功能,在锁定画面选项中预览其它图片档。游标在数帧他拍摄的园艺纪录照片上游移,他踌躇了一会,决定保留女孩的杰作──何需反应过度?视而不见才是他应有的高度。
他按下取消键。
***
下午四点五十一分,范柔心不在焉。
并非临近下班时分令她开始亢奋,而是她脑海里老是有几个画面轮番播放。
首先是一双眼睛,一双从她到这家公司上班以来未曾在她身上认真驻足过的美好眼睛,在那个令人打呵欠的早晨,竟魔幻般地在眼前显现,与她对望,简直就是个绮梦!
她不过是打盹了一会,却恍如爱丽丝跳进树洞后的遭遇一样神奇──那双琥珀色的瞳仁似一泓森凉的潭水,纵然晨曦穿透亦无暖意,毫无暖意却有股莫名的吸力;秀挺的鼻梁泛着柔光,呼出热息;浓密的眼睫似蝶翅眨动,一惊动即霎时飞离。虽说短暂,那美好的影像她捕捉得一清二楚,男人在她因困倦而趴睡时不知何故起意凑近她,他事后刻意撇清,显然为此感到尴尬,真有趣!
然后是她闯了祸,为了展现下属的贴心,她直接探进他办公室半敞开的门,目睹她从未想象过的情境──男人正在更衣,裸露了整片背脊。忆及这一刻,她情不自禁掩住双颊──不后悔!她绝不后悔!
和那一类猛兽般的大只佬纠结的贲起肌肉不同,他的肩臂和背脊紧实匀秀,略呈倒三角往下收束成窄腰,没有多余碍眼的肌肉线条,看得出平日饮食节制,兼有运动的习惯;肤色亦极自然,没有狂晒成古铜色;重点在他异常镇定的反应,他冷静地套上衬衫走向她,没把泄露春光当一回事,和她说话时,只来得及扣上两颗钮扣的衣领微幅敞开,养眼的胸膛若隐若现。
那是发生在三天前的事了,每思及一次,她思绪就失序一次,心跳跟着漏拍一次,耳根莫名发烫。这绝非好现象。情非得已,她只好转而回想他今天中午的眼神──他刚好踏出会议室,从走廊另一端迎面走来,一身笔挺合衬的优雅西服,加以身材颀长,走动时予人玉树临风的印象;他向每个擦肩而过的员工颔首示意,唯独未待范柔一视同仁,他凉淡的视线横扫过她,再直视前方离去,神色不起半点波澜,完全当她是一堵水泥墙。
很好,再多想那可恶的眼神几次,她就真的跟水泥墙一样灰凉而冷感了。
但她想得不太顺利,因为一整天下来身旁始终有人呱噪不休,包括这一刻,业务部的小林趴在她的隔屏上软言相求:“拜托你再试试看嘛!”
她左手掌根托着下巴,右手指尖喀喇敲着桌面,疲惫地斜觑那张苦瓜脸,摇头不为所动,“我真的尽力了。有些被勒索的档案一旦被加密就解除不了,我们的防毒软体又不是金刚罩百毒不侵。不行,我得上报主管,你可不能付款让他们得逞,公司不允许,再说,付了款也不见得能恢复档案。”
“那些档案可千万不能消失,都是客户资料──”小林朝四周探头探脑,压低了声音,“被发现我工作可能不保。”
“谁让你拜访那些奇奇怪怪的网站了?”她不以为然嗤一声。
“拜托我就去那么一次──”
“得了,你当我是肉脚,我虽然解不了你档案中的毒,我可看得出来你去了哪些网站逍遥,你是哪根脑神经短路了?竟然傻到用公司发配的电脑逛那些地方。”她眯缩起眼,满眼谴责。
“我私人电脑送修了嘛!”
“个人造业个人担,你跟你主管自首吧。”
“我们老大不是问题,会有问题的是夏先生──”
“夏先生?夏翰青?资安又不归他管。”
小林凑近她耳边,“你懂不懂啊?他根本是地下总经理!”
“说话可以别那么浮夸吗?你没看他那间特助办公室只有董事长室的一半大,也比不上总经理办公室的气派,里面的两张会客小沙发都快没地方摆了,我上次进去还差点绊跤勒。”
“就说你不懂了,真人不露相啊!”
“就算是吧,他也管不到你的电脑啊。”
“你不知道公司原本的资讯部门就是他决定裁撤的,完全交给外面的专业负责,听说就是资讯部门的主管出纰漏,让夏先生发现的。”
“喔……”
“算了,我约了客户,没时间跟你瞎扯,总之你先替我想办法,暂时别上报,你的大恩大德我记下了。”说毕两手一拱,右臂平举,腿一抬,金鸡独立两秒,做个武生跑圆场姿势溜了。
人一走,她查看一下时间,马上手忙脚乱收拾桌上随身杂物,一把扫进大口袋背包里,再将电脑关机,抓起椅背上的外衣,像猿人屈蹲身子碎步窜到总机旁,刷了下班卡,再慢慢直起身朝出口迈步。刚穿越玻璃门,一把娇声在背后喊住了她:“喂!你──就是你!急什么啊?”
范柔缓缓回头,娇媚的法务部主管一手扠腰瞪着她,另一手拿着牛皮纸袋作挥汗状,“要下班了是吧?”
她心虚地解释:“我跟人事申请过下班时间──”
“那正好,快!”没听范柔说完,纸袋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把这修正过的合约送到停车场给特助,我说的是夏先生,刚才助理拿错版本给他了,你快追上去,很重要,不可以耽搁!”
“为什么不先打电话通知他勒──”
“哎呀!地下三楼收不到讯号啊,还不快去!四十七号停车格,他刚下楼。”
范柔鼻尖被斑斓的蔻丹强势一指,拔腿便跑。
她似只蚱蜢般在三座电梯之间跳跃,监看楼层数字显示变化,明知没实际用处,还是对着按键又捶又按。
十五层楼就算没其他用户搭乘电梯,直达地下三楼也得花去不少时间,到时人也跑了。电梯朝下移动时她快速思索最有效的方式,一抵达一楼,她窜出电梯,疾跑出大厅旋转门,直奔停车场出入口。
她估计得没错,那辆银灰色休旅车正通过闸门,就要转弯。亟欲达成任务的使命感催促着她,她像进行跨栏障碍赛般张开大步幅奔跑,不顾一切冲向休旅车。夏翰青也许眼角余光瞟到了她,不过是几秒间隙,紧急煞车的同时她整个人趴伏在车头上,接着狼狈地一屁股滑坐在地。
尚未喘过气,夏翰青已火速下了车,绕到车头前蹲下察看,惊觉骚动的停车场管理员也尾随而至。范柔没见过夏翰青失去调控的刷白面色,一时僵住。他伸出双手往她身上按压摸索,从腰腹慌乱地触探到小腿,一边询问:“疼吗?能动吗?站得起来吗?要不要叫救护车?”
“我没事,你别摸了,好痒!”她忙不迭闪躲他的手,为免横生枝节,引起路人围观,赶紧撑扶着他的肩站起来。“看!我真的没事,不用紧张。”她拍拍衣裤上的尘土,为了证明所言不虚,还冲着他咧嘴笑开,跳跃了两下,管理员见是虚惊一场,立刻掉头缩回控制室。
夏翰青怔忡半晌,终于回过神,确认眼前的女孩可活动自如、毫发未伤后,脸色瞬间转为铁青。他攫住她的手腕,阴沉地迸出威胁的字眼:“你要是给不出好理由为什么干这种蠢事,明天就不必来上班了,谁说情都没有用。”
这威胁很有恫吓力,她急忙把手上装着合约的牛皮纸袋递到他眼前,“别生气,你刚才拿错合约了,这份才是正确的。”
夏翰青面色仍未稍霁,他从她手中抽出纸袋,凛着脸不作声,凌厉的目光发出有力的责难。范柔忍不住垂下眼,思考该如何向他赔不是让他消消气,转念间,他已起身丢下她返回驾驶座,发动引擎驶离车道。
范柔目送他疾速绝尘而去,呆站一会,偏头想了想,悄悄笑了。
原来这个男人生起气来是这番模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