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喜怒少形于色,不表示他麻木不仁,范柔乍看无厘头的行径,指标很明显,全皆指向他,他岂会不了解。
这一问,范柔圆眼瞪大,眸瞳闪烁,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吐不出半个字。耳际充盈着歌声,她没有钻研英文老歌的嗜好,平日接触的泰半是流行舞曲或饶舌乐,这首歌似曾相识,或许在哪部电影里听过。她从不喜听任何缠绵悱恻或柔软的情歌,这和她直来直往的性情有关,喜欢或不喜欢是清澈见底的事,没有暧昧地带,不需拖泥带水,更懒怠在自己的小宇宙里自怜自怨,迂回试探。
但当下这首歌,竟莫名敲击她的心,催化她的感官,放大了她脑中的接收器。
男歌手咬字清晰,曲子盘旋在范柔耳际,顷刻间,脑袋里的某个开关被启动了,她忽然听懂了歌手唱出的英文歌词,那么美,那么真,那么动人,代言了她最初的满腔青春情思。
“这首歌歌名是什么?”她突兀地问。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他没有犹豫地答。
无法将目光从你身上移开吗?她笑了,可真贴切。
她轻颔首,“你上台唱过这首吗?”
“……”他愣住。
“你唱一定很好听。”
他瞬也不瞬看住她──她果然来过这里,他曾经有过的直觉是正确的。“你知道我偶尔会上台代唱?你常跟着我吗?”
“是巧合。宙斯有个朋友是这里的驻唱,他带我来捧场那次,恰巧遇见你上台,我很高兴听见你唱歌,你那时候像是另一个人,和在公司时完全不一样。”
“……”他直视她,眼底泛起了不明波光,“所以学法式料理不是你特意打听的结果?你之前没有跟踪过我?”
“我又不是变态。”她不以为然地嘟起了嘴,“有人告诉我你在那里学料理,我的确就好奇报名上了课,不能吗?我常遇见你,那都是巧合,可也很正常啊,你都在公司附近活动,咖啡馆、书店、美发沙龙、餐馆,我们刚好都喜欢去同一家,只是你从不注意我,我多瞧了你几眼罢了。”
他寻思了一下,“所以,你的意思是,从头至尾,你没在我身上下过功夫,一切只是机缘巧合?”
她慢慢扬起眼睫,漆黑的瞳仁异常莹亮,夏翰青暗猜这道题又将被狡猾地闪避过去,但她却启齿了,“不,十六岁那年认识你是机缘巧合,半年前再遇见你也是机缘巧合,其它的,才是我下的功夫。”
他顿了半晌,有些错愕,明知她说话从不修饰,听了还是不大适应,“半年前?我没有任何印象。”
“……”她歪着头端详他,长叹口气道:“夏翰青,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大美人,但你三番两次经过我身边目不斜视,连瞧一眼都吝啬,怎么会对我有印象呢?我都快要以为自己和变色龙一样有保护色了,害你瞧不见我。”
“别夸张了,你在公司我不就瞧见了?”
“在我进公司一个半月后吗?”她圆睁眼,做个滑稽的不以为然表情,“你不信?半年前,你还是特助,你和董事长一起到南部考察一个温泉饭店的合作案,你总共南下了四次,居中牵线的是郭议员。你在我家作客了两次,另外两次过门不入直接上山探勘预定地两次。后来那两次,中间有好事者想做两家的媒,想趁机在饭局里让我们俩见个面,但你都没留下来用饭,我猜你根本没兴趣搭理这种相亲,所以找了借口不来。那四次,我们曾擦肩而过两次,我上山远远瞧过你两次,你没有正眼瞧过我,你连我是圆是扁都不清楚,但我却一眼认出了你。”
“……”他大为惊愕,“你父亲是范宝田?”他早该想到的,从她之前提过郭议员就该联想到才对──不!不容易联想到,范宝田脸上除了一对浓眉,没有一处和范柔神似,连身架也差之甚远,想来她像母方居多。
“嗯。”她脸上浮现赧色,但还是大方坦承:“我父亲是范宝田,我哥是范刚。”
范刚?那位阳刚味十足,勇猛有余,沉稳不足的肌肉男?想起她多次提及的家族史,范刚外形倒和她描述的形象挺吻合的。
“所以,到公司做事,是你父亲的意思?”难道想近水楼台?这是不是异想天开了一点?
“是我的意思,他完全不知情。”她立即接腔。“你坚持不留下用饭,董事长倒是次次捧场,当然或许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开发案能顺利进行,他怎么想的我不很在乎,商人本色,总是想面面俱到。很意外我和董事长聊得挺愉快的,他说你那阵子工作压力大,自然无心接受安排。我知道他在替你缓颊,我其实不介意你拒绝见面,我对这种刻意的安排本来也没兴趣;我想,就算见了面,你也不见得对我有意思。我思考的是,这么多年了,你还和以前一样吗?还是变了许多?你另外有喜欢的对象吗?你不曾和谁论及婚嫁吗?你私底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想知道,非常非常想知道。我认为,我们就算是吃上十顿饭我也无法真正了解你,只有长期作为一个旁观者,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我才有机会看到你的许多模样。所以,我向董事长提议,让我到公司去吧,让我多了解你。他一口答应,他说这对他不过是举手之劳,没什么好为难的。另一方面,我猜他大概想,你若永远对我没好感,我自然就悄悄知难而退了,这样两家都不尴尬。”
她娓娓道来,语气里真心流露,浅白不拐弯抹角的表达,在他的心湖掀起了浅浅涟漪,一阵过了一阵,然后复归平静。。
他同时思及父亲夏至善,竟肯瞒着儿子纵容范柔的小计,除了范柔有别于夏家姊妹们的不拘小节和趣怪的思路让夏至善欣赏,恐怕还有其它心思。
“那么,你现在够了解了吗?”他反问道。“在你费尽心机之后。”
因侧对着光源,他的脸庞有一部分浸沐在阴影里,范柔看不清他细微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平静,没有显露太多情绪,甚至,有点平日凉淡的味道。那凉淡陡然提醒了她,她和他的从属关系,建立在他的不知情下,如今她毫无隐瞒地和盘托出,他只会有两种反应。一是幸运地他对她也有点感觉,愿意给两人更进一步的机会;二是他对她毫无意思,这种一厢情愿的努力应该结束了。
范柔彻底惊觉,她的底牌一掀开,根本一翻两瞪眼,没有任何模糊地带了。
头皮一阵紧绷,她有些心慌起来。
真令人懊恼。回头寻思,到今天为止,他还真没有一点动心的迹象呢。一路走来,她从没想过掩饰自己,她一心用最真实的自己面对他,她期盼若有一天他动了心,也是为真实的她动心,所以没思考过收敛自己。
此刻,紧张动摇了她的心念,她狐疑了,以本色展现自己是不是错了?她从头到尾制造的麻烦不少,他一看到她眉心老打褶,她乐于惹他动气,看到他动气就如同掀了他表情如一的面具,她一直以为无伤大雅,还可以令他留下深刻印象;但,有没有可能,他想要的是懂得完美应对外界,谈吐优雅,至少知情识趣的物件?
现在,她还能说什么呢?在说了那么多之后,他几乎没有太大的反应呢。
身体又多了凉半截的感觉。
那么,就更坦然以对吧!
她从他手上取过玻璃杯,将剩下半杯的饮料大剌剌喝完,调和果汁鲜甜的余味留在喉口,她舔了舔双唇,弯起嘴角笑道:“刚才那首歌,就是我十六岁时对你的感觉。或许当时的我很幼稚,或许我只看到一部分的你就以为是全部,但无论如何,感觉是真实的。现在的我,还不够了解你,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有时候很陌生,有时候又觉得以前的你还在;不过,人都会改变,不一样并不稀奇。我有个爱屋及乌的习惯,只要喜欢上了,好的坏的都一并喜欢,这是我一直没有对你打退堂鼓的原因。但是……”她停顿片刻,看着已空的杯底,怔了两秒,又抬起头看住他,眼神坚定地,“现在你全都知道了,如果你不喜欢有人对你这样,如果你根本没有对我──我可以马上离开公司,没有关系的。”
他直勾勾凝视着范柔,范柔回瞅着他,不闪不避。她读不懂他深黯的眼底语言,她咬牙等待着,他一径沉默着,背着光。
热闹奔放的一首摇滚乐高分贝响彻四周,淹没了其它声音。有个男人拍了夏翰青的肩膀,拿着一张纸和他讨论店内的事,她记得大家都叫那个男人大象。
在一旁等了五分钟,范柔渐渐恍悟了什么。她该给他台阶下,也给自己台阶下啊!她可以直来直往,坦言无讳,但夏翰青从不是这样的人,她不需等他亲自说出口,让她窘迫,也令他难为。
想了想,她掏出车钥匙,连同玻璃杯一起放在吧台上,在激昂的音浪中,她放轻动作,转身踏步离开。
***
病房里。
夏翰青眼看着病床旁的仪器萤幕显示资料,耳听着医师解析病况,病床上那张灰败的脸让他心不在焉,只攫取到几句关键字──“怕就是这几天了……肾功能很不好……这星期没醒过……”
午夜十一点,夜晚的电话通知果然都不是吉祥事,但如是者好几次了,他想,这次不能够再侥幸了吗?
他点头表示知晓,回头向医护人员道:“我明白,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她的家属早签过字了,没有法律上的问题,麻烦让我单独待个几分钟。”
所有人员都退出病房后,他拉了一张椅子靠近病床,双手熟练地擦拭过消毒酒精后,轻轻抚摸面向他、双眼却紧合的青白脸蛋。凉凉的肌肉触感已失去弹性,指尖几乎感觉不到鼻孔呼出的气息,能证明床上女体存在的证据,只有机器上的资料显示。
他凝神望着女子,因为经历过无数回同样的景况,他的内心算是平静。
“你还在吗?还是早就走了?我最近──已经很少梦到你了,不,是很久没梦到你了。”他语气略有迟疑。“你真的想放弃了?没有话想再对我说吗?”
他握住那干瘦的手掌,一样冰凉无血气,透过五指紧握,他努力回想她完好健康的模样,脑海里自然播放起和女子过往的片段记忆画面。
他们青春时的初相识、一起探索世界的相知相伴、进入热恋、大学时的远距离相思、彼此努力的牵系、随时间逐渐减温的热情、没有回应的仿徨、急转直下的陌生变化、对方说抱歉的艰难表情……
他闭了闭眼,做个深长的呼吸,抚平因追溯而波动的心跳。
“因为你,我以为,长久喜欢一个人是可能的;也因为你,我知道这世间什么事都可能改变。爱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你让我体会那么多,虽然不是以我喜欢的方式,但人间许多事,本来就不尽如人意。”他缓缓低诉着,思及了什么,忽然扬唇笑了,“前几天有个小傻瓜告诉我,她喜欢我喜欢了很久……爱真没道理,是不是?我没有立刻回应她,她不明白,喜欢一个人很久,其实是件危险的事,我们俩都有过深刻体会,不是吗?”
“在爱里,或许我们都不是最幸运的人。有句话,在你出事后,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希望你撑过去,醒过来听我说,但,现在不说,我怕太迟了。相识一场,无论你听不听得到,还是想说给你听──”他一只手轻拂过她的脸,倾身凑近她耳畔,哑声吐露:“我原谅你,我早就原谅你了,你不必再心有罣碍了。”
他直起身,俯看始终没有动静的女子好一会儿,才转身悄步离开。
***
真稀奇,连续三天范柔不迟到不早退,乖乖上课之外还留下坐镇柜台接待学员,不再赶得急如星火,并且毫不犹豫地帮忙代课、订便当买咖啡,大好时光全奉献给了舞蹈中心。
这说明了一件事──她搞丢了另一份工作,她的欧巴美梦彻底和她无缘了。
好现象,终于不再失心疯了。宙斯对那位自视甚高的夏家大公子实在没啥好感。范柔虽称不上娇艳动人,家世财力亦远远不及夏家雄厚,可范柔有范柔的好──她年轻活力旺,为人大方乐观,从不斤斤计较,偶尔是直肠肚了点,有时得罪人犹不自知,但和她相处很自在,不必小心翼翼。他相信自有好男人配得上她。
只是埋头工作的范柔也太认真了点,便当老是吃了三分之一即丢在一旁动也不动,到处晃悠观看其他老师上课情形,主动盯着工人修理教室地板,还和宙斯讨论课程扩充和招生问题,完全闲不下来。这种拼命精神以前要是肯好好发挥,他们俩现下应该已经开分馆了。
今天范柔没课,整个人显得安静了些。宙斯倚在办公桌旁,看着范柔俯首在检查帐单和发票,认真的模样令他甚感安慰,安慰之余他的眼角余光瞥到奇怪的地方,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细看她的眼,果然眼白处泛起血丝和红晕,也不知是感染还是过敏所致,有些怵目惊心。
“你的眼睛怎么啦?去照照镜子,红了一片耶。”他关心地问。
“没事,不痛也不痒。”她轻轻格开他的手,顺便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你不会是没睡觉吧?”那张脸显出了万分疲态,唇色变淡,元气消失无踪。宙斯捏了一下她腮帮子,圆脸好像消风了不少,她是中了邪么?
“没睡好,这几天蚊子突然多了起来,我整晚被吵得不能睡。”她垂下眼继续整理发票,连嘴角都没抬一下。
蚊子?宙斯撇嘴想,亏她想得出来,是她的无缘欧巴让她睡不好吧?难怪她赖在这里没事找事做,怕是一静下来就胡思乱想。既然她有能耐排遣失恋心情,他也不好说破,从抽屉拿出更多发票堆在她面前让她整理。她瞄了一眼不作声,往昔会喳呼抱怨的她竟无动于衷。宙斯叹口气,慢慢退出办公室不打扰她。
不太妙,第四天罢了,范柔即显出了败象,那位大公子对她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待会下班把她拖去吃喝一顿吧,聊一聊抒发心情也好,否则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课上一半倒毙在学生面前。
还没走到柜台,轮值的女员工举手跑向他,脸上神情异样,“有人找范小姐,我打了内线没人接。”
下课走动的人群自前方散去,宙斯一眼即望见柜台前长身玉立的夏翰青。
他来做什么?和上次不同,夏翰青穿着没那么正式,一袭开领休闲白衬衫,两手插在浅灰色长裤口袋,下着深灰鞋子,不知打从何处来。不知为什么,他衣着简单不张扬,却自有一种和周遭有着距离的隔膜感;脸上表情淡定,眼神是习惯性的凉冷,仅向宙斯点个头,身子站着不动,没要和他熟络的意思。
宙斯没来由地火从心中起,这男人敢自动送上门岂有放过的道理!
“找范柔?她不在。”宙斯口气没在客气。
“不在?”夏翰青扬眉,弯身把放在脚边的一个大纸箱抱起,走近宙斯,“那麻烦你把这箱东西交给她,我不知怎么处理。”
宙斯微愕,探头朝没封盖的纸箱看去,心下一惊──里头堆积的净是满满的、各式各样的零嘴小吃,花样繁多;他甚至看到其中有一罐腌梅子,一盒芒果青,一网袋百香果,除了吃的,别无它物。这个范柔醉翁之意不在酒,装也装象样点,他要是上司,根本也搞不清她到底是去上班还是去远足野餐的,哪会有好脸色!
宙斯心里尴尬,语气并未稍缓,“夏先生请人送来就是,何必亲自来这一趟?”
“她是我私人请的员工,送上一趟也不算什么。”
“……送什么?我的东西吗?”一颗丸子头冷不防钻进两个大男人间,往箱内直瞧,“欸,是我的东西耶。”头一抬,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范柔笑嘻嘻,她落落大方直视夏翰青,张臂抱起箱子,友善地点了个头,“真是谢谢你,省了我跑一趟。”语气真挚,笑容真挚,像没发生过任何事般泰然自若。
夏翰青不动声色,目光犀利落在她脸上,扫了几眼后道:“还有一箱在我车上,你随我去拿吧!”
“还有一箱?”范柔一怔,“有这么多么?”
“你不知道你是公司的网购王吗?”夏翰青调侃了一句,随即返身走开。
宙斯拉住就要跟上的范柔,叱道:“干嘛还这么客气?你不是打算不做了?”
范柔露出莫名的表情,“你觉得我是那种追求不遂就恼羞成怒的人吗?人家又没做错什么。”
宙斯一愣,松了手。
范柔小跑步跟上夏翰青,两人一前一后步向停车场。她目视他的背影,还是这般挺拔,就是个八风吹不动的男人,她这股偶然吹起的野风如何对他的人生掀波翻浪呢?想起自己先前的孟浪和一股脑热,嘴边失笑起来。
走到车边,他并未打开后车厢,而是转身面对她,突兀问道:“你这几天有好好吃饭吗?”
“当然有喽。”她猛点头,说谎不打草稿。“我这么爱吃,都叫豪华便当。”
“有按时睡觉吗?”
“──当然也有啊!”她先是一呆,立刻咧嘴笑。“不睡第二天哪有力气上课?”
他担心她因为求爱被拒而茶不思饭不想、夜不成寐吗?她看起来是吗?
她自动挺直了背脊,继续挂着笑容,不让眼皮垂耷着,这点出息她还是有的。
“那天话没说完,为什么先走?”他问。
“……”她眸子晃动了一下,又笑,“我看你忙嘛!而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就行了。”
“你真的知道吗?”
“八九不离十吧。”她无所谓地耸肩,话题立转,“我的箱子呢?”
“没有了。”他两手一摊。
“没有了?”她登时傻眼。那让她跟过来做什么?
“本来有的,让小林看到,和斐青他们一起分光了。”
“噢……”她一时反应不过来。让她跟过来就是要慎重其事告知她东西被那群豺狼瓜分了吗?她看看他,他也正在打量着她,以她读不懂的幽深眼神。她今天精神有些散漫,思考迟滞,无法专心猜测他的动机,再说,也没这个必要了。“好吧,吃了就好,反正最近我也吃不下那些东西──”她忽然噤声,立刻弯唇笑问:“还有事吗?”
“有的,上车吧。”他为她打开车门,“带你去吃饭。”
“呃?”她歪了歪脑袋,她连听力都不灵光了?“吃饭?”
“这几天没好好吃过饭吧?”一目了然的神色浮现,“走吧,我做顿饭给你吃。”
***
她真对他如此倾心?
不过四天,原本丰润的双颊像流失了胶原蛋白,呈现微陷感,说不上消瘦,但气色明显黯淡,尤其那双向来清澈似婴儿的眼底,竟出现了血丝,而她一径地敞笑如昔,仿佛一笑便可置之脑后,她真以为他对她视而不见至此?
她倚坐在中岛旁,一手擎着脑袋看着他下厨,微眯眼,嘴角上翘,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却又异样地安静无声,他数度不着痕迹瞟向她,她不小心打了几个盹,不时揉擦双目醒神,那血丝分明就是这样磨擦出来的。
他用上冰箱里现有的食材,简单地煮出海鲜义大利面和蔬菜汤,一呈上桌,她眼皮终于掀开,朝冒着香气的成品端详个仔细,露出了复杂的神情,但看得出受到极大诱引;接着她拿起叉子,埋头将面条大口送进嘴里,十分认真地进食。不间断的吃速说明了她有多饿,连出声都无余暇。
十分钟后,整个盘子吃得无一丁点菜肴残留,一碗汤也喝个精光。他相信他若首肯,她会毫不犹豫将盘底舔个一乾二净。她不像上次极力赞扬他的厨艺,她的吃相对一位厨师而言其实已是最高礼赞。
“吃饱了,谢谢。”范柔放下叉子,朝他微笑,“其实你不用这么麻烦的,上餐馆吃也可以的。”她心里想的是,只要是他亲自下厨,她一概来者不拒,但这样的福利不会再有,多享受一次将来就多留恋一次。
“是吗?我以为你只吃得下我做的菜。”他直言无讳。
这次她没再脸红了。说穿了以后,既是事实,就没什么好不自在的。
“是啊,你做的菜我怎么样都会吃。”她大方承认。
范柔向四周看了又看,还来不及熟悉这里呢,就得永远地告辞了。
夏翰青请她吃这顿的用意她当然懂,他是个行事谨慎周到的人,无法接受她的情意,也不可不欢而散,日后两家生意上也好见面。
她不希望他感到日后可能被这件事掣肘,这是她答应上门作客的原因,毕竟整件事是她起的头,与他无尤。
视线回到他身上,她直起身,向他道别:“我回去了,你忙吧,不用送我了。”
他听若未闻,转头打开橱柜在瓶瓶罐罐里寻找目标,“你到客厅坐坐吧,我泡杯咖啡,一会就好。”
“……”她迟疑了片刻。他还有话对她说吗?她想了想道:“呃──你放心,我已经和董事长交代过离开公司的事了,不会有问题的。”
他转身看向她,笑道:“我不担心这个,你先出去吧。”
夏至善前天早已找他谈过,用了前所未有的不满语气,“你真把范柔当眼中钉还是她又犯了事?怎么全公司就你看她不顺眼?”
当时他也以前所未有的讽意回复他父亲,“爸,您是真觉得温泉渡假村的开发案太重要了,不惜撮合两家变儿女亲家?还是范柔太讨人喜欢了,您舍不得让她离开?”
夏至善首度在儿子面前面色凝结,错愕好一阵,接着愠容毕现,“翰青,你这是在指责我?我没资格安排你的婚事对象?”
“我没这个意思,爸尽可以安排合适物件,只是最好让我先知情一下,否则怠慢了对方不也对大家都不好?”
父子俩第一次在话题上有了冲突,夏至善自儿子的办公室拂袖而去。他们从来就方向一致,利益一致;这一次,他有意地招怒了父亲,却未觉忐忑不安,他真正介怀的是他父亲未言明的底层用意。
范柔再机伶,也未必脱得出夏至善的机心。
两杯咖啡端上茶几,范柔举杯抿了一口,忍不住说:“我们还有没说清楚的事么?”吃饱喝足,她的困意愈来愈浓,圆眼眯成线,不时得使劲眨一眨。
“是。你还有没说清楚的事。”夏翰青不打算对她迂回婉转,从前的范柔和现在的范柔有一点是不变的,一旦交了心,不会再遮遮掩掩。他眼神专注,凝聚在她有些迷蒙的目光里。“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经过多年,念念不忘,不会单凭一点好印象,尤其是在以礼相待的基础上,再怎么喜欢,多年不见,感觉也会慢慢褪淡,甚至消逝。我们之间,仅凭那短暂的一学期,我相信不足以让你铭记多年,你那么年轻,日子应该过得精彩有趣,不致于耽念一个久远前的物件。我想问你的是,是不是还有其它我不知道的原因,令你念念不忘?”
他语调奇异地温和,不像平时在公司即使面色平淡,声音却隐含不怒而威的力道,让人提心吊胆。然而话一出,范柔惫懒的眼皮却陡然圆瞠,捧着咖啡杯的两手僵在半空中。
她想起夏萝青少女时常放嘴边的话──“我哥聪明,骗不了他的,还是想点别的吧……”
范柔自恃伶俐胆大,从不惧怕挑战,但这一刻,这一刻她朝后怯缩了一下肩,几不可察的隐微变化落入了夏翰青眼底。他轻轻笑了起来,向前将她手中的咖啡杯搁下,倾下脸看着她光度转暗的眸瞳,继续说道:“喜欢一个人不用太多道理,但长久挂记一个人总要有点理由支撑。小兔同学,当年是不是我做了什么?我很好奇。”
“……”她紧抿着嘴,徐徐抬起眼睫,与他的视线交接,壮起胆子为自己开脱:“你多心了,哪有什么事。”一出声气势明显弱上几分。
他无声呵口气,从她对面的座位上站起,绕过茶几,直接在她身边并坐。他侧看了她数秒,冷不防挨近她。一连串动作令她困惑又惊愕,他的脸偎靠得相当近,她几乎可以对着他的睫毛数算;他眉眼俱扬,唇角浮起了鼓励的笑意,“怕什么?你都敢偷亲我了,有什么难得倒你的?说吧!我洗耳恭听。”
脑海轰然一声烟火炸开,范柔霎时呆楞,半张着嘴,脑袋里的烟火仿佛窜出她的耳根,蔓烧至她胸口。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第一次亲他时还是第二次知道的?如果是第一次就知道了,他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承受她第二次偷袭的?为何事后他还能若无其事与她互动?又为何迟至今日才点破她?
连串问题当头崩落,没有一个问得出口,尤其当这个男人离自己这般近,近得她的思绪被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暗香严重干扰;两人僵持好一会儿,她期期艾艾说出口:“你──你给我一点……空间,我就……回答你……”
夏翰青禁不住被她的窘态逗笑了两声,扳直上身拉远了距离。他一给出空间,她霍地弹跳起来,疾箭般从他前方窜逃;他反应及时,展臂攫住了她的手腕,一收手便将她拽回沙发,慢悠悠道:“你这一走是打算以后不再见我了?”
她一听,像被句咒语镇住,整个人安静下来,慢动作偏头觑望他;他朝她释出一个无害的笑容,她发现他今天笑得比往常还频繁,多到她不太适应,他还是板着脸比较令她心安。
“什么意思?”她小心翼翼问。
“你不是喜欢我,想经常见到我?”
“……”他今天是怎么了?说话毫不含蓄,她也会觉得丢脸的好吗?
“那就把话说清楚,从实招来,不许避重就轻,我就如你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