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晨昏定省,无论再晚回来,都会现身让程如意看上一眼,他成了一帖安神药,看上一眼带着安神作用,这个神思不属的女人会松缓绷紧一天的神经,绽露一点欣慰笑容。程如意毕竟是程如意,无论变故再剧烈,白日里她背脊依然挺得笔直,头面整齐,鬓发不乱,妆颜不苟,衣饰讲究,气场依旧强大;唯有独处时,她眸底的神采暗灭,剩下呆滞空白。
夏至善堂而皇之多日未归,程如意未置一词,她让自己加倍忙碌,除了置办丹青的订婚事宜,她勤走基金会,出席关系企业的董事会,尽管对业务一窍不通,不过是个人头代表。她表现愈寻常,夏翰青对她愈是展现包容和耐心,他知道寻常的背后很可能是悬于一线的脆弱,他不能任由程如意崩坏,至少现在不能,因此今早她再度向他递出名单时,他未表异议,泰然自若地认真聆听。
“这位是新阳洪亮福的二女儿,今年二十八,刚结束海外实习工作回国,中规中矩的,长得还可以,应该会先担任她父亲特助。”程如意不愧长年投入子女物件的媒合活动,她将从各管道搜集到的周边资讯以电脑表格化,嵌入彩色近照,并且条列出优缺点,一目了然。
夏翰青嘴角忍不住泛出轻笑,给出意见,“再多列一项资料,对方在夏家任何关系企业的持股或任何交叉持股。如果可以,再列出女方的交往纪录。”
“你说得很对。”程如意立刻注记,又指着第二张表格,“这一位元是盛久李伯欣的大女儿,今年二十七,比上一位漂亮多了,自己开了间美体中心,很能独当一面,就是太活泼了点。”
“明白,妈安排就好。”他略过目,便把表格对折收下,心绪未有波澜。
“翰青,如果你自己有合适的物件可以提出讨论──”
“暂时没有,妈安排就好。”
程如意随他起身,伸手为他调整领带,轻声道:“我下午会回娘家,讨论遗产分配过户的事。”
“别忘了带上律师,万一考量不周全总有人提点;不必担心家人多心,况且舅舅他们不也自备了律师?很抱歉我不方便陪你去,但我相信妈会做得很好。”他语多鼓励。
“不会有事的,我父亲一向公平。”说完,眼眶微潮,又道:“从现在开始,该我的我不会有所保留。”
“是,不能强求的,就得设停损点。”他意有所指。
在父母之间求取平衡这一点上他适应良好,情感上的节制训练总能派上用场,唯一能挑战他的耐心的只有一个人,一个他始终无法将其成功边缘化的女孩。
他直接步出大门,朝左侧围墙边望去,他的座车正停泊在围墙边,在晨曦中反映出金属辉芒。
他伸手拉开后座车门,弯腰时迟疑了片刻,合上,转而打开副驾驶座车门,上车。入座后他偏头看向驾驶座,和一双荧荧圆眼对上。圆眼的主人随即朝他绽放出晨曦般的笑容,那是发自心底的愉悦,见到他真有这么高兴?
不只那双圆眼,她浑身都散发着晨曦般的朝气,也许是经常性的肢体锻练,加以年轻,她的皮肤随时都泛着一层光泽,呈现出绝佳的健康状态,也代表着她拥有过人的精气神,以及──过人的毅力。
过去几个月,他可是领教了她的毅力。
“直接到公司吗?”范柔问。
“不,先到厂区。”他不多言,直接在导航仪器上输入地点。
她稳定地把持方向盘,让车身徐徐上路,再逐渐加速。
无论是弯道或窄路,高速或慢行,由她操纵的车体几乎能一路保持平稳,不曾出现急煞或甩尾,让车内乘客不适。这倒出乎他的意料,她不仅能娴熟地操控自己的身体,也同样能操控房车自如。自他第一次将车钥匙交给她,他便发现了这个特点,这不单是熟能生巧之故,想必她平时有相当多机会接触各类型房车,从她初初面对他车上全新的仪表板,却问都不问,便能顺利启动各项功能按键来判断,她的家人当中必有频繁换车者,让她对高级房车性能瞭若指掌。
什么样的家庭能频繁换车?自然是家境不俗,怪的是她全身上下却显不出相衬的大家闺秀得体合宜的习气,有时甚至可谓粗枝大叶,唯有跳舞的时刻,仿佛换了一个人,眼神融入了平日缺少的精魂……
在他发现她所谓的兼差是教舞之后,第二天便把她叫进办公室,进行了一场对谈。
“我想你并不缺钱。”省略了开场白,他直问无讳。
“……”她转动着黑白分明的圆眼,认真地想了想后答复:“还好,除了吃,我有兴趣的东西都不太花钱。”
“你本业做得很好,转职的可能性应该不大,何需来公司兼职?”
“我喜欢到处看看,多点见识。”
“每天坐冷板凳能有什么见识?”他轻嗤一声。
“──说得有道理,所以我每天都在祈祷我的工作条件改善啊。”
黑漆漆的眼瞳有流光闪过,夏翰青清晰览进眼里,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倒是为她的无视嘲弄感到新奇。
这张脸蛋──就一张孩子气的脸蛋,要说她有何与众不同,那就是精力旺盛了点,活泼外向了点,阅人无数的应天培到底是看上她哪一点?那天在餐厅惊见她的共餐对象是应天培,心里兴起更多疑惑。若真有心长见识,起意追求她的应天培可以理所当然地提供更吸引人的机会,何必留在此处?找人好好调查她的背景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用上这么大心神对付一个看似无害的小职员又显小题大作,也失去了乐趣──
乐趣?乐趣?多年来,他决事何曾考量到乐趣这一点了?他向来不对无关紧要的人留心,但不得不承认,这莫名其妙的女孩的确引动了他类似猜谜的乐趣,找人调查她底细无非一翻两瞪眼,留她在身边却可以好整以暇地观望,她究竟想要什么?企图什么?再说,现在不是烦扰他父亲的时候,夏至善看似很买范柔的帐,他不需自寻麻烦。
“身为你的直属长官,这的确是我的责任,之前冷待你,是不希望我刚上任办公室就有闲话,你不会介意吧?”他姿态难得放软,她看上去十分惊讶。
“介意有用吗?”
“……”他楞了一下,险些忘了她那毫不修饰的直言习惯。他想了一下道:“以后我自然会多派给你工作做,但我们得约法三章,以后在公司和我说话别你啊我的没点礼貌,更别说直呼名字,尤其在外人面前。我毕竟是你的长官,这点职场礼数必须遵守,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她眨着满含笑意的眼承诺,“谢谢总经理开恩,让我脱离冷板凳。”
他装作没听清最后一句。不知道为什么,那声嘹亮的职衔听在耳里敬意仅有三分,不听也罢。
分神思索了一下能派给她的工作内容,陈秘书处理公务井井有条,熟悉所有他接触的人面,由她一人掌理方便也隐密,不须再多事分摊工作出去,看来除了生活中的贴身琐事,还真没什么正事需劳动范柔。
“这样吧,这几天我若是有事外出,就由你来开车吧。”他正式宣告。
“啊?开车?”她双目炯亮,掩不住喜色,显然只要能外出遛达,什么差事都无所谓。
“公司原本有司机编制,我还没找到人,你就暂时顶一下吧。”他声色极力平淡,免得她忘形。
说归说,紧接着他出差三天,又把范柔晾了三天,第四天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差使她把座车送厂保养,翌日取车后直接到夏家宅邸来接他。
她果然乖顺地早到了,神采奕奕,和之前满头是汗赶到公司的狼狈模样简直是两样情,外勤对她的确较富吸引力。
到厂区车程一个小时左右,大约上车十五分钟后,习于寡言的夏翰青便兴起了后悔之意。
范柔生性活泼,他早已有数,却忘了她如此能言。他不过是起了个头,应和了几句,她脑袋里不知藏了多久的话匣子便一个接一个开启。
“你大学读资讯,毕业后却在教舞,当初怎么选的系?”通常公司面试时他问上这问题,听到的不外乎几种安全的制式答案,但这个范柔果然给了他独树一格的答案──
“我那时一心一意想当骇客,世界级的那种。”
“……”他眉一挑,很快瞥看她一眼;她直视前方路况,面无异状。
“想想看有多酷!不必出大门一步,就能和顶尖的高手在键盘上过招讨教,一起改变世界。平时想拜访哪个秘密暗网都能不费吹灰之力一探究竟,想给哪个不仁不义的混蛋教训不着痕迹就办到了,最神圣的任务就是满世界寻找大毒枭的金库再给他搬光光,移转到老是募不到钱的慈善组织……”接下来她洋洋洒洒描绘了身为骇客的绝妙好处和大好前程,并且如数家珍般列出了骇客种类及著名事迹,如同江湖门派宗旨各异,听得夏翰青坐立不安,不得不打断她:“后来呢?既然这么美妙怎么变卦了?”
“后来发现自己实在不是那块料,我成绩不差但不是最顶尖的,班上天才好几个,老师出的习题不到半天就能解出答案,我光坐在书桌前编码写程式就得耗掉好几天。偏偏我坐不住,看着别系的室友每天欢天喜地出去享受人生就难受,捱了两年就决定放弃这个志向,当时还难过了好一阵子,三不五时得把自己灌醉才没那么失落。对了,我的酒量就是大学那段时间练出来的。”
他抚了抚额角遮掩窜跳的青筋。志向?这也配称得上志向?她还为此难过到借酒浇愁?“这也没什么,人通常要经过摸索才能确立志向。”虽然他实在看不出现在的她有何远大志向可言。
“是吗?那总经理也是摸索过才确定自己要接班吗?”
“……”他无言片刻,谨言道:“有些事情是不得不然,和摸索无关。”
“不得不然啊……”她语调听来若有所思,“不得不然也是种选择吧?我爸以前在外头打拼做生意,和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周旋,是因为想让我妈瞧得起他。后来我妈升天了,他不想再找个老婆害到人家,只好孤家寡人,可空闲一多他整天唉声叹气,只好继续在外头打拼下去,这算得上不得不然吗?我哥做事就是图一个爽字,他打人爽,喝酒爽,呛我也爽,让女生为他哭哭啼啼最爽,他大概不知道‘不得不然’四个字怎么翻译吧,他每次只要惹了祸都说是为了我们家挡灾,我们家男人还真是──随心所欲的不得不然吧。”
这个范柔,家族隐私三番两次不设防地告诉他,她当他是什么?不过他愈听愈狐疑。这般家庭背景,不会是──黑道中人吧?他父亲对范柔多所维护莫非有部分肇因于此?“你家人很有意思。”他简单附和。
她忽然转头瞧他,言若有憾道:“我真羡慕你妹妹。”
有他这个哥哥?是这意思吗?他低哼一声,对她肤浅的谬赞不觉有任何荣幸,只轻哂一句:“邻人家的草总是比较绿。”
“没坐过的草皮不知道好我才不羡慕呢!”
“……”他古怪地瞟她一眼。
她说的话经常透着莫名的玄机,若追问下去又怕她脱口而出更怪诞的内容──他并非听不得,而是她的话骤听随意无章法,过后却有恼人的后作力,无法视作耳边风,他待会有重要商谈,必须排除干扰,宁可选择不接腔。
他从公事包取出档,决定静下心来再审视一遍待会派上用场的合约内容。他状极专注,阅览过的档直接搁在左手边的置物箱上,好一阵没听闻范柔的动静,正缓下心来,随即听到她“咦”一声,她竟歪了一下脑袋飞快瞄了文件几眼,接着冷不防扭转方向盘,流利地变换车道,超越几辆慢速车,一心二用的程度令人心惊。
“总经理待会要商谈的原来是富康这笔生意啊!”范柔莞尔开口。
分明是话中有话,他面色淡然道:“是又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猜到最后还是得总经理亲自出马啊。”
“你又知道什么了?”他不动声色,暗暗纳闷公司到底还有没有秘密可言?那帮业务部的家伙为何都一股脑把心情垃圾向范柔倾吐?是她无意中散发出人畜无害的特质抑或是她那些宝贝零嘴威力强大到收买了人心?无论是何种答案,这批业务部培养出的人才底气弱是不争的事实。
“我知道的部分和大家知道的一样啊!其它都是猜的。”腿一蹬,她再次踩油门超车,两眼紧盯车流,一边回答:“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件大案子小林一定拿不下来啊,总经理不是下令业务部不准为了拿下订单故意拉低利润,胡乱承诺客户加码售后服务吗?可这案子太重要了,占了公司整年营收三分之一,所以我猜,小林拿不下来就一定是业务部经理出马,经理搞不定不就轮到总经理御驾亲征,不是吗?”
他终于偏头看向她,目光灼灼,“你对我的做法有意见?”
“没意见,只有疑问。”她咧嘴笑。
“说说看。”
“我只是觉得不合理罢了。公司明明有本钱,为什么不聘请超级业务员来对付那些大客户啊?老让那些能力有限的业务阵亡,最后还得层层出动上级长官,不是花钱又劳心吗?到底是业务部螺丝松了?还是公司本着佛心宁可慢慢磨练那些小业务直到翅膀长硬,不愿花大手笔挖角?”
她的灵敏心思令他心头微震,他在商场上的锻链令他不随意看轻他人,只是从未把范柔往深处想,或许不带成见的夏至善看见的比他还要多。
车身此际绕了个弧弯,再直下交流道,沉思半晌的夏翰青略带笑意道:“你说为什么呢?你也不妨想一想吧,如果你说得出个所以然来,我今晚就请你吃顿饭。”
“真的吗?没骗我吧?”她双目瞠得大而圆,日光下莹亮闪烁,喜出望外的程度几乎让不知情者以为她未曾吃上一顿好饭。
他不是没见识过她大啖法式料理的馋相,对美食的喜好几乎是她的日常,一顿饭值得她那么兴高采烈吗?
“我何时骗过你了?”他拢起眉头──他看似轻易食言之人吗?
她有片刻嗒默,眼色有些古怪,但很快又展眉,“好,那我们一言为定。”
车行至工业区,停在一栋厂办合一的大楼前,比预计的时间提早了十分钟。
下车前,两人互看一眼,他指着腕表,“你大概有一小时的时间,会议结束后再告诉我答案。”
合约磋商进行了四十分钟,如夏翰青行前所料,不利我方的条件对方一一提出,丝毫不让步。夏翰青完全不在上头纠葛,豪迈地尽皆同意,对方心情大悦,对于他附加的几条有蹊跷的但书也省去字字斟酌了,双方迅速敲定内容。
这份合约乍看对方讨了便宜,实际运作起来却多所限制,夏氏公司不易吃亏。夏翰青侧面打听过,对方要的不过是台面上能向上级交代得过去的合约,更换供应商兹事体大,不可能轻易实施,可惜小林未能掌握对方想法,在细节上做无谓的坚持,硬碰硬自然挫败。
待双方签字,夏翰青暗松了口气,走出大楼时阳光普照,映衬出他的好心情。
他朝停车场稍环顾,便瞧见了他的座车和他的临时司机。
范柔站在车身旁,背对着他,直立站稳,两手呈大字平张,左脚打直,右脚往右侧高抬平举,那是个标准的瑜珈平衡姿势,没半分摇晃。接着她又做了几个高难度伸展动作,身体水准前倾时像飞鸟展翅,又做金鸡独立,不管如何拗折肢体,她似乎拥有绝佳的平衡感,始终屹立不倒。
看似一刻闲不下来,但她每个完整姿态却能静置在空中良久,他很清楚,心神若不集中,绝对无法达成平衡。他好奇的是,这一刻,她的脑袋在运转些什么?
他徐步趋近她,距她半公尺处站定。她恰好松开手脚,移转方向,换另一侧抬腿,手朝后握住脚尖,如天鹅般丰姿直视前方,眼角余光恰巧扫到身后进逼的影子,她一分神,摇摇欲坠,他下意识往她腰间扶了一把,紧实的肌理触感清楚传递至指尖,他忽觉冒犯,手又缩回,她已解开手脚站稳,回头见是他,立即绽开欢喜的笑容。
“这么无聊吗?有没有一点后悔跟出来?”他若无其事露出淡笑。
“不后悔。最近到舞蹈中心时间变少了,我得找机会练练筋骨柔软度──总经理刚说请我吃饭是真的吧?”她陡地转变话锋。
“吃顿饭罢了,有什么真假好争论的?”他十分不解向来大而化之的她为何在枝节问题上执着,“何况你不见得答对。”
“总得先说好嘛!吃什么都可以吧?没有限制吧?”她伸长脖子凑近他的脸,眼底满溢着期待。
“不用担心,你想吃的我应该都请得起,就是有些一位难求的餐厅不见得马上订得到,你就不能太坚持了。”他没好气地保证,忽然有些后悔和她玩起这个对答游戏,她那好玩的性格让严肃的他有些累。
“太好了!”她兴奋地抚掌,胜券在握的模样令夏翰青十分无言,一顿饭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我猜,公司不想挖角超级业务员和经费无关,超级业务员到哪都能生存,只要出得起大钱,他们就可以为任何公司卖命,拿到大订单,带来以往公司谈不下来的客户;但相对的,他们忠诚度必然也低,万一有别的公司杀红了眼,不惜用重金挖角,他们一定不会留恋,对吧?”
夏翰青双臂盘胸,一手支额,静静凝视她。这个范柔除了享乐,倒还擅用脑筋。他沉吟一会道:“这不难猜,业界现况本就如此,这就是你的正确答案?”
“还没说完嘛!”灵动的眸子左右晃动,“超级业务员一走了之便罢,还顺道带走公司原有的客户,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公司以前应该是吃过大亏吧?”
“只答对一半。”他略感讶异,“还有吗?”
“唔……”她努努鼻头,视线定在他脸上,“公司的营收虽然有三分之一靠那些大订单支撑,但还有三分之二是长期客户,或是中小规模的订单,那些靠现有的业务员就可以搞定了,省钱又保险,偶尔遇上搞不定的大案子,就让主管辛苦一点亲自出马,反正抢大单的机会一年出现不了几次,不会太伤脑筋,所以这是公司一直没有很想挖角的原因,对吗?”
“……”他凝视那双清澈分明如孩童的眼,刚才她就地练起瑜珈,心里盘旋的净是这些内容吗?他真要怀疑有人偷渡答案给她了。“晚上想吃什么?”
“……”她呆了一呆,接着咧开嘴,扬起唇角,乐不可支地跳起来,双手抓住他的左臂猛摇晃,“耶!答对了、答对了,有饭吃了!”
他被她晃得连站都站不稳,吃惊又尴尬,不得已握住她的手腕加以制止,“够了!不必这么兴奋,你还有什么没吃过的?”
“你做的料理啊!”
“──什么?”
“我想吃你亲手做的料理。”她朗声道,字字清晰,定定看着他。
不知何故,条件是他提出的,他却有上了当的感觉。
两人动作凝结,彼此的手尚交握着,范柔仔细盯着他的面庞,低喃:“你不会又要食言了吧?你刚才答应我吃什么都可以的……”
“什么叫又食言了?我何时对你食言了?”他忍不住对她的口不择言起了恼意,“你要求的没在我们约定范围内──”
“你也没排除这个选项啊。”
“这超出我原先的设定──”
“你耍赖,你不认账──”
“注意你的用词,我不是说过你说话要有礼貌──”
“我还有个补充答案。”她迅速截话。
“什么?”
“你的问题我还有个加分答案,你想不想听?”
他的直觉是对的,不该开启游戏的,她一向好玩,怎玩得过她?但他居然想知道答桉。一个称不上通透世情的年轻女孩,和他小妹差不多的岁数,他看过她的履历,二十五岁刚过半,比夏萝青还小半岁,竟然敢和他谈条件,那份机心,源自于胆大妄为,还是不知天高地厚?她以为公务以外的事物他都懵然不察么?她一心一意想尝他亲手做的料理,必然是想亲近他,他会不明白么?可他若一味排斥,如何得知她的真正意图?
他慢慢扯开范柔忘情攀握的手,习惯性地与异性保持分寸,平静道:“你说吧,我听,说得有道理,我就如你所愿。”
话一出,她眸瞳重获光采,唇弯弯笑了。倾着头,她不疾不徐回答:“不找超级业务员还有个好处,每遇到大案子,万一业务部又阵亡,总经理为大局想一定亲征救援,若是意外输了,可以推说竞争对手太强劲,反正做生意本来就有输有赢。再说,这原本是业务部的责任,上头帮忙抢业绩还不感激涕零?若是赢了,总经理不但受到全公司上下肯定,证明了能力不同凡响,还给了业务部台阶下。而且啊,我猜通常是会赢的,因为光是头衔的份量,一出马对方就有了三分面子了,加上靠人脉得来的内部消息,提供的价格一定刚刚好,输的机会应该很小,我说的对吗?”
她的声音嫩稚清亮,把答案说得简单明了,头一回,他对她流露出激赏的目光。“回去列张单子,想吃什么菜写上去,这周末我在寒舍恭候光临。”
***
大门是虚掩的,方便她自行进入。
她推开门,跨进玄关,顺手合上门。
站定后,她使劲咬了食指指尖一口,再狠掐腮帮子,啊,痛感入心,确认自己没在作白日绮梦。
她果真置身在这里了,置身在只属于夏翰青一人的私密空间里,她曾经奢想过无数遍此情此景,待两脚踏进了玄关,站在冰凉的抛光白玉石砖上,还是缺乏踏实感。
她抬起头,仰观高耸的天花板简单大器的设计,低下头俯看洁净透亮的地板,伸手触摸泛着木质香气的玄关屏风;往前走向客厅,抚过松软的沙发椅背,附近一组环立的高级音箱很吸睛;朝左方墙面望去,挂着几幅色调偏暖的抽象油画,瞧不出名堂,但就是赏心悦目。室外光线柔和地漫进每一处角落,风微微撩绕。这个地方处处低调内敛,大面积使用浅灰与白,神奇的是在充足光照下竟不显单调。她张大眼,兴致勃勃地将每一方寸空间尽览眼底;激动地深呼吸,吸纳有着夏翰青气息的空气。
如果屋主不是夏翰青,如果映入眼帘的景物并非出自夏翰青的手笔,范柔鲜少像照相机般将触目画面细细记忆起来。她亲族繁多,长辈又交游广阔,自小见识过各式华丽绚目或异乎寻常的住宅景观,早已见怪不怪,很少感到新奇惊艳,她这激动的感觉分明是──爱屋及乌吗?是这样吧?
她在客厅绕了一圈,弯腰伸手在地砖上一捺──这个男人是怎么维持纤尘不染的?他雇外人来打扫吗?
慢慢晃到厨房,流理台前的夏翰青听见动静,转过身来。
他一袭米色居家服,头发松松覆在前额,站姿轻松,少了平日上班时外表予人的犀利感,依旧一脸清俊,只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先喝杯果汁吧。”他递给她一杯鲜绿色的浓稠果汁,接着眼神怪异地扫了她周身一圈又一圈。
范柔不得不跟着低头检视自己──有问题吗?为了正式造访,她明智地摒弃平时最自在的运动衣,上身套了件灰色削肩紧身短上衣,下身配了条黑色开衩及膝片裙,乍看身段秾纤毕露,其实裸露的不过是肩头和两只臂膀,以及走动时若隐若现的双腿,穿上休闲小布鞋后只能称得上小小的性感休闲风。她十分确定自己没什么不妥,可经他利眸周身扫描过后,莫名地生起露出藕臂是一种罪恶的心虚感。
但她心里很快甩去罣碍,想让夏翰青瞧顺眼本就不容易,哪天他见到她大加赞赏才是奇迹吧。
一口气喝光果汁,她露出惊喜的笑,“好喝。”
“到外头随意坐吧,我准备料理需要一段时间。”他笑意淡淡,语气淡淡,防卫心也淡了些,她本来猜他在自宅内照样穿着整齐等候她的。
“不坐,我想看你做菜。”她两手负在身后,在中岛料理台旁站得笔直,满脸笑盈盈。
夏翰青直视范柔──这个活力十足的女孩。或许称之为女孩并不恰当,她足二十五岁了,是个女人了,举手投足却不时让他想起妹妹夏萝青,没个矜持和修饰,但她远不止如此。有些东西是掩藏不住的,例如发自心底的欢喜;有些东西是粉饰不了的,例如对一个人的机心。这两样同时汇聚在她身上,他若年少轻狂,或许会为之动念亦未可知,如今,要吹皱春水是困难了。
“我学艺未精,你看热闹就好,反正你吃的兴趣也是大过做菜,要看到你掌厨应该不容易。”他直言不讳,回身继续料理食材。
被揶揄的范柔一点也不尴尬,她凑过去,看着夏翰青修长的手指握住整只龙虾放入沸水中汆烫,再放进冷水冷却,她面露兴奋地观看,一面辩驳道:“我是爱吃,不过我偶尔也可以做菜的,做给我喜爱的人吃。你放心,我将来要是有小孩,一定把孩子喂得白白胖胖,不会饿着他们。”
“……”他听了微愕,想回说自己并不担心这一点,又怕越扯越远,宁可听若罔闻,转移话题,“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舞的?”
“十二岁那年。”
“哦?不是从小学起?是兴趣吗?”
“起先不是的。”她开了话匣子,“是当时我妈看我成天和我哥斗得你死我活,她管不着我哥,就把我送去附近山上寺庙办的儿童学佛营修身养性,送去第四天我就被退营了,因为我把偏殿的小木鱼偷到寝室当碟仙道具玩,半夜又溜到大殿前把水池里的锦鲤喂到翻白肚。我妈气到偏头痛发作,三天不跟我说话。后来再接再厉送我去学书法,那位书法大师人虽然老得不象话,头脑倒很清醒,他看我画了几天鬼画符,又摔破他的宝贝砚台后,很诚恳地建议我妈,想要清净有两个法子,一是送我去看过动儿门诊拿药吃,保证乖得不得了,一是送去学打拳受点皮肉苦,回家就没精力和我哥斗了。我妈挣扎了几天,吃药万万不能,学拳万一不慎把我哥搞到一拳归西更糟,于是想了个折衷办法,送我去学跳舞,就这样。”
“……”夏翰青镇定地将龙虾卸壳去肉。
他该想到的不是吗?范柔哪一点像那些自幼穿着芭蕾舞衣练舞的可爱小仙子了?她的直白不修饰再度令他开了眼界,她对形象两个字没有任何概念吗?倒是经她几次漫不经心地披露,他对她那位水火不容的兄长起了一窥卢山真面目的想头。“不管怎么样,找到衷心喜欢又擅长的事并不容易,这一点值得恭喜。”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哥要是像你这么想就好了。我哥常说猴子跳舞跳得再美妙还是只猴子。”她盯着他把虾壳放进烤箱烘烤,没注意到他手僵了一瞬。
烘烤的空档夏翰青悉心准备数种香料和蔬菜食材,再和烤好的虾壳下锅炖汤。炖煮的同时他接着准备前菜,先将前一天腌制好的田鸡腿香煎至金黄酥脆,又另起油锅翻炒香料,整间厨房逐渐香气四溢。
范柔看得眼花撩乱,也被刺激得饥肠辘辘,她在一旁目不转睛,暗吞口水,直到他舀了一小匙怪里怪气的酱汁到她唇边,以鼓励的眼神看着她,“尝一尝,看有什么感觉。”
她呆了一秒,他的声音透着少有的期待,和平时的冷淡平直很不一样。她听话伸舌舔进嘴里,酱汁一触及味蕾,前所未有的口感令她面色遽变、泛光、猛点头,“好厉害,你掺了什么魔法进去?”
他噙起了笑,含蓄地回答:“做了一点小实验,应该是芥末的功劳。”
“啊,中奖了,中奖了。”她兴奋地捂起了面颊。“我好幸福。”
夏翰青不很明白她的中奖了意谓着什么,她那率真的反应却能让掌厨者不由得心花怒放,这一点当她尝到完成的龙虾浓汤时得到了强烈的证明。
一接过汤盘,她直往嘴里送浓漡,也不怕烫,一匙接一匙不停歇,中途陡停,笑咪咪问他:“你看得见我吗?”
“为何看不见?”他不明所以。
“我成仙了啊!”她咧嘴笑,“好喝到成仙了啊。”
吃到前菜,她每咬一口便点个头,睫毛不住搧啊搧的,终于直视他抱怨:“我食量很大你不知道吗?怎么可以只给我两只田鸡腿,你那盘也给我吧。”说着叉子便伸过来毫不客气从他盘子上叼走,“不可以跟我计较,也不知道以后还吃得到吗?”那懊丧的模样简直像将要和情人分手。
到了他不吃的主食烤羊排,她吃了一半眼里闪着隐隐泪花,幽幽道:“你确定不吃羊肉吗?你尝一口吧,你腌的酱汁加了神秘的毒菇吗?我完了,我好像把舌头吃进去了,你真狠。”
最后是干贝奶油炖饭,她没哼半个字埋头把整份下肚,将盘底汁液刮光,不留半颗米粒。最后抹了抹嘴,一手抚着肚子,起身道:“我可以对厨师表达我的感激吗?”
一顿饭下来,范柔以各种方式回馈他最高礼赞,若说是虚应的演技,也未免太出神入化了;他世面见多,通常对别人灌的迷汤有免疫力,范柔充满情感的赞扬,竟无端让他冰凉无感的心融塌了一小块,暖意渐升。
他背靠流理台斜站着,淡淡地莞尔:“你刚才说得够多了,还想说什么?”
她直接走向前,张臂轻轻拥住他,脸颊贴靠在他胸前,“谢谢你,太棒了。”
一阵木楞,他动也不动。
她在做什么?他怎么想也想不到她热情如斯,究竟是对他全然不设防,还是她天性所致?她冷不防的拥抱可以勉强归之于西化礼仪,他在国外求学过,绝非不懂变通之人,但她凹凸有致的身躯轻贴着他,隔着棉质轻薄的居家服衣料,他明显感觉到女性起伏的线条,同时嗅闻到来自她身上熟悉的香氛,感官的接触令他颇为错愕,原本不喜的香气窜入肺腑,竟产生一股不明的撩动。
未及回神,她已松开他,离他两步远,给了他甜甜满意的笑。
“有甜点吗?”她怡然自若问。
他迅速定了神,转头打开冰箱取出杯装提拉米苏,递给她。
她将上方点缀的酒渍樱桃含进口中,暂态眉舒眼弯,“天天这么幸福就好了。”
“你想发胖吗?”他轻笑。
“有什么关系!”她翘起下巴。
是没有关系,她的人生里泰半只求开心,不计后果吧?
他搁下还有剩肴的盘子,走到中岛另一边,擎起已醒酒半小时的红酒,为自己斟上一杯,习惯性晃动一下酒杯,鼻尖凑近杯缘深吸浮晃的酒香,浅啜一口,再徐徐咽下。
“我也要。”她自动取了酒杯,斟上,学着他品酒的动作,有模有样地喝下。
他忍不住嗤笑,调侃道:“要发表高见吗?”
“我不懂酒啊!我只会喝。”她坦承。“好喝就行。”
酒液入腹,暖流渐升,范柔抬眼端详他。这个男人啊,不知道自己专注的样子有多迷人吧?那不慌不忙的料理神态,端上成品时美眸里散放的喜悦光芒,让人分秒移不开眼。她在味蕾被深深挑逗惊艳的刹那,思及他为了履行承诺,煞费周章准备了所有的食材,未用一般的菜色打发她,反而投入了创意,不停在细节处展现惊喜,感动的泡泡不知不觉塞满胸臆,促使她就算被误会也要送出拥抱。
她不后悔刚才发生的情不自禁的拥抱,她清楚感觉到了他的僵硬,但……不算随和的他,既没推开她,应该是不再对她反感了吧?
再倒了杯酒,一手托腮,隔着杯缘望着他,她发出轻叹:“夏翰青。”
他抬眉,以眼神回应。在公司以外的场合她直呼他全名,他无法有异议,也无从计较,她一直随心所欲惯了,限制她不过使自己伤神。
“夏翰青。”她又唤,许是吃饱了又喝了酒,她声线有几许亲昵意味,“你以前有没有见过我?”
“……”他暗讶,放下酒杯,不得不凝视她。
多突兀的问题,在这个时候。但她表情认真,没有玩笑的迹象,泛红的脸上仿佛有抹期待,她期待什么?
时间很多,他愿意认真思考她的提问,在微醺的目光中,再度审视她的脸孔。
弯弯浓眉,清亮的圆眼,不够高挺的小巧鼻子,不服气时习惯撅起的丰唇──不管再看几遍,依旧一张孩子气的圆脸。她进公司好几个月了,若说他对她的印象始终如一,实是违心之论;她聪明滑溜,说话时表情活泼生动,待人爽落,有些男孩气,对多数公司同仁来说,尤其是男同事,她绝对是讨喜的;纵然他管理公司严格,也不得不承认她有让他手下留情的潜力,只是,从年少至而立之年,这类模样的异性未曾令他心动过,怎会留下深刻印象?
他澹定回答:“没有。”
“真没有?”她圆脸再凑近些。
他果决地摇头,“真没见过。我记性不坏,记得的话一定告诉你;还是──你见过我?”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自小家族活动多,亲友数量不及备载,渐长夏至善便带着他出入某些较单纯的社交场合,成年后进入家族企业工作,参加的应酬多不胜数,一面之缘的更不在话下,不可能一一细数,铭记在心。
“我以为我见过你。好吧,没关系的,那就从现在开始认识我吧。”她大方地笑,失望却渗进她的眸底。不能怪他,他必须记忆的人事繁多,她不是最特出的那一个,早该被汰除在他的过往洪流中了,再说,她真心渴望他记住那个她吗?
“我已经认识你几个月了。”他喝完手中的酒。她以为他那么容易打发?她显然并未吐实,他们之间必然有过瓜葛,在他不经意的某段岁月中;但她显然没有意愿揭晓,她心里到底有何芥蒂?
“夏翰青,时间还早,我们来玩游戏吧。”眼珠一溜,她开心地提议。
“……”游戏?真是神来一笔!他脑海掠过一些想法,不是太正面,在他的地盘,她能打什么主意?“什么游戏?”他口气稍冷淡,未如她一般兴致高昂。
“我们来玩跳棋吧。”她冷不防从背包取出一个扁长形木盒,放在桌面。
“跳棋?”他目瞪口呆。哪来的念头?既是随身携带,代表她早有此意,她为何想和他下跳棋?
“不过光下棋不好玩,我们来订游戏规则吧。”
“……”他警戒地注视她,他向来不喜由他人设赌注或规则,范柔不是什么乖顺之流,他可不希望游戏变调。
“别紧张嘛!”她看穿他的迟疑,别具意味地眯眼笑,“放心,我对那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脱衣游戏没兴趣,不会强人所难的。不是心甘情愿的我才不爱看。”
“听你说的什么话!”他眉心立刻打褶,抛出一记谴责的白眼,却换来一串被逗乐的朗笑。
要这个范柔一时半刻正经说话似乎很困难。他心头有些不是滋味,那语气里分明暗示他必是输家,她哪来的自信?“说吧,不麻烦的话可以考虑。”
“不麻烦,替你解决问题罢了。我不懂酒,不过我倒知道好的红酒一旦开瓶了不喝完放着就走味了,你的酒一定是好酒,我们今天就把它喝完吧。先说好,输棋的人就得喝一杯,一瓶而已,很快就喝完啦。不用担心,我酒品很好,绝不会发酒疯,至于你,我应该不用担心你吧?”
对于她没来由的自信口吻,他瞬间有啼笑皆非之感,斩钉截铁道:“不用。”他饮酒素来节制,即使难得过量也只是静静安睡,未曾失控。他本想说,两人简单对饮即可,何用花时间下棋?且还是下这种他搁罝多年未碰的棋类。重点是,她不见得会赢啊!话到嘴边还是吞下,他有心理准备待会替她担上几杯,多余的话不必多言。
范柔怀里揣着木盒,笑道:“我超喜欢你的沙发,我们移师到客厅去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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