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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 拾壹 独活(2)

  终于,这天到了。

  偌大的木府破败无人。

  结界破碎后,恶言之力流窜进木府,人与非人都不敌,四季花朵失序绽放,虽开得灿烂却都失却颜色,芬芳太过浓郁,甜得近乎腐败。不仅是花与树,就连砖石都被玷污。

  该是欢腾喜庆的大婚之日,这会儿竟听不见半点动静,就连震天作响的恶言也停了,静谧得太不祥。

  无人伺候的姑娘,独自穿起嫁衣,她穿上的嫁衣,是五百岁树龄的两株合抱茶花,重瓣的那一色,而嫁衣上绣线用青得近乎黑的苍色,是他前世为皮毛、今世为衣衫的色。

  这都是她特别选的。

  白嫩的小手拿起婚冠,因没有鲜花可用,金丝掐边的枝叶就围绕着她乌黑的发。她将遮面的小珍珠串分开,拨掠到耳后,清丽的小脸不施脂粉。

  穿绣鞋时,珍珠流苏在耳边哗啦哗啦轻响。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的力量所剩不多。

  姑娘一步一步走过碎裂楼台、无砖的泥地,来到木府的石牌坊前,面对魔化的公子与左手香,以及传播恶咒、心怀恶念或被恶言影响,因蚊毒发作而不信她的人与非人们。

  还有,手持妖斧的雷刚。

  就算雪山坍塌、砚城破碎,花不再是花、沙不再是沙,存在的一切都不存在,只要雷刚的心里有她,她就不消不灭,能化解千难万险,即使对抗魔化的公子与左手香,以及那些同谋,她也不畏惧……

  而他,如今却站在她的对立面。

  “我们都在等你。”

  公子来到雷刚身后,看着身穿婚服的姑娘,语音和善、声调悦耳,所说的每个字都伴随微光,落到洁白衣袍上,再滚落到地上,魔言持续茂盛生长,由脚处悄悄入体,钻入人与非人的心中。

  仍有大妖的旧友们陆续到来,观望此时景况。

  “魇告诉我,你连他的梦都干预。”

  他怜悯的摇头叹息,流转幽光的双眸看了看一身苍色、僵硬如石的雷刚。

  魔化前,他曾收拾魇。

  得了丁旺的心后,不仅对云英的记忆回来了,妖与魔物也畏惧魔力,纷纷前来侍奉,争相把所知都吐露给他,而魇虽然微小,但窥见的却很关键。

  “他在梦中看到的,都仅是你想让他看到的。”

  公子一字一句,说得慢而清晰,声音虽不大,但现场的人与非人都能听见。

  一旁的黑龙咬牙,暴跳如雷,七窍都冒出烟。

  他厌恶极了姑娘。厌恶她的随意役使、她的故弄玄虚、她的多管闲事、她的诡计多端,曾想亲口把她狠狠咬碎。

  因为厌恶,所以他了解她。

  “喂,那女人最在乎你,不可能做出对你不利的事!”

  他曾被蛇鳞所惑,怒闯木府,看见她躺卧在雷刚怀中,在隐蔽能力时最脆弱,只信任这人……不,是这鬼……的守护。

  那时,雷刚严凛伸出一指,就让他这个堂堂龙神动弹不得。那股力量,原来是残留在魂魄里的妖力。

  黑龙的竭力吼叫,尚未传达出去,只在近处就被小“口”争相吞咽,无法传播出去,不能有任何影响。

  魔的声音又问:“真相是什么?为什么非要瞒着他?”

  因有爱有恨,又爱又恨,遂由爱生出极深恨意的破岚,斧面凛凛蓝光带着一丝黑,受到魔的言、魔的力催化,斧刃迸出一线,而线很快扩大再扩大,形成一面薄透的膜,浮现在众人面前。

  薄膜上浮现的,是姑娘。

  清丽得像十六岁,却又不是十六岁的容颜,清澄如水的双眸、纤纤长睫眨动时,眸中水光盈盈,格外惹人怜爱,让人与非人都沉迷。

  长长的、乌黑发丝泛着柔和美丽光泽。粉润的唇瓣,轻轻微笑时,足以让砚城内外所有花朵自惭形秽,引来无限爱恋。

  薄膜上的幻影,是五百年前的姑娘,跟现今穿着嫁衣的她实体相迭,穿着与打扮不同,神情也不同。幻影里的她,唇瓣噙着笑,姿态柔弱无骨,用脆甜的嗓音说着:

  ※  “我最在乎你,却不爱你。”  ※

  她这么说,笑得天真无邪,没有一丝一毫的罪恶感。

  ※  “都是虚情假意。”  ※

  曾发生过的旧事、曾说出口的言语,被当众揭露。

  幻影的笑,遮掩薄膜后忧伤的眉目。

  受破岚托付,从邪门而入,大妖昔日的旧友们,看到当年真相,全都面色凝重,齐齐望向站在幻影最近处,将前世点滴看得最清晰的雷刚。

  红袄绿裙,虽年已千岁,模样仍是女童的蔘娃,最先走上前来,语重心长的劝说着:“昆仑,你不能再信她。”

  她喊出他前世的妖名,因深知好友重情重意,所以更为他的经历痛心。

  “是破岚让我们知道,五百年前你被她欺骗,竟为这座城牺牲,而她撇下你独活,还成为神族。”

  蔘娃转头看向姑娘,斩钉截铁的说道:“昆仑,此女不可信!”

  手持铁棍的牛头人、羽毛灿烂的三足金乌、双目赤红的月宫白兔、身高几丈的患、全身长满眼的太岁、肤色灰绿的庞大树人、面如冠玉的金毛九尾狐,还有喙爪是铁、角是金刚的大鹏金翅鸟,也愤慨苦劝。

  “此女不可信!”

  矮胖的黑衣鬼、高瘦的白衣鬼、穿戴红色斗篷的小女孩、长着长鼻子,浓眉红颜,挥舞一双大翅膀的天狗、貌如十八九岁,手指细长如鸡爪的美少女、八足的灰毛神驹、吹笛的男人、背着大布袋的富态老人等等,全都异口同声:

  ※  此女不可信!  ※

  新的言语推动旧的言语,渐渐重迭,如似吟诵。

  ※  姑娘不可信。  ※
  ※  此女不可信。  ※
  ※  不可信。  ※
  ※  不可信。  ※
  ※  不可信。  ※
  ※  不、  ※
  ※  可、  ※
  ※  信!  ※

  声音太大,从耳入心,消弭信任,迷惑过甚就以为是真。

  手持妖斧的雷刚,微微挥手,薄膜乍然破裂,现出身穿婚服的姑娘。被设下的封印破碎,所知皆是谎,先前她对他展露的情意多深甜,此时他受的伤就有多苦痛。

  “为什么?”

  他问,连开口都艰难。

  清澄双眸蒙上水雾,她因为有愧而低头,落泪时的模样,比十六岁幼小得多。婚服上的苍色绣线,耻于为她增色,纷纷绷断缝线,挣脱红色布料,一缕一缕流泄落地,婚服再没有绣纹。

  “雪山生病了。”

  她说出真相。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公子恍然大悟。

  “你,竟也是山药。”

  雷刚、昆仑,不论是哪个名的他,因太过讽刺的事实而苦笑。

  “是你将我埋在雪山下?”

  吐出口的每个字,仿佛都沾着他的血。

  她注视着他,泪落如断线珍珠,无言点头。

  为了维持砚城的平衡,历任砚城的主人、木府的主人,都必须在五十年责任期满后,牺牲最在乎的那人。

  上任主人公子,爱妻云英被这任责任者姑娘埋藏在雪山底。

  上上任主人,另一个公子的妻子,则是被上任公子埋藏在另一处。

  而当年,却是她亲手埋藏了他,设下最难解的封印。会藉由下任主人之手,都是因为当任者不舍而无法执行。

  唯独她是舍得的。

  他黝暗的双眸里,没有半点光亮,痛楚侵蚀过深。

  也对。

  她虽最在乎他,却不爱他。

  都是虚情假意。

  望见他的神情,姑娘颤颤伸出手,粉嫩的唇半张,想要再说些什么,却也知道此时此刻,再说什么都是枉然。

  那些她费尽所有,最要掩藏的,已经暴露无遗。

  就算雪山坍塌、砚城破碎,花不再是花、沙不再是沙,存在的一切都不存在,只要雷刚的心里有她,她就不消不灭,能化解千难万险,即使对抗魔化的公子与左手香,以及那些同谋也无所畏惧……

  然而,她已失去他的心。

  最惧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清丽的泪容,露出苦涩微笑。

  她失去他。

  也失去自己。

  瞬间,穿着婚服的姑娘,在众多的人与非人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时,雪山山麓那棵双株合抱的茶花树,重瓣的转眼叶落花雕、枝枯根死,片片花瓣都枯槁失色,只有单瓣那株独活。

  当银杏由绿转黄,落下第一片金黄的叶时,砚城内外再没有人与非人记得姑娘。

  秋天,到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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