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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 拾 空心(1)

  砚城内外喜气洋洋,人与非人期待已久的日子终于到了。

  今日是木府主人的大喜之日。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历任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轻,也都没有名字,男的称为公子,女的称为姑娘,不论是人或非人的事情,只要来求木府的主人,没有不能解决的。

  人与非人们不论有没有受过恩惠,都对木府主人很是尊重,连提及时也带着深深敬意,曾入过木府的,更觉得无限光荣。

  难得遇到喜庆的日子,众人都争着抢着,倾全力相助,但凡能帮上一丁点儿忙,就觉得脸上有光,连十八代祖宗也跟着增光添彩,做鬼比做人时更得意,抖擞得骨架喀喀作响。

  凡是花轿会经过的地方,都搭了彩棚,红绸红缎红纱扎得绚丽多姿。

  彩棚外则站满人与非人们,不论是做生意的、开小摊的;卖力气的、动脑筋的;户外营生的、家中操办的;有喘气的、没呼吸的;长长毛的、长短毛的,或是没长毛的,全都来凑热闹,挤得彩棚外水泄不通,期待能看一眼花轿,沾沾婚礼的喜气。

  盼啊盼,就听得远远的,传来一声响亮的锣声。

  锣鼓队开始吹奏,十面云锣敲得清脆响亮、芦管嘹亮高亢、曲颈琵琶嘈嘈切切,搭配火不思、横笛、二簧、三弦、镲、铙、大钹、板鼓等等乐器,节奏明快,熟练又有默契,吹奏的是“百鸟朝凤”的乐曲,喜庆乐音传遍砚城内外。

  木府选用的,是砚城里口碑最好的姜家婚轿铺。

  平时,是执事身穿红罗衣、头戴红罗帽,手里提着一面大锣,锣面擦得金灿灿的,走在婚轿队伍最前头。

  但,这趟可不同。

  花轿里坐的人儿太尊贵,执事不敢走在前头,就怕折了寿。

  一番苦思后,队伍稍有调换,八人抬的华丽花轿在前,银杏木加层层朱漆做底,再铺满金箔贴花,雕工精致复杂、栩栩如生,轿沿的帷幔是捻金绣,整座花轿在日光下灿烂夺目。

  轿夫们个个穿着大红衣裳,将花轿抬得极稳,不论是走街过巷、登桥转向,轿上大大小小九十九个流苏都只有极度轻微的晃动,摆动的幅度小之又小。

  执事跟在花轿后头,用锣声指挥队伍。

  衣着鲜艳的秀丽丫鬟们,个个笑容可掬,一手提着花篮,一手朝两旁漫洒金箔牡丹,人与非人们仰头赞叹,纷纷伸手去接。因为洒得多,围观者个个有分,全都笑颜逐开。

  十六人锣鼓队跟在丫鬟们之后,而锣鼓队后还绵延着长长队伍,是砚城的人与非人们为庆贺婚礼,献上的各种用物,大到妆床、小到绣针,日常所需无一不包,连包装也讲究,红绸绣金、流光溢彩。

  就这么一路锣鼓震天、金花飞洒,花轿终于来到木府外的石牌坊前。

  容貌俊逸如仙,身穿红色喜袍的男人,面露微笑的等在那儿。

  木府历任的主人都很年轻,也都没有名字,男的称为公子。

  现任的木府主人,是个容颜俊逸非凡、双手温润如玉,惯穿飘逸宽袖白袍,看似二十五岁的男子,因为今日大婚,才将白袍变换成大红。

  “恭贺公子!”

  “公子大喜、夫人大喜!”

  人与非人们抢着道贺,语调此起彼落。

  “永结同心!”

  “琴瑟和鸣!”

  他向来森冷的脸庞,露出无限温柔的笑容,俊美得几乎让日光黯然失色,望着花轿的双眸尽是深情。

  身为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他几乎能事事顺遂心愿,是认识了花轿中的人儿后,他才知晓,世上竟有事能让他梦寐以求,如渴时的水、饿时的粮、病时的药。

  啊,云英。

  他热切深爱的女子。

  即使身为砚城之主,为了得到她的芳心,他也费心许多,因为太爱慕,所以不敢强求。她心软,见不得伤心之事,人或非人知晓他的倾心后,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时,不敢来求他的,就去求她。

  那样的事五花八门、多不胜数。

  昔日,他肯定厌烦至极,懒得去多管。

  但是,因为一桩桩的事情,让他有了跟她相处的机会,渐渐让她晓得他的情愫。他于是纡尊降贵,为人与非人们解决烦恼,在赢得砚城内外尊重时,也赢得他心爱的佳人。

  在众人欢呼中,他那散发着淡淡光芒,连最上等的丝绸都难以比拟的手,慵懒的轻轻一挥。

  整座砚城都安静了。

  他亲自走到花轿前,竟觉得心跳变快。

  “云英,”

  他将她的名字,唤得极为温柔。

  “你可知道,我等这一日,等得有多煎熬?简直是心如刀绞、身似油煎。”

  花轿里、绣帘后,传来一声轻而又轻的笑。

  那笑,让等待的苦楚都值得了,他的心几乎要融化在柔情中。

  他是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婚礼的繁琐仪式不需桩桩件件都随俗,花轿从砚城那端来到木府前的时间,已经耗去他的耐性。

  他迫不及待,现在就要看见他心爱的女子、他的新娘。

  宛如玉雕的手掀开绣帘,身穿凤冠霞帔,以别致大红绸缎遮面的娇小女子,端坐在花轿中。

  有一瞬间,他的手在颤抖。

  轻而又轻的,公子扯下那块大红绸缎。

  随着绸缎落下,露出凤冠上灵动的九只点翠凤凰,以及凤冠下的脸庞……

  他陡然一惊。

  凤冠下,竟没有脸。

  该说是,五官全消失,只余苍白皮肤。

  “云英!”

  他失声叫道,见皮肤下微微起伏,像是想说话。

  “你说什么?别怕,我会救你!”

  他焦急喊道。

  围绕在石牌坊前的人与非人们逐一消失。

  锣鼓队消失,声音愈来愈小,直至完全无声。

  执事、丫鬟们、扛贺礼的男男女女都消失。

  木府、石牌坊也消失不见。

  眼看花轿形体渐渐变得淡薄,他匆忙握住嫁衣下的小手,将她拉出花轿,就怕她会跟着消失……

  他只快了一些些。

  花轿消失后,四周都暗了下来。

  他牵握心爱之人的手。

  “别怕!”

  他叫唤着,惊恐的察觉,握住的小手陡然消失。

  失去支撑的嫁衣,轻飘飘的落地。

  喀嗒。

  随着低微闷声,一双失去主人的绣鞋落在他眼前。

  公子目眦欲裂,失声痛吼,张开嘴后,双眼因惊骇而睁得更大……

  不是不能出声。

  是他忘了。

  忘了为什么在这里。

  忘了为什么悲痛。

  忘了原本从胸口聚涌,凝在舌尖,却想不起的人或事。

  黑暗包拢,而他绞尽脑汁,却什么都想不起……

  ***

  魔醒了。

  恶梦让他恐惧至极,醒来时反复低喃着:云英云英云英云英……

  他一直念着,深怕会忘记。

  曾经,他所做的梦,是两人被迫分开的那日。

  分离太痛,但他不想忘却那个梦,那是跟妻子的最后记忆,梦里还有对姑娘浓烈的恨,他保留着恨意,一遍遍重温,才能化为最黑暗的魔,回到砚城找寻妻子。

  但是,与姑娘的几次交手,他魔心硬的部分被毁去,彻底灰飞烟灭。

  是左手香魔化叛倒,将魔心软的部分藏起,他才能勉强维持魔形。她把剩余的魔心,藏得很好,即使是姑娘也找不到……

  连他也找不到。

  魔在黑暗中呜咽,声音小之又小。

  他怕。

  好怕好怕好怕。

  怕忘了最爱的她。

  残破的魔心,要维持魔形已经很勉强,虽然他依旧能吞吃人与非人的肝,用以滋补恢复魔力,为下次反扑蓄力,却无法阻止记忆逐渐消失。

  他也试着去吃人与非人的心。

  但是,那没用。

  因为那些心,都不是他的心,没有对妻子的爱,记不得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举手投足,以及他们曾经幸福的日子。

  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忘了她。

  忘记她的姓名、她的柔情、她的温度、她的发香、她的模样……

  忘记她这个人。

  永结同心?

  怎么办,他连心都只剩一些些。

  哀伤与恐惧让他无法继续藏身,蛇发垂落、额上生角、长着獠牙的魔,深陷的眼窝里流着泪,滴落在石上腐蚀出一个个洞。掩护他的巨石、泥沙,都被深深侵蚀为无。

  砚城之底,深之又深处暴露出来,日光洒落其中。

  天还亮着。

  魔缓缓爬出深坑,双足踏上平地。

  以往,砚城内外都被姑娘的力量覆盖,就算不触及任何人事物,仅仅是存在,就会消耗魔力。

  现今不同了。

  他曾对雷刚说的恶言,导致怀疑的种子,在各处生根发芽,细细密密的满布砚城内外,蚕食姑娘的影响力,使得管辖疏漏,邪祟就有机可乘。

  是他种的恶念,所以增长的恶力,源源不绝的充满他,让他觉得舒适、强壮,每踏出一步,就能汲取更多的恶,原本丧失的感官,逐渐恢复过来,看得见四周景物,听得到人与非人的声音,口鼻盈满夏季花香,肌肤感受到日光照拂。

  就是他的心,仍旧空空如也。

  魔变化着,幻化为当初模样,容貌俊逸如仙,一身白袍纤尘未染,是当初与爱妻相处时的模样,才走入砚城中。

  蓬勃滋长的恶意,以他为始,所以行走其中也能轻易隐身。

  砚城主人的大婚将至,人与非人都在紧锣密鼓的忙碌着,看不见无形的公子,只在他经过时,会感到一阵莫名森冷,心中不安的骚动着,没有注意到原本绽放的鲜花,陡然枯萎腐败;安眠的婴儿,会因恶梦啼哭。

  布行已经按照信妖吩咐,将上好布料染色,送进木府里,男女的婚服都已做好,用色是雪山山麓一棵树龄五百、两株合抱的茶花,一是单瓣的红、一是重瓣的红,虽然都是红,但细看仍有微微不同。

  据说,婚服已经制成,绣纹用的是绿得近乎黑的色。

  婚冠也完工。

  细细金丝掐编成冠底,再堆出枝叶,冠沿装饰圆润珍珠,遮面的垂帘用串串小珍珠,只待大婚那天,由姑娘选取鲜花搭配。

  姜家婚轿铺也加紧练习,轿夫们随锣声响落,步伐有条不紊,锣鼓队个个精神抖擞,敲击吹奏都很尽力,维持最佳状态,等着大婚那日表现给众人欣赏。

  青年男女们练着扯铃,彼此默契极佳,绳上响铃艳如飞花、声音清脆。俊朗青年的腰间配戴娇美女子送的香囊,互望时情意流转。

  要献与木府主人的用物,也都准备妥当,包裹着红绸金绣。

  为了庆贺,大婚当晚将大摆宴席,让人与非人能参与同乐。酒楼里的大厨、或替人做婚席的料理高手,都囤备各种食材、各样好酒,预备大展身手,就连鬼也有鬼席能吃,人与非人全都同欢共庆。

  公子都看在眼中。

  这一切好熟悉,跟他当初要迎娶云英时太相似。

  但,相似的只是表像。

  人与非人都笑容满面,心思却有不同。

  啊,在暗地里茁壮满满恶念,孳孳不息的涌入,让他强大得近乎陶醉,偏更能隐藏形迹。

  这要归功于左手香。

  魔化后的她,找到鱼虫之病复发的吕登,用白晰美丽的双手掏出他胸腹间蠕蠕而动的鱼虫,也用那双手蛊惑,让爱慕至深的他,甘心依照她吩咐,不吝惜银两,招来人与非人暗中聚会。

  这些年,有人与非人受恩于姑娘。

  但也有些人与非人,被公子与姑娘间的争战影响,因此受灾或亏损。

  因崇敬姑娘的人与非人多,所以受灾有祸的,不论是无辜被波及,或是贪念太盛所致,都不曾出口怨怪过姑娘,甚至就连想都没想过。

  吕登提供场地,让受灾的、亏损的、过得不如意的人与非人聚集,相互吐露出遭遇,将错事都引向姑娘。

  卖菇菌的王欣因贪财,亏得血本无归,将妻子骂回娘家;卖梳篦的简益好色,被桃花精迷惑,落得妻离子散;纵虎归山的不具名者恶毒,因姑娘为蝴蝶借道,被兽性大发的虎抓得满身伤,保住性命却亏光银两……

  还有太多太多太多太多。

  明明是自身有错,却不愿承担,因吕登提供的茶水、以及众人的言语,说着说着就信以为真,以为是受姑娘所害,深深的恨了起来,不再去追究原由,更别说是反省。

  人言散播出去,被重复重复再重复,每被说出一次,就多一层力量,在心中扎根。

  那很细很细的根,包裹原先坚不可摧的敬重,随着言语被重复,力量就愈是强大,敬意终于破损成粉末,由粘腻稠黑的愤恨取代。

  吕登的聚会每多加一人,尊崇姑娘的人与非人就少了一个,咒恨姑娘的人与非人就多了一个,就这么此消彼长,不少人还携家带眷去参加。

  就算没去参加的,听到这样的言语,内心也动摇起来。

  还有,写着“福”字的黄纸,从吕登家散布出去,不论是知情的,或是不知情的,都贴粘在家中。

  这一切,姑娘不会不知情。

  她能役使信妖、鹦鹉,或缱绻在深深潭底的黑龙与见红。

  乱象都是表征,重点在于雷刚,在她五百年前曾与之成亲,却又无情作为抵偿的大妖苍狼。一旦双方大婚,喜气就能如清澈流水,将恶言恶念冲刷殆尽。

  大婚前要决定的事情太多,她尽量不跟雷刚分开,依偎在他胸口,用言语、芬芳与接触,一再坦承诉说情意,竭力挽留他的身与心。

  怀疑的芽蕊却已侵蚀原本的信任。

  曾由公子以魔爪破开封印,耐心挖开泥沙,温柔诉说魔言的妖斧,知晓姑娘当年的骗局让主人牺牲后,深感遭遇背叛,在他手中含恨嗡鸣,雪山大战时狠狠重伤姑娘,差点就要了她的性命……

  可恨的,就是差那么一点。

  雷刚真挚的情意,将濒死的她唤醒。

  妖斧再次被封印,藏在木府最深处,一处无人能寻见的幽暗楼房里。

  恶言在砚城中传播,木府的结界弱了些,化身为魔的左手香趁夜入府,以姑娘发沙遮掩形迹,找到恨意难平的妖斧,告诉它苍狼不但前世被骗,今生也被虚情假意欺瞒。

  恶言魔语让封印开裂,再也羁绊不住妖斧。

  它破开一道邪门,去找寻苍狼的旧友们。

  细小的飞蚊们从邪门而入,每只嘴上都沾着恶念,肆无忌惮的叮咬人与非人们。虽然,飞蚊恶念只有很少很少的一些些,但是一旦叮咬入肤,小小的恶念无法撼动坚定的那些,却能影响其他。

  积少能成多,他们必须有耐心,谨记姑娘很是狡猾,也很是强大。

  盟友当然是愈多愈好。

  曾经因为夫人,从公子处得过恩惠的人与非人们,或许曾想平稳度日,继续安身砚城,但恶念也影响他们,渐渐就失去良善的心,变回贪婪嗜血的兽,跟着伺机而动。

  到如今,聚会说着恶言的地方,早已不只有吕登家一处。

  聚会地愈来愈多,在夜里勾结,用左手香分送的发沙,渗入黑腻腥臭的稠液,一遍遍倒写姑娘称谓,一次次施下恶咒。

  要不是被恶梦惊醒,从藏身处来到日光下,他就不会知晓,左手香做得这么好,心思缜密,积累这么惊人的魔力。

  大婚将至,恶念丛生,明面上是对姑娘的敬称,暗地里则是对姑娘的恶咒。砚城里里外外,尊崇姑娘的、恨毒姑娘的,两股势力愈来愈强,冲突势不可挡。

  积蓄强大魔力的公子,却觉得有些凄然。

  人与非人都惦念着姑娘。

  而他的云英,却被遗忘。

  就连他,也快忘了她。

  倘若忘了云英,那打败姑娘,再成为砚城之主又有什么意义?

  无心的魔,流着腐蚀的泪,反复低语着爱妻的名,回想着她的模样、她的柔情、她的言语、她的体温、她的芬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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