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春水哽咽。小姐翻脸像翻书,可她这是关心自己吧?
「不是让你回家,好好过日子吗?」
春水哇地一声哭出来,边说边哭。「奴婢早就没有家了,一个人不知道要怎么过日子,对奴婢来说,小姐就是唯一的亲人,小姐要流浪,奴婢就陪着小姐流浪,小姐要逃,如果被抓到了,好歹奴婢可以挡一挡。奴婢不要钱,不管怎样我就是要跟着小姐。」
「眼泪不要钱吗?丑死了!」西太瀞用袖子替她抹泪。
「小姐……」
「春水,如果真的过不了一个人的生活,那么去找户人家做丫头吧,签活契的,想走随时都可以那种,别跟着我,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了,也没有银两可以支给你,知道吗?」
「小姐不是把首饰都换了银票?」那可是不少钱,买地、买屋、买铺子都绰绰有余了。「都扔水里去了。」她说得云淡风轻,那些钱去了哪,只有她自己知道。
「啊……好可惜,不怕,春水的银子还在。」春水从贴身衣袋里掏出小姐给的银子和银西太瀞把她手里的贴身荷包推回去。
「不论你去到哪里都要记得,钱不露白,这世上黑心人最多,就算有钱千万别显摆,要被劫财又劫色,有得你哭的。还有,银子给你就是你的,女人没有一点私房钱怎么做女人?」
春水忽惊忽喜,忽然又哭了起来,像被人丢弃的小动物。
「怎么又哭?是气我刚刚没有替你讨回公道吗?」
「挨个巴掌算什么?小时候流浪街头,奴婢挨的白眼可多着,那可比巴掌痛多了,小姐肯站在奴婢这边,奴婢已经很感动了。」
西太瀞摸摸她的头。「这有什么好哭的?别人会真当是我欺负你,来来去去的人都快把我当成登徒子调戏你这良家妇女呢。」
这话一半是安慰春水,一半是真的让她别再哭了,至于那些眼光什么的,她从没在乎过。
「你是怎么知道我上了这艘船的?」
「奴婢猜的,就扔铜钱……正面的话小姐雇车走官道,反面走水路。」
「你喔,叫我说什么。」西太瀞叹气,整个无语问苍天。
「所以,小姐,您就带着奴婢吧,好歹可以作伴说话,奴婢很能干,什么都能做的。」
「你以后要是后悔,哭死了,我可不管!」
「小姐答应了吗?」见小姐点头答应,春水雀跃的团团转,眼睛发亮发光,看似比捡到兀宝还高兴。
「以后你就当我妹妹吧,所以,别称自己是奴婢了。」西太瀞真想不到她哪来那么多眼泪,简直就是水做的,别跟我说话……还有记得,以后要叫我哥哥。」
「大当家,你都不知道那小子多有趣,看起来唇红齿白的,没半点分量,刀子搁到他颈子的时候,居然吭都没吭,还为了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小丫头,把身上的包袱都给俺了。他啊,一点都不怕俺,放眼两淮,还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小子,俺欣赏他,这趟路总算有点滋味了。」
张渤「暴阎王」的绰号可是货真价实,整个江苏帮,除了大当家,没有人能叫他做事,那小子却是使他使得非常顺手。
又是给银子,又是谄媚,又是巴结,脸皮比城墙还厚,他一定不知道自己一巴掌就能让他飞到天边去,光这点,已经很让人另眼相看了。
湛天动穿着一件紫罗绣云团袍子,玉带缠腰,束发带冠,静静喝茶,这时的他面色漠然,情绪半点不外露,可却丝毫无损那浑身气势。
老二自从进门到现在一口水没喝,谈的都是他口中的小子。
他那二当家的身分摆着,两淮里谁敢不给他面子?并非那来路不明的小子有趣,那小子是狡猾。这时有人来报,西太瀞求见。
「大当家,让他进来吗?还是俺出去见他?」
湛天动瞥来一眼,这一眼就连长年待在他身边的张渤也觉得周身有些凉飕飕的。
「俺知道大当家心里有事,这小子滑头,咱们这一路回苏州也要不少时日,大当家见见他,也许能排解一点烦闷。」他不敢再提西府的事,大当家往北赶的时候脸半边是黑的,现在要往南回,脸是全黑的,要和这样的大当家形影不离的待在一个船上,会比死还难过。
「随便你。」有人终于开了金口。
于是,西太静带着春水进来了。
「见过大当家、二当家。」她规规矩矩行礼,没有四处打量这船舱的摆设,只是垂首候着,等张渤问话。
春水也怯怯地施礼,便躲到西太瀞身后去了。
小姐变了很多,已经不是她以前熟识的那个,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哪里不好,就后现在,她没见过任何世面,帮不上小姐的忙,可小姐呢,面对这些带着草莽气息,又带着精明模样的男人却没有半点怯懦,这样的小姐如果不能倚靠,她还倚靠谁呢?「你这是要夹夺代你和这小姑娘的关系了?」张渤问。
「春水是我爹娘认下的女儿,是小人的义妹,小的就这么个妹妹,没想到我离家,她也追出来了。」她刚刚和春水已经套好说词,对外,无论她说什么,春水只要点头称是就好。
「是长得很不一样。」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两人都秀丽。哥哥嘛,带着雌雄莫辨的气质,很难判辨男女,妹妹比较一般些,一看就是那种纯真的小姑娘。
「小人还有一件事,就是小人的包袱……」
「不是都要给俺了?后悔了?」他瞪眼,本来眼睛就很大的人又瞪起人来,平常人只有吓破胆的分。
「是里面有件东西想拿回来,二当家的您可能也用不着。」西太瀞还在笑。
「什么东西我用不着了?」被他随手丢着的灰色布包袱就在黄花梨束腰大圆桌上,他大手一抓拿过来,扔在西太瀞怀里。「打开来看。」西太瀞打开包袱,拿出一件用旧衣服包裹着的东西。
张潮掀眉。「那是什么?」
她掀开一角,是一块长条状木头,然后抱在胸口。「是我爹娘的牌位。」父母双亡的孤儿吗?湛天动看了她一眼。
「你叫啥?总有个名字吧?」张渤问。
「西太瀞。」外人知晓的只有西太尹,没有人知道西太瀞是谁。
西?湛天动漫不经心的目光原已打算要收回,这下可是凝住了。
「这名字倒是怪好听的,俺看你穿着,你以为你爹娘会叫你阿猫还是阿狗的。」
「狗子是二当家的大名,我怎敢拿来用。」她没心没肺的咧着嘴道。
「这倒是。」有时很缺心眼的二当家完全没想到别处去。
湛天动把整张脸全转了过来。
这小子果然贼溜,不想自己被人家当成阿猫阿狗,拐着弯骂老二才是狗,如果你挑他错处,他又没说错什么,老二的小名是叫狗子没错,他一路以来阴涩如骤雨欲来的心情,居然感觉到了少许阴霾被扫去的感觉。还有,他姓西,这个姓氏在京城不常见,且他曾在西府附近出没……当时他应该让人进胡同去瞧瞧,那到底是一条死巷子还是他人府邸的后门……这不是他湛天动的作风,因为心乱,他错过了不该错的细节。
但,就算姓西又如何?西府的少当家死得确凿,这小子或许就只是单纯的和那位同姓罢了,死人是不会活过来的,他用得着杯弓蛇影吗?
他现下能做的,就是查出幕后凶手,为之复仇。
他要让那杀人凶手付出几百倍的代价出来!
「吼,小子,这就是你说的,身上所有的银子?」张渤很随意的掏弄包褓里仅有的几样东西,全是不值钱的,两件旧衣服,两个窝窝头,摸到最底,却是由纸包起来的一小包碎银,算完面额后,一口茶喷了出来。
十两!他居然为了区区十两银子去给人出头,他是被这臭小子给唬了吗?他好呕,呕得想打人了!
她面不改色。「大哥,这些可都是我爹娘留下的全部财产了。」张渤一怔,拳头放下来。「你把全部财产都给了俺,往后怎么活?」
「所以,以后我们兄妹都要靠大哥照顾了。」张渤看看湛天动又看看西太瀞,搔搔头,怎么糊里糊涂真的多了个小弟……和妹子……没有人看见湛天动的唇微微勾笑,多日无法阖上的眼皮,轻轻的闭上了。
于是,西太瀞有了住处,不必再回到暗无天日、空气又不流通的货舱去,不过,她这身分,也只有在下层船舱睡通铺。
然而她在庆幸自己终于脱离黑暗、老鼠和各种牲畜味道,不必硌得全身都痛的窝在角落里睡觉时,忘记一件事……「那不是要和许多男子一起……」春水几乎要晕倒,那个「睡」字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D。
船工、水手、跑腿打杂、厨房下手……什么样的男人都有,小姐可是姑娘家啊!
西太瀞想了一下,安慰看起来有些濒临崩溃的春水。「我这身分也不可能整天没事做,晚上能回去睡个觉就很偷笑了。我会一沾枕头就睡觉,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小姐……」
「叫哥哥。」
「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春水难得的有了气势。「小姐,您委屈些来和奴婢住吧,和那些男子住在一起,别说女子的身分要是被拆穿怎么办?小姐以后要嫁人的,这事情传出去怎么办?:「「你真是个爱操心的。」西太瀞咕哝。
她怎么会不明白女扮男装的自己就算扮得再像,毕竟不是男人,而且和一堆臭男人,且几乎都是成年男子睡在一个通铺上,光想,鸡皮疙瘩就掉满地,可是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我穿这样去和你睡一间房不是更奇怪?」现在的她可是男子,就算是兄妹也没同睡一间房的道理。「你只要给我准备沐浴擦澡的水就成了。」她每天不擦擦洗洗就浑身不舒服,现在春水有自己的房间,总算有地方可以洗刷。洗刷身子不会花太多时间,别人问起来,两人是兄妹关系,就说她来探望妹妹,谁敢吱声说不因为是白天,通铺里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干活去了,这让心里七上八下的西太瀞无端松了口气。
她放好从张渤那里拿回来的小包只,包只里自然只剩下爹娘的牌位和旧衣服,不过那十两银子他还真的没收了。「爹、娘,因为时间上有点赶,这牌位稍微简陋了些,爹娘别跟女儿计较,你们在这委屈几天,无聊的时候可以上甲板看看海,吹吹风,过些日子,能下船了,女儿一定会帮你们找一处光敞的地方,让爹娘舒服的待着。」她把包裹父母牌位的布拆开,放正,轻轻的双手合十,眼底带着水光。
「爹,您可不可以告诉我,女儿这么做对吗?我离家那么远,做了这样的选择,却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我不知道未来会变成怎样,会转好,还是更坏?可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对于没有回头路的我来说,您可不可以告诉我,以后要怎么走下去?」一室寂然。
她知道不会有人给她答案,这条路,不管未来是光明还是黑暗到底,她好像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过,爹您放心,哭是一天,笑也是一天,您别太担心女儿,我会很坚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