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上霍光所驾的马车,两人匆匆赶到老太爷的东山别馆。
只见霍家老太爷身披厚缕,吃力地坐在主位之上,田春光及霍磊心事重重的立在他身后。
水芙蓉眼睛一扫,便看见老太爷所坐的主位旁跪着一个身着襦裙的盘发妇人。
她感觉得到当丈夫看清那女人面容时,他浑身都在颤动。
她是谁?那个有着一双妩媚凤眼、樱桃小口的女人是谁?
“炎儿啊,锦娘……锦娘回来了……”
她是叶锦娘?!被数次提及的名字,瞬间有如闪电般劈来。
霍炎庭的正房夫人,叶锦娘,那个在应鹊城失踪的叶锦娘,那个令霍炎庭寻找了十年的叶锦娘?!
水芙蓉顿觉天旋地转。
“锦娘……”霍炎庭不由自主上前几步,双眸死死地盯着那个女人。
她变得比以前更清瘦,下巴尖了,玉颊敷着厚厚的粉,眸底没有了原本的娇气,多了几分俗气。
有些地方变了,有些地方仍是老样子,她仍然是她。
“你……”
“相公……不,我不配再叫你相公,我……”叶锦娘偏过头,垂下珠泪。
“霍堡主,我女儿找到了,但她已非清白之躯。今日我就带她见你们最后一面,算是给你霍家一个交代,失去贞洁,她没脸再活下去,我叶家世代都是读书人,容不下这样失贞的女儿,所以她必须死。”叶锦娘的父亲从后堂走出来,站在堂中间,狠毒地望着霍炎庭。
一个被山贼劫走的女人,贞洁早已不复存在,礼教压人的年代,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叶锦娘她只有死路一条。
霍炎庭和水芙蓉同时面上窒了窒。
“锦娘,给老太爷磕头,谢老太爷一直以来对我叶家的照顾。”
“使不得呀,亲家,你就这么一个女儿,咳咳咳……”老太爷焦急地看着霍炎庭。
“爹,别急。”霍磊皱起眉头,担心老父身体扛不住。
“公公,小心身体。”
“锦娘,你好好看清楚,看清楚霍炎庭,不是爹要逼死你,当年谁把你扔在应鹊城,谁让你被山贼劫走,是谁间接污了你的名节,你都记好了。”
“爹……爹,别这样说相公,别这样,都怪锦娘不好,当时不该负气独行,都是女儿不好,不要怪我的相公。”
“别哭,爹知道你苦,可也是没有办法呀,事已至此,容不得我们选呀。”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叶老爷,倏地号啕大哭起来,“我的女儿呀,你怎么这么命苦,爹四十岁了才有你这样一个乖女儿,就被……呜呜呜。”
霍炎庭刚毅的浓眉皱在一起,心内复杂纠结。
“亲家!还有下人在,你这样叫人……”田春光看不过眼,出声说道。两父女一唱一和,看着十分的不对劲呀,可出于道义和对叶锦娘的愧疚,即使明知其中有鬼她也说不出口。
“你住嘴。”老太爷威严地道,“你是想气死我吗?这么多年任你调皮捣蛋,你就不能顺着我一天?”
再机灵的田春光也只能收声,她无法跟病弱的长辈对抗,若有什么闪失,老太爷出了意外,她可得背上不孝的骂名。
堂中央,轻浅的哭声,一声一声地传进霍炎庭的耳朵里,眼前跪着的女人那样的不真实,事情太过突然,霍炎庭一时难以做出决断。
“女儿,乖,你自缢之后,爹会请秋马寺的和尚好好的超渡你。”
“爹,女儿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女儿不幸啊。”
撕心裂肺的哭喊,回荡在大堂内的每个角落。
“不。”霍炎庭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一片纷乱中,他终于开口了。
“你想说什么?儿子。”霍磊紧皱着眉头道。
霍炎庭给了父亲一个放心的眼神。
“岳父,叶锦娘她早已是我霍家的媳妇,出嫁从夫,岳父应该明白,她的死活,由我说了算。”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回头看了看也已经定下神来的水芙蓉,从她眼底,他看到了鼓励,善良如她,怎会看着叶锦娘就这样死去。
“叶锦娘还是我的夫人,以往的种种,都让它过去吧,我不会追问她十年来的遭遇,我就要她好好活着。”
他做得对!水芙蓉从心底赞同霍炎庭的做法,可难抑的酸楚还是不受控制地染红她的眼眶。
“你的意思是,让我女儿继续当霍家长媳?”
“是。”
“霍炎庭,你既然决定与我女儿继续做夫妻,从此,你要对我女儿不离不弃,好好看顾,不可有任何怠慢,否则否则我看锦娘还是死了的好!”叶老爷老泪纵横的说着。
“岳父,我霍炎庭说到做到,一定会好好照顾锦娘。”
水芙蓉垂下头,小手死死地握住自己的罗裙,只觉阵阵寒意袭来。
“炎庭,你不愧是我的好孙子,有担当!太好了,太好了,终于一家团聚了,咳咳……”霍老太爷连连点头。
无法阻止事情发生的田春光只得靠着霍磊无声的叹息。
叶锦娘羞答答地看了看霍炎庭后,款步来到水芙蓉的跟前,她带泪的眼里含着笑意,亲热地执起水芙蓉冰冷的小手,“妹妹,这么多年来我没在夫君身边照顾,多亏了有你,姊姊互不知道该如何谢谢你。这么多年在外,我无时无刻不惦记着相公和这个家,以后就更好了,有你跟我一起为相公分忧,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楞楞的水芙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
她好美!说的话也比她好听许多,在她面前,水芙蓉有些自惭形秽。
霍炎庭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叶锦娘。多年的流离在外,她学乖了?那些骄纵任性全都被岁月和艰辛磨平了?她此时说出这番话,令霍炎庭对她有些许改观。
“乖孩子,你在外吃那么多苦,我们啊,快快……快叫大夫,锦娘晕过去了。”
霍老太爷正想招呼叶锦娘去里间歇息歇息,哪知道握住水芙蓉手的叶锦娘忽地双腿一软,晕倒在地。
大堂内又是一阵人仰马翻,水芙蓉王少一步退到门边,看着众人围绕着叶锦娘忙碌。
她忽然觉得茫然,她和他,以后会走向哪里?
东山别馆,水涟院的厢房里,下人们进进出出,可屋却是压抑的宁静。
春天的夜里,风还有点冷,水涟院中的窗扇都紧闭着,屋里熏着暖暖的香气。
“何大夫,怎样?”
“回堡主的话,少夫人身体虚弱,心绪不定,唇舌干焦,得仔细调养几年才行呀,她的身子骨太弱了。”
霍炎庭听着,脸色越发难看。
“我这就到外间去开方子,让他们尽快给少夫人煎出养身汤药,哎,若是再迟些时候,少夫人恐怕凶多吉少。”
何大夫说完便步出暖阁,去外间写方子去了。
“相公!相公!相公你在哪里?”暖阁的床榻上,叶锦娘如泣如诉的呼唤。
霍炎庭连忙大步靠近床榻,握住叶锦娘在空中乱挥的手。
“我在这里。”
“相公!”泪如雨下的叶锦娘疲惫地睁着泪眼,死死地盯着霍炎庭,突然,她大哭起来,一头钻进霍炎庭的怀里,“相公,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刚毅的男人紧紧抱住瘦弱的身体,咬紧牙关。
她的每一声哭喊都是对他无声的鞭答,是他令她受尽苦楚。
“锦娘,你已经回到紫溪城,回到青睚堡,你安全了。”他红着眼睛,拍拍她的背。
愧疚和负罪感重重地捆绑住他。
“这么多年在外面,遇上好多不幸的事我总想着,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相公我错了,以前我错了,我再也不同你闹脾气,再也不赶你去书房睡,再也不跟婆婆斗嘴,我都知道错了。
“原来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人,再也没有比青睚堡更舒适的地方,我以前真的错了。相公,谢谢你接纳现在这样的我……谢谢。”
霍炎庭重重地点点头,将叶锦娘轻推回床榻上,“再睡会,大夫说你太劳累,身子还虚弱,需要多休息。”
“相公。”哭过之后的叶锦娘,媚眼如丝地看着霍炎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她中衣散开,一方雪嫩的肩头和崭新的短小肚兜露了出来。
霍炎庭并没有被诱惑,他只是拉好了叶锦娘的中衣,叫她闭眼休息。
他对她似乎没有丝毫的动心和欲望,这一点叶锦娘很快注意到了。
她还需要再努力呢。
自那夜,霍炎庭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东山别馆的水涟院里,叶锦娘无时无刻不死缠着他,当霍炎庭有事离开半步,她就会哭着四处寻找。
霍炎庭劝说无效,只得日夜守住她,那时起,他再没有回过青睚堡,没时间看帐,没功夫去牧场,所有公事都得交由弟弟代为处理,更别提见水芙蓉一面了。
但叶锦娘并不知足,她还想要更多。
“相公,今晚到我房里歇息吧,东厢那个房间实在太小了。”
“不用了,你先睡吧,我还有很多帐目需要看。”当他喂叶锦娘喝下药后,时间已经过了三更。
“相公,”叶锦娘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你是不是嫌我已非清白之躯,所以你不打算再碰我?”她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霍炎庭只觉得以前争吵的恶梦又渐渐回来了。
他压制住脾气,揉揉额角,疲惫地说:“锦娘,大夫说你的身体还没有复原,你需要好好休息。”
“借口!完全是借口!”
“睡吧,真的不早了,小瓶,服侍少夫人休息。”连月来,他夜夜守在她床前,衣不解带的照顾,就是想她身体快点好起来,她怎么能如此指责他?
“呜呜呜……从来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你有水芙蓉了,哪里还容得下我?”叶锦娘有些失控的大哭大叫。
霍炎庭心中烦乱不已,抱着霍光送来的帐册移步东厢,有些公务上的急事还得他亲自定夺,他却得不到叶锦娘的体谅。
出于内疚,他没有与她争吵,而是回到东边的厢房挑灯工作。
第二天,当他从帐册堆里醒来时,叶锦娘一身华服站在他面前,若无其事,甚至有些谄媚地道:“相公,看帐册看得睡着了?要小心着凉啊,小瓶,快给相公送热巾子来。”
她的骄纵任性变成了喜怒无常,霍炎庭在心底无奈地想着。
“相公,你今日要不要歇一歇?青睚堡的事都压在你身上,会累坏你的,这一个月来,我看你都没时间休息呢。”
“岳庭要去金国谈生意,最近是比较忙一些。”
“不如让我大哥过来帮你打理生意吧,好吗?这样我也能跟家人之间走动走动。”叶锦娘微微笑着,像个体贴的妻子。
“我跟爹商量商量。”
“相公,就算是为了我好吗?这十年我都没有跟亲人在一起,好想他们呢。”
叶锦娘半蹲下来恳求道。
让叶家人来青睚堡做事?她以为他不知道叶家人一直都觊觎着青睚堡的产业吗?叶锦娘不在的十年,他们先后从青睚堡要走了四个铺子五个钱庄,他丝毫不觉得这样的侵占会停止。
“相公,这点小小要求都不能答应我吗?”叶锦娘的泪水又再次涌出。
霍炎庭咬牙再咬牙,冷淡地说道:“好吧,明天我就叫霍光去办这件事。”他觉得烦觉得无奈,可却不得不妥协。
“相公,你对我真好!”
他被负罪感所绑架,即使有再多的不情愿也只能顺着叶锦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