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向南,舒适空畅的马车里坐着两位贵妇,一位气质优雅、美貌无双,一位清秀冲和,很有富贵人家内眷的身态,而坐在车头充当马夫的男人,虽身着上好衣料缝制的锦袍,但面色黝黑,身骨粗壮,掩不住一身的草莽之气。
这正是南下扬州的全佑福夫妻和阅琴。
车内两个女人的表情有些奇怪,裴若衣是尽量装作不在意,一会儿垂头为夫君绣新的帕子,一会儿微微探出粉颈,打量窗外风景。
阅琴则始终观察着她的脸色,一副有话要说又不敢说的模样。她清清嗓子,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小姐,阅琴说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这扬州府转眼就要到了,你得拿定主意啊,我怕我家少……”她一顿,硬拗过来,“我怕许品少爷这会子就在一里地外的别馆里等着接你了,我--”
裴若衣冷然打断她的话,“阅琴,除了来扬州接回我家人的骨灰,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值得我留下,你说的那件事,根本不可能。”
见小姐态度断然,阅琴急了,又顾忌外面的全佑福,她只得坐到小姐身边来,压低声量,“小姐,许品少爷从来没对你变心过,当年是他爹见裴家被抄家后,苦劝他不听,他爹用药迷昏他,才把他带来扬州的,他绝对不是负心抛弃你,这点我可以作证!”
“这件事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知道又能怎样?”裴若衣有些奇怪地看她,“我记得当时你也反对我与他来往,为什么现在又这么替他说话?”
阅琴一时无法答话,默默垂头。
“小姐,奴婢始终记得你的大恩,若不是你给奴婢银子遣奴婢离开裴府,奴婢早就饿死在街头了。我一听说老爷少爷们被腰斩午门,就顾了人去收尸,没想到那些官差恁地可恶,一具尸身就要银一百两。
就在奴婢走投无路的时候,许品少爷恰巧赶来,他也是念着小姐才来京城的,他花了钱上下疏通,才把尸身买下,但衙门不许把尸身带走,我们只得就地火化,若不是爱小姐,许品少爷干嘛要跑到京城,代小姐收尸?”
“你们这样做,我很感谢,我会把钱还他,并一辈子都感激他。”
“可是……他要的不单单是你的感激啊!”阅琴苦笑。“小姐,他为了你,不惜反抗他父亲,硬是把正妻的位置留下,就算现在有了几房妾,也是许老爷硬逼他娶下的,你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吗?他一听说你的消息,就打发我去接你,他说过,虽然你已嫁做他人妇,他不会在意,只要你……”
“住嘴!”裴若衣轻斥道,“我绝对不会背离我的夫君,他有恩于我,我发过誓,今生永不离开他。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若被我夫君知道,别怪我不念曾经的主仆情分!”
“小姐……”阅琴暗急。
“阅琴你又是何苦呢?这样撮合我,你心里不苦吗?”
“小姐,你……”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已经嫁给许品了吗?”裴若衣挑眉,看她的眼光有一丝怜悯。“既然爱他,就不要让自己陷入这么可怜的境地。我与他,就算有过缘分,现在也结束了。我绝不做对不起我夫君的事。这事到此为止,我不想让大牛知道,他心会不舒坦。”
她态度坚决,扬起手中已然绣好大半的绢帕,满意地微眯眼,嘴角含笑。帕子上威风霸气的金色老虎很衬她的夫君呢!
阅琴见她满脸幸福的表情,忍不住向车头方向看了一眼。实在想不透,那种粗鲁可怕的莽汉,是哪一点能配得上优秀出众的小姐?!
就算他现在有了点钱吧,再有钱,能比得过累富三代、号称江浙第一富豪的许家吗?
他们不配,他们实在太不配了!
而车外的全佑福,早已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他牵唇,微微苦笑。
妻子的话,让他又是心痛、又是安慰。
这件事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知道又能怎样?
我绝对不会背离我的夫君,他有恩于我,我发过誓,今生永不离开他。
她说得好不得已,她发誓不背离他,也只是因为他有恩于她……
全佑福敛下眸,陷入深思。
住在妻子前任情人华丽巍峨的宅邸是什么感觉?
他奶奶的简直难过透顶!
且这位情人腰缠万贯、年轻俊朗,对他的妻子又是百般殷勒,万般讨好,完全不把他这个正牌丈夫放在眼里,他气、他怒、他恼,他恨不得去把那个人踹到天边去,更恨不得马上扛了老婆飞奔回张家口。
可是他只敢想想,不敢在老婆面前放肆,尤其还有一个那么温文儒雅、英俊痴情的劲敌在旁边虎视眈眈,他本来就输人家一大截了,万万不能再使十蛮力,让老婆生他的气。
他全佑福何时曾像现在这般窝囊?简直如困兽,只能在房中来来回回焦急地走动。
现下,他的妻子又被情敌小妾之一--阅琴找去洗脑了,他明明知道一切,却要装作不知道,他、他、他快疯了!
“全爷,我家少爷有请。”小厮恭敬地进来传话。
终于来了!全佑福握紧拳头。“知道了,我这就去。”
他整整衣裳,随着小厮穿过造廊,经过一处水榭,绁过一片竹林,来到一处幽静的亭台,身着一袭白衣的翩翩公子许品,正设下酒宴,在亭中等他。
那样悠闲的雅态,满身的富贵气,全佑福立即被一股强烈的自卑压得喘不过气来。就算他心里再难受,他也不得不承认,衣衣和这位许公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抱拳躬身。“许公子。”
“全爷来了,有请有请。”许品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优雅高贵。
明明他眉眼都是那么温煦和善,全佑福却只觉咄咄逼人。
“全爷来了这几日,小弟多有怠慢,在这里设下点水酒、小菜,算是我招待不周的赔罪。”许品先奉上一杯酒。
情敌递过来的水酒,就算是有毒,他也要喝。全佑福一饮而尽。
“全爷好酒量!”许品言不由衷地称赞他,暗地里却想着,该怎么把话挑明了讲。
“我全佑福是个大老粗,许公子有什么话,直说无妨。”全佑福也做不来兜圈子的事。
许品听他这么说,眼睛一亮。
“全爷好爽快,小弟就直说了!”许品郑重的放下手中酒杯,站起身,直直跪地,“求全爷成全我和若衣妹妹!”
平地一声炸雷,炸得全佑福一颗心四分五裂,血流汩汩。
若衣……妹妹?他,他怎么敢在他面前,这样叫他心爱的妻?!怎么敢……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
“全爷我知道你对若衣妹妹有恩,可恩情不等同于爱情啊。我与妹妹青梅竹马,本来已经私定终身了,若不是两家出了巨变,现在她早已是我的妻子、我孩子的娘了!”
“你!”全佑福眼睛乍红,揪起许品的衣襟,一只铁拳就要挥出去,他如受伤的野兽般低咆,“你怎么敢这样说?她是我全佑福的老婆,她要做娘,也是我全佑福孩子的娘!”
“她爱你吗?”
许品一句话,让全佑福霎时僵硬,他脸色苍白地颓然倒回椅子上。
“我与她是彼此的初恋,我们几乎从懂事起就喜欢上了彼此,我从小就知道,有一天,若衣妹妹会成为我的新娘,我相信若衣妹妹也是这么想的。”
许品一脸美好缅怀的表情。
“我们情意相通,纵使她的家人反对,她也执意要嫁我。她跟着我绝对不会受苦,你呢?你能给她什么?她那么娇贵,只适合生活在温暖富裕的环境里,跟你待在那么穷苦的张家口,她还要没日没夜地为你受苦、担心,你不会觉得不舍吗?”说着,脸上浮上一丝不满。
全佑福完全被击败,许品知道,只要再一步,这个粗壮的莽汉就要投降了。
“这傻姑娘知道家人全死后,万念俱灰,再加上欠你恩情,才会用这种方式报恩,若你真的爱她,就该放她走,让她去她真正该去的地方。”
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进掌肉里。
全佑福想反驳,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许品说的正是他最深的恐惧,他心头最大的阴影。
他知道许品说的没错,他的确配不上衣衣,他如果真爱她应该要放了她,但那种撕心裂肺,像是要割去自己身体中最重要一部分的剧痛,他想自己永生都不会忘记!
只有这最后一晚的痴缠啊,他吻遍她滑腻白皙的娇躯,让她在他怀里,因为欲望而翻滚,让她的身体,因为他而综放出美丽火花,让她记得他的痴、他的情浓、他的深恋。
因为爱她,他选择退让,放她走,去爱真正配得上她的人。
可是他的痛、他的苦又有谁来抚平?
放不开呀,怎么能轻易放开这双柔软的小手,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牵上一辈子的手,他以为自己可以陪着她,直到满脸皱纹、满头华发,没想到,会在半途就遭遇分离。
这以后,没人会为他缝衣纳鞋、没人会向他嘘寒问暖、没人会在冰冷的夜晚靠在他胸口说着体己话、没人会为他羞红双颊、没人会为他流泪也没人为他欢笑,累了、痛了,只能自己咬紧牙根忍耐;成功了,也不会有人跟他分享喜悦。
就连失败,都不会有个娇人儿,用着温柔甜蜜的嗓音对他说--
“我会陪着你,我不怕吃苦。”
在她柔软的怀里,他流下泪来,腰部又重又绝望的挺进,仿佛是临别舍不得离去的眷恋,满心满眼都是情伤。
她紧紧圈住他的颈项,小嘴咬着他坚硬的肩头,努力包容他的全部。
她喘息着,完全承受他沉重的重量,小手拨拨他汗湿的鬓角,感觉到他强烈的心跳,自然也敏锐地察觉出他的不安和绝望。
她早上从阅琴那里回来后,他就是这样了,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总是在她不注意时,拿一双悲伤别离似的眼睛看她。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她忍不住揣测,想问出口,唇才刚张开,小嘴就被他的大嘴含吮住,始终未离开的坚挺欲望重新复苏。
啊!他竟然还来?!
接下来的时间,裴若衣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没空问问题,这男人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爱都做完似的,死命缠着她欢爱。
她既迷糊又疲累,但心中某个意识越来越肯定。
在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他离去,他离去前,在她耳边说的话,让她好生气!所以她不动声色,继续装睡。
直到门扉被轻轻关上,房里只剩下她一人时,她才缓缓睁开双眸。
她猜得果然没错,他什么都知道了,可是他却选择……遗、弃、她?!
他刚刚说什么来着?
该死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该死的我配不上你,你应该回去属于你的地方!
全、佑、福,你有本事,你厉害,竟敢这样随随便便抛弃我?!
哼,他不仁,她不义,就别怪她心狠手辣了!
全佑福那个笨蛋,有时候就像一条小狗,犯了错,当下就要给他一顿狠狠的惩罪,否则他那颗笨脑袋,永远也记不住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