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若衣躲在炉洞中,紧紧盯着那个挥汗如雨的身影。
这里的工头都很凶,工人们明明都拚尽全身力气干活了,他们还是大声的喝斥着,威胁工人若不加紧干完规定的工作量,就没银子拿。
全佑福力大无穷,一个人顶十个人用,他不挖炸,只负责运煤,别人用的运煤车是单人的,他是用双人的,别人拉一趟的时间,他能来回拉三趟。
他流汗,却没时间擦,汗水浸湿了他围在脖子上的汗巾。
她躲在炉洞里,揪着胸口,无声哭泣。
突然,一个老汉晕厥在地上,一车煤全翻倒在地,工头气呼呼地走过来。
“你这老不死怎么搞的,没力气就别来拉,这一车煤可比你的狗命值钱多了,你赔得气吗?滚滚滚,你别干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说着,就要一脚踹过去撵人,正好连今日的工钱也省了。
全佑福赶过来,警告地瞪了工头一眼,工头不敢惹他,摸摸鼻子缩回脚,全佑福是条汉子,全张家口的人都晓得他的大名,工头知他一身神身,不敢得罪。
“大爷,你没事吧?”他扶起秦老汉,关心询问。
秦老汉一脸悲苦,满脸倦色掩不住风霜,全佑福顿时起了厕隐之心。
“大爷,你还是先回家歇着吧,你这么大的年纪了,干不来这种粗活,会累坏的。”
“全爷你不知道,我儿子前些时候才被朝廷征召入伍,我不来拉煤,我和我那瘫在床上快半年的老妻就活不下去了。”秦老汉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
全佑福蹙紧浓眉,那的裴若衣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果不其然--
“大爷,你放心吧,我年轻力壮,你的活我替你干了。”
秦老汉慌忙摆手,“不成不成,你自己的活就够多了,我怎能麻烦你?多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说完,他就吃力拱起身子,颤巍巍地推起倒在地上的煤车。
全佑福看不下去,赶紧抢上前,“大爷,你这身子骨就别再硬撑了,还是我帮你吧。”
“全爷,大家都是讨生活的人,你也不容易,你帮得了我一时,哪能帮我一世呢?”这位老大爷脾气也倔得很。
没办法,全佑福只得跑去和工头商量,也不知两人达成什么协议,没多久后,工头就带着一脸笑意来到秦老汉的面前。
“秦老头,你年纪也大了,看你那么辛苦,我也于心不忍,以后你干两个时辰就休息一个时辰,免得你要是真累死在我这里,我也是晦气。”
秦老汉还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大爷,那……”
“放心,银子我照样给你,去吧去吧,去找个地方喝口水,休息一个时辰再来,我可告诉你,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你别仗着自己年纪大,就给我耍赖偷懒吧!”工头不改悭吝本色。
“多谢多谢,大爷真是好心啊。”秦老汉就差没跪下来谢恩了。
老人家离开后,全佑福就走到工作面前。“多谢工头大哥。”
工头嘴一撇,“不用,你可要说话算话,不但要把秦老头的工都补上,你的工钱还得让我抽三成。”
“我全佑福说话算话。”他拍拍胸膛。“你还不相信我?”
“这倒是,全爷说的话向来言出必行,我怎么会不信。”呀呀呀,这全佑福干活是按量给付,他力大无穷,一个晚上赚的银子,相当于普通工人七八天的薪俸,他赚到啦!工头拍拍他的肩膀,眉飞色舞的道:“我不打扰全爷干活了。”快干快干,这样他才有白花花的银子拿。
被人这样狠宰,全佑福也不放在心上,接下来的时间,他更卖力地干活,直到天色微白,他也未发现,身上始终有一双心痛的眼眸凝注。
下工之后烇佑福叫住走在前面的秦老汉,“大爷,你等等。”
“全爷?”
“大爷,我帮不了你太多,这点钱就当我送给大娘我看病钱。”全佑福把自己刚领到的日俸都推了出去。
“我不能拿,这是你辛苦一夜的血汗钱。”秦老汉感动得直掉泪。
全佑福把钱硬塞进他的手中,“大爷,这是救命钱,我认识你和大娘也快三年了,你能让我眼睁睁看着你们活活饿死吗?这些钱够大娘看病还有剩,你白天照顾大娘,晚上来这里干活,身体是吃不消的,你要是走了,剩下大娘一个人怎么办?这些钱,您还是拿着吧,治好了大娘的病,你把家里的面摊重新开张起来,以后我天天去吃,就当你还我的钱了,行吗?”
秦老汉痛哭失声,就要给他跪下,骇得他赶紧扶人。
“大爷,你别这样,快起来快起来。”
“全爷,你真是个大善人啊,你以后会好人有好报的。”
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脸有些红,“呵呵,这没什么,我也不过尽自己所能而已,大爷,你快回去吧,大娘应该等得急了。”
秦老汉千恩万谢,拿着银子回家去了。
全佑福继续赶自己的路,大清早,上工的人挺多,他和几个手下相遇,有说有笑地一块去玉食堂上工。
裴若衣偷偷跟在后面,一夜未眠又走了这么多路,她确实很累了,脑子昏昏沉沉,真的很想直接倒地算了,但她不能。他为她承受不眠不休的劳累,没日没夜地干活,为她牺牲自己的一切,而她呢?她为他做了什么?
她干涩的眼里已经流不出泪水,心,已经习惯了疼痛的感觉。
她漫无目的地跟着他,躲在一旁,看他在玉食堂同样地埋头苦干,尖酸的老板娘总是不满意,不时挑毛拣刺地骂他,他总是好脾气地笑笑,不管是错是对,他都不还嘴,爱慕他的薛大姑娘,在娘亲走后偷偷跑出来,拿出自己的白绢帕子替他擦汗,他总是憨憨地、不带半丝感情地回绝人家,完全看不出人家姑娘的心思……
裴若衣觉得她不能再继续看下去了,她怕自己会跳出去,像个吃醋的泼妇般不准全佑福和别的女人这样接近。
她匆匆转过身,终解决定回家。
“小姐?!”来开门的月婶吓了一跳,完全不明白裴若衣怎么会从门外突然出现的,“小姐,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啊!你的鞋子和裙子都湿了,身上怎么这么煤灰?”
月婶一路追着裴若衣问,裴若衣却不理她,到了房门口,她把担心的月婶关在门外。
“月婶,我不叫你,你就别来。”她不想任何人打扰。
“喔,好。”月婶也不敢多问了。
裴若衣把身上的披风脱下,随意丢在地上,坐到冰冷的炕上,从自己的绣花竹篮里找出快要纳完的千层鞋底,戴上玉顶针,一针一线地做起靴子来。
这千层鞋底,在买卖城的时候,她是闲没事做来玩的,可有可无地做,从来也就没当真。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这鞋底的尺寸竟然和全佑福的尺寸一样时,她就想着,反正合他的脚,闲着也是闲着,给他做双靴子吧,瞧他那双靴子,又脏又烂,怪可怜的。
她是什么时候对他认了真?裴若衣一边掉泪,一边近似疯狂地挥针走线。是什么时候用了心去做这双棉靴的?一针一线,缝进的全是真情实意,是不是从一开始,在她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时,她就下意识地决定给他做这双棉靴了呢?
要不……这尺寸为什么就那么合呢?
全佑福回到家里时,屋子里一片漆黑。
厨房里没有月婶忙碌的身影,也没有娇人儿的笑脸迎接。
深深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颤抖着双脚,一路奔过中庭,推开正厅的门,一室虚寂,一股清冷的空气挟着黑暗扑面而来,让他几乎窒息。
他来到裴若衣的房门前,几乎不敢去验证自己的猜想。
砰。
他推开门,房内一样的虚冷,炕上的棉被叠得整整齐齐,圆凳、方桌、球案、衣屏各归其位,独独少了裴若衣。
她走了!
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唯一想到的就是裴若衣离开他了、不要他了,他以后再也不能看到魂萦梦牵的心爱姑娘,再也握不到那双温暖柔软的小手。
全佑福颓丧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半晌,感觉到脸上滑下又湿又冷的液体。
他一摸,竟然满掌都是泪。
他傻傻的,呆呆的,想跳起来去找她,可是双腿完全使不出力气。
他孤坐在黑暗中,任凄凉一点一点将他淹没--
“你怎么坐在这里?”温柔的嗓音似乎挟带一丝叹息,穿破了他荒茫的思绪。
全佑福茫然地抬起脸,闻到了熟悉的香味,他狠狠抽一口气,生怕这只是一个幻象。
“这么黑,也不晓得点灯,瞧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似的坐在地上?你不觉得冷啊?”一只温暖小手扯扯他粗壮的手臂,“还不快起来?”